夜莺请闭眼

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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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招认了。◎

和姜老太聊了蛮久昼山这边的婚嫁风俗, 老太太渐渐有些疲惫,便催促他们两个回楼上去。

楼道里亮着崭新的灯光,扶手和楼梯前阵子也都翻新了——听说又是那个财大气粗、更新安保团队的业主出资的, 将整个小区的基础设施都翻修了一遍。

大家纷纷猜测那业主是老李头, 就连原先被他催促房租的租客们现在看到他也尊敬了不少。

林循双手插兜跟在沈郁后面,见他单手扶着楼梯扶手稳稳当当地往上走,步速与寻常人没什么区别。

走到二楼拐角处,还不忘停下来,回头等她。

林循站在原地看了他良久, 半晌后忽然加快步伐,几步走上前牵住他伸出来的手,莞尔道:“大少爷,练得不错嘛,爬个楼梯比我都顺溜了。”

-

等回到家,林循先跟程孟煲了会儿电话粥。

过几天就是她的婚礼。

程记者筹备了几个月, 精神都有些萎靡了,跟她抱怨道:“早知道这么麻烦, 我就不办婚礼了。小时候总觉得穿婚纱是件很浪漫的事,自己经历了才知道, 从选酒店、买婚纱婚鞋、拍结婚照……到拟菜品、喜糖、四大金刚、请柬……哇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折腾的事情?我前阵子烦得嘴角起泡,和陈诺之吵架次数都变多了。”

林循听她语气里的哀怨, 忍不住乐出声, 宽慰道:“好啦, 别愁眉苦脸了,现在不是都弄好了嘛?你这两天可不能心情不好啊, 万一到时候憋出个大痘, 化妆师都救不了你。”

程孟闻言大惊失色, 连忙松了眉头,拍着胸口缓声道:“你说得对,不能功亏一篑……”

一连聊了半小时,程孟把婚礼当天的全部流程发给她,着重点出了最后的扔手捧花环节。

程孟说到这,音调便提高了许多,揶揄道:“循循,这两天让沈少爷好好帮你按摩按摩腿脚,到时候这手捧花我往伴娘团那边扔,你可得抢到啊!我都结婚了,你也得抓紧。不许不上心,听到没?”

林循却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说道:“那个……孟孟,有件事跟你说一下。”

她之前其实已经查过了,按照昼山这边的习俗,领了证但是没有按照传统婚俗办过婚礼的女生,还是可以当伴娘的。

但她还是得跟程孟确认一下。

程孟却大惊失色:“什么?你不要告诉我,你跟沈少爷提分手了?”

林循咳嗽了几声,有些不自在地说:“你往另外一个方向猜。”

程孟:“……另外一个方向?沈少爷跟你提分手了?他把你甩了?”

林循安静了几秒钟,实在是有点无语。

半晌才淡定道:“我们今天领证了。”

“……?”

“……??”

“……???”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直到半分钟后。

高亢的分贝简直要从手机麦克风口爬出来,直钻进林循的太阳穴。

林循忍不住把手机挪远了些,才终于从几近咆哮的语气中分辨出话语的意思:“你!们!竟!然!背!着!我!领!证!了!”

“……”

林老板莫名有种被“抓奸在床”的心虚感。

程孟依然很难消化这个信息,语速快得要飙起来:“不是,你们这也太神速了?我俩谈恋爱十年才终于决定要结婚,你俩才……不到三个月???说,是不是沈少爷逼婚?你有什么把柄被他拿捏住了?”

“没,”林循换了只手拿手机,后背半倚着床头,“是我逼婚。”

程孟又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思及林老板一贯的勇猛性格,又觉得这一切都很合理,隔着电话竖起了大拇指:“你牛-逼。”

程记者于是职业病发作般事无巨细问了好多问题。

等她八卦完,感叹了一番神仙爱情后,林循总算说到正事:“……所以就想跟你确认一下,我去当伴娘会有忌讳么?”

“那能有什么忌讳?”

程孟忍不住开玩笑:“唯一的忌讳大概就是,我们林老板长得太美,伴郎团会不会被你迷得连流程都忘了,那确实挺忌讳的。”

她说到这,顿了几秒钟,声音又稍稍低了点:“那个,循循,我得跟你提前说一下,陈诺之请了高中班里好多男生,包括宁琅……不过到时候你全程跟着我,见面的机会不多。”

“没事,”林循被她这谨慎的语气逗笑,“你结婚,你们自己请宾客,考虑我做什么?再说了,又不是没见过,我还怕他?”

“那就好,”程孟松了口气,“就知道循循最大度,不跟他这种小人一般见识。”

两个人又贫了一会儿,才挂电话。

林循从房间里走出来,沈郁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个平板,戴着耳机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也不知道在浏览些什么。t

她去厨房倒了杯水递给他,随即在他身边坐下。

晃了晃手机上程孟发过来的婚礼当天密密麻麻的流程,头皮发麻地咕哝道:“……凌晨三点半,我们就要起来化妆,从接亲到晚宴结束历时十四个小时……这哪里是结婚,这是打仗吧?而且刚才孟孟算了一下总账,结个婚要赔掉好几十万……啧,城里人真会玩。”

几十万,够在青原买栋楼了。

林老板说到这,想起今天老太太说的那些婚嫁风俗,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姜老太提及的那些礼俗讲究,比程孟的婚礼还要繁复。

她忍不住提议道:“要不……咱们以后就别办婚礼了。我看网上不是很流行旅婚嘛,我们找个地方去旅个游,既省钱,又轻松,你说呢?”

沈郁听到这,在平板上慢悠悠滑动的手指渐渐停住。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章是盖了,后续婚嫁仪式、婚房聘礼,甚至回青原扫墓他都想好了。

但某件事情,好像,被他彻底抛到了脑后。

起码。

某人还在十分努力地,顾及着他贫瘠的经济状况,想替他省钱。

“……”

沈郁僵着脸放下平板,摊牌的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一圈。

他顿了会儿,试探地问道:“刚刚,你和老太太神神秘秘地在房间里都说什么了?她没提买婚房的事?”

“提了,”林循挨过去,下意识蹭了蹭他手臂,“我是这么想的。我买了这个房子之后呢,每个月还在还贷款。这房子也不算小,咱俩可以把这里布置一下,当作婚房。以后你就跟我一起还房贷。”

“你可要努力赚钱努力配音啊,等《凡尘》上线,我立马给你接个新活,让你替我赚钱去。”

“……”

林循没察觉他微妙的沉默,说着还开始井井有条地盘算起来。

“这房子我买的时候价格不高,一个月的房贷是一万六,咱俩一人一半,那就是八千……目前你的粉丝数已经破万了,近期来接触的剧本、文娱公司有好多,只要你多接几部剧,我多导几部剧,咱俩一起还个房贷,轻轻松松。等把这套房子还完,如果未来咱们想再换置更大的,也会轻松些。”

“……”

林老板掰着手指头,缓缓勾起唇。

汤欢总说她这人活着没奔头,没爱好、不享乐,不知道她赚钱是为了什么。

她从前也不知道。

只是抓着一件自己还算感兴趣、觉得有那么点意义的事,打发掉余生漫长的时间。

但现在,她好像不这么觉得了。

她说完未来五年的规划,却察觉身边的人一直没吭声,面色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搁在沙发上的平板还亮着屏幕。

林循随意地瞄了眼屏幕,几秒钟后,瞳孔震动着坐起来。

她忍不住拿过那平板。

屏幕上是昼山绵江北岸一处新开发的中式庭院豪宅区的售房资料。

看这位置,恰好毗邻昼山城中最贵的别墅区,临江阁——她听汤欢说过,这次在南漓遇到的那位投资商,被她誉为女强人的郑总,住的就是临江阁。

林老板匆匆扫了眼第一页面积最小、位置也最偏的那套独栋别墅,看了眼价格。

最低配的,也能抵十套她现在的房子。

而其中最中心的那套,院子恐怕开个跑马场。

连标价的位数她都数不过来。

“……”

林老板看了眼那些别墅的效果图,又抬头看了眼沈郁,视线机械地来回切换着。

好半天后,她挣扎着说了句:“那个……就是说……你刚刚一直在看这个?你想要这个婚房?”

沈郁不置可否,只低声问她:“不说我,我只能看个介绍和面积。你呢,更喜欢哪一套?靠江边的风景好,中心的安静,都有可取之处。”

“……”

林老板眼里哪能看到样式,那标价已经快闪瞎她的眼了。

她喉头上下滚动着,为难地说道:“沈郁,你这心愿,咱们能不能暂缓?”

简直比周洲整天嚷嚷着想在三十二层写字楼办公还让她头疼。

“要不,列入我们未来十五年的规划?……十年?”

林循见他满脸严肃却不吱声,心下暗叹,看来,他是真的很想要。

她咬了咬唇,沉思了一会儿,片刻后认真道:“行,你的诉求我知道了。就是我脑子被这串数字刺激得有点乱……你等我想想。我先去冲个澡冷静冷静,回来咱们再商量这事儿的可实施性。”

“……”

良久后,沈郁不动声色地关了平板,忍不住抬手摁了摁眉心。

好像装穷装太狠了……可怎么掉头啊?

他本就没打算一直隐瞒。

之所以到现在都没说,一是前阵子关注点一直在她的身体和心理问题上,时间长了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其二呢,她之前总说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正值恋爱初期,沈郁自然避免提及这些,反而把人推远。

还有一个顾虑,则是因着《凡尘》还没上线。

他私心里认为这部剧的制作非常精良,不愿在上线之前就让它冠上“千寻出品”的虚名,反而喧宾夺主,令人忽视了剧本身的闪光点。

他对这部剧有信心,相信它能够凭借自身的高品质出圈。

“一只夜莺”值得。

这也应该是林老板真正想要的。

原本这样的打算没什么毛病,他亦想好了等尘埃落定后,两个人感情更稳定些,再徐徐图之、一层层地剥掉马甲。

总之不能让人跑了。

但变故就在于,他们领证了,再瞒下去该出事儿了。

一切突然迫在眉睫。

沈郁缓缓吐出一口气,摸索着拉开一旁茶几的底层,拿出那两份还没捂热的结婚证。

他听着浴室里传来的水声,头疼地叹了一声。

到时候,她不会认为,他是在骗婚吧?

-

昼山城西边郊区,龙湖南岸伫立着一座庞大的监狱群。

厚而高的灰白围墙将整个建筑群重重围住。

探视时间刚过,赵桅低着头从斑驳的铁门出走出来,寻到路边停车场里自个儿的车,拉开驾驶位的车门。

他没有立马开车,反而摇下车窗,隔着灰蒙蒙的路灯,回望着群山下巍峨的监狱群。

三层楼高的监舍楼像个巨大的厂房,里面分隔出一间间几平米大小的格子间。

其中有一间,关着他父亲。

过去的这些年里,他从来没来探视过他。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赵桅收回视线,忍不住拉开储物夹,摸出包烟,点了一根抽起来。

烟雾袅绕,他却越抽越烦,整个人像是被指尖的那点猩红燃着了一般。

许久后,烟蒂渐渐熄了,就在他要去摸下一根时,口袋里的手机适时响起来。

他看了眼来电记录,是王素梅。

赵桅面无表情地接起来,还没出声呢,对面先传来嘶哑又尖锐的骂声。

“赵桅,你上哪儿去了?你是不是报警了?今天警察来家里调查了。”

王素梅有点歇斯底里,恼羞成怒般讲了几句很难听的脏话,“我都跟你说了,我那是犯病了胡言乱语,你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小畜生——”

赵桅直接打断她:“我在龙湖监狱,我刚刚去见赵一舟了。”

他懒得跟她废话,省去了所有的过程,只冷冷说道,“他全招了,也说了会出庭作证。”

王素梅的所有咆哮和尖叫都在这瞬间戛然而止。

像根崩断掉的皮筋。

半分钟后,她急促地呼吸着,伴随着语无伦次的自言自语:“不可能,老赵不可能招认……他都快出狱了,你在骗我。是不是还想来套我的话?杀人的就是赵一舟,就是他,你想做什么?你想害得我们全家不得安宁吗?你个不孝的东西。”

赵桅停了片刻,只说了句:“你还知道,我也是你儿子啊。”

他淡淡说了这句,便挂断了电话,没再停留,抬头看了眼象征着团圆的圆月,趁着夜色往城市里开。

他从记事起就知道,王素梅很偏心。

赵帆是她眼中的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而他呢,只是一个意外。

——因为王素梅流产太多次,再做一次人流会有危险,所以不得不生下来的,意外。

赵桅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次被赵帆骗着吃了一条毛毛虫,那令人作呕的触感,他到现在都记得。

然后王素梅知道后,却只说赵帆是在恶作剧。

又是恶作剧。

这样轻飘飘的三个字。

所以赵桅几乎不再告状。

他知道,告状没用的。

在赵桅的记忆里,八岁之前,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里,唯一在意他的,只有赵一舟。

他会在开完会后,抓一把会议桌上的巧克力带回家偷偷带给他,因为家里的所有零食都是王素梅专门挑的、赵帆喜欢的口味。

也会在王素梅让他穿哥哥的旧T恤上学时,带他去买他喜欢的、胸前印了奥特曼的新衣服。

后来他被寄养到舅舅家。

赵一舟时常去学校探望他,每次来,都会给他带很多故事书、五花八门的文具。

他让他好好学习,要他将来有出息。

也给他讲一些浅显的做人的道理。

赵桅还记得,初二那年,他和班里一个男生闹了矛盾,打了架、挂了彩。

班主任说要联系家长的时候,他不敢让舅舅舅妈失望,生怕给他们添麻烦,便将电话打给了赵一舟。

他怒气冲冲地赶过来,狠狠地甩了他一个巴掌,压着他的头让他给对方道歉。

逼着他发誓,以后不再做违反校规的事。

所以赵桅一直不能理解,这样的父亲,会杀人。

他原谅不了他,从来没来看过他,就当作自己没有这个父亲。

除了今天。

车子拐过一个弯,轮子压过山道上凹凸不平的坑洼,溅起半人高的积水。

赵桅盯着前方荒草丛生的路,小心翼翼地开着。

今天赵一舟起初是不承认的,跟王素梅一样,他咬死了是他杀的人。

任赵桅怎么劝说,如何讲理,甚至歇斯底里地咒骂,赵一舟始终咬紧牙关,对当年的事闭口不谈。

听说赵帆那边更是混不吝,拿测谎仪都审不出半句真话。

他们一家三口背负着一条人命,默契十足地结伴走在漆黑的道路上,仿佛“负重前行”的苦行者。

就好像一条歪路,只要闭着眼睛结伴走到黑,就会成为康庄大道。

后来,赵桅嘴皮子说干,完全没了任何劝说的意图。

他转而说起了一些从没跟家里提过的不相干的事。

他们不会在意的事。

“跟你说一下,我去年大学毕业了,北霖理工。还不错的学校吧,是985,是你要我有出息的。”

“我虽然过了保研线,却在公示前夕被撤掉了名额。”

“我也想过考公或者考编,回昼山当个物理老师也好,你知道的,我从小就喜欢物理……班主任很直白地跟我说,我考上了也过不了背调。”

“因为一直以为能保研,我错过了去年暑假秋招的机会,找了半年工作,现在只能在一家外包公司干私活。我的领导是我们同班同学,上学那会儿GPA比我低将近1个点。”

“上个月赵帆被抓上了新闻,交往了三年的女友起初还安慰我这不关我的事,可后来有一天,她忽然跟我提分手了,一点预兆都没有。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了,一点念想都不给我留。”

“那次陪妈去精神科,我也做了个心理测试。微笑型抑郁症、讨好型人格,都是重度。医生说,应该有好多年了。”

“你知道,这些都是为什么嘛?”

赵桅颓丧地看着他。

平直的眉心失去了所有愤怒与挣扎,写满认命。

探监的时候不让抽烟。

他只拿了一根在手里,没点燃,时不时去闻两下,像个被逼到绝路的瘾-君子。

“我以前总劝自己,你做了这样可怖的事,害得人家家破人亡,活该坐牢。我又偏偏是你儿子,是花你的钱、受你的荫庇长大的,那这些惩罚,就该是我的。”

“但我现在知道了,压根不是这样。”

他盯着赵一舟的眼睛,漠然地问他。

“你们两个是‘伟大’的父母啊,为了保护你们的心肝宝贝,不惜赔上一切,真是‘可歌可泣’……那我呢?”

“我就活该吗?我也才二十四岁,我就该死吗?”

他说完便拎了外套往外走,在走廊里抽了半个小时的烟。

直到狱警告诉他,赵一舟在探视间里直挺挺坐了半个小时,又是哭,又是扇自己耳光,又是笑……像是同王素梅一道疯了。

他回去便招供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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