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菱格窗花洒进来, 床帐轻摆,不时传来轻吟。
卫娴最终是败下阵来,躺平在柔软的丝被里, 恼火地揪住掀开帐子想出去的人。
“干嘛去?”
这人总是趁她睡觉偷溜出去,这回被她抓了个正着。
萧元河还以为她睡着了, 没想到她是装睡, 含糊回道:“我出去看看,夜里有公文。”
“骗人呢,你早看完了。”
“真的有,你不信一起去看。”
她撑着快瘫掉的腰起身跟在他身后去了书房。
书房不大,就摆着一张书案,墙上挂着最近她画的几幅山水。靠窗的位置有个博古架,上面有很多盒子, 里面装的都是沿途各种日志之类的册子,是地方官员送上来的,他们会带回京放进宫里的藏书楼。
博古架边上有个高颈瓶,里边插着一束刚摘的红色野花。
她走过去, 发现架上有个白瓷瓶以前没见过,她拔开塞子闻了闻,里边药味很浓, 她倾倒瓶身,倒出来一粒黄豆大的褐色药丸。
“这是什么药?”
她转身问在书案翻找东西的人, 有些生气。这家伙不会是病了不跟她说吧?
“放回去,那些是暗卫们的药。”萧元河大步走过来,抢了过去, 放到她够不着的高格。
虽然他假装冷静,但是卫娴与他朝夕相处, 当然能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顿时狐疑,不过也没追问的意思,转身去看书案上摆着的邸报,上面有京中最新消息。
萧元河倒没骗她,是真的有急需处理的差事,上面有她爹的亲笔,还有他惯用的红色火漆。@无限好文,尽在
“出什么事了?”
“北边几个部落开春之后聚集南下,岳父让我关注南方几个大将的动向。”
“那我们赶紧往南去吧。”
他们在河西待的时间有点长,她不想因为自己而影响他的正事。
萧元河伸手轻拍她的头顶,笑道:“我们是出来玩的。”
“可是我爹轻易不用这个火漆,肯定是京里出了什么事。”
“那我就带你逃亡海上,做海盗头子。”
“跟你说真的!”
卫娴急得快掉泪,他倒是一身轻松,胸有成竹的模样,“天亮会有消息来,我们不能乱了阵脚,再说了,京城里有那么多我们的亲人,真要出什么事,我们就是他们的奇兵,出其不意,一招制敌。”
他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我出京之前,舅舅把兵符给我了,一旦京中生变,各地大将都得听我的。”
“那你还不小心些?”卫娴紧张起来,紧紧抓住他的手,“把兵符藏好,最好连我都不要说,我也不想知道。”
“我已经很小心啦。”萧元河揪了揪她的脸,“倒是你,别让人看出破绽,明天还学医去,我们就按照计划,不能打草惊蛇。”
她的脸在朦胧的琉璃灯下特别可爱,他忍不住亲了亲她,“乖乖的,别漏馅。”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
“明天吃包子吧。”萧元河紧紧抱着她,“我要吃酱鸭馅的。”
“就知道吃!”卫娴被他逗笑了,跟他在一起总会莫名安心。
果然天亮之后的朝食就是酱鸭馅的的包子,外皮松软,肉馅浓香流汁,两口一个,吃得香。
这些都是河西美食,巡抚夫人想着法子照顾他们一日三餐,每一餐都不重样,早早遣人送到别苑。
吃完朝食就出门,今天居然有两个孩子出世,忙得卫娴团团转,跟着陈婶子学习,还能帮上一些忙,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甚至最后一天她还亲手接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婴。
“我觉得我完全好了!”晚上,她凑在萧元河的怀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
萧元河也很高兴:“这是好事呀。”
“我们回京吧,不要南下了,派人去盯着大将们就是了。”
“这可不行。”
“我们不是出来玩的吗?当然是想回就回啊。”
“还没到太后的故乡呢,你这么着急回去?”
“想家了。”
卫娴闷闷不乐,她是真的想家了。
“明天上船前去豫州玩两天吧,去看看你小时候住的地方,然后我们就南下,直接去扬州。”
他可以在夜里船靠岸的时候去查看各地军备。
“好吧。”
他们出来快一个月了,才到豫州,确实是之前行船太慢,按计划这会儿他们应该在扬州了。
*
豫州郡城的卫府建得气派,高门大院,门前两尊石狮子特别威武。
“我小时候还坐过狮子背。”卫娴下了马车之后,开心地拽着萧元河去看石狮子。
萧元河伸手摸了摸狮子头:“真调皮。”
仿佛看到一个小小的圆球坐在石狮上面,兴高采烈地拍着石狮的背。
在门前迎接他们的是卫娴的一位族叔,按排行卫娴叫他七叔,他领着府里众人过来行礼,引他们入内。小时候在这里过得十分快乐,再次回来,卫娴也十分高兴,一一与长辈们见礼,然后带着萧元河去以前她住的院子,她的奶嬷嬷生病之后就一直在老宅里养病,没跟她到京城,小时候她跟嬷嬷也十分亲近。
听说小主子来,嬷嬷撑着病体过来看望。
“能见小主子一面,我就安心了。”病容憔悴的妇人脸色苍白,唇色浅淡,看着时日无多。
卫娴没想到她病得越来越严重,伤心地抱住她,哽咽起来,“嬷嬷,我可想你了。”
嬷嬷一边安抚她,一边打量萧元河,她也听说小主子嫁了人,十多年不见,也担心她认不出自己,还担心她嫁得不好。
萧元河也不好打扰她们叙旧,借口看看院子,转身走了。
“王爷对你好不好?”
“好着呢,嬷嬷好好养身体,等将来去京城。”
“老了走不动。”嬷嬷上下打量她,见她雪肤花貌,面色红润,健健康康的,就心里高兴,脸色也有了些血色,“王爷看着是个好的。”
“嗯,他很好的。”卫娴看着在庭院里溜达的人,要不是他,只怕她连嬷嬷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国公爷和夫人都好吗?还有府里的小主子们。”
“都好,三哥娶了三嫂,天天被她管着,再也不敢调皮了。”卫娴想起以前他们在这府里住的时候,就是嬷嬷照顾她和三哥,总是为了捉住调皮的他们而到处奔波,直到后来患病。
“好啊,真好。”
嬷嬷病得重,说几句话就睡过去,卫娴只好让人将她送回屋。卫府对她不敢怠慢,一直将她安置在卫娴以前住的小院,看她睡得沉了,卫娴才出来到找萧元河,搂着他的胳膊不说话。
两人沿着回廊慢步,将当年她走过的玩过的地方都看一遍,午后阳光洒在庭院的牡丹花上,姹紫嫣红的花儿竞相开放,引来蝴蝶飞舞。
萧元河看她情绪低落,捉了只花蝴蝶给她,“能见一面总是好的,她的病拖得太久,于她也是折磨。”
“嗯,早知道我应该来看看她。以前只给她写信,她看到信肯定就想着等我来。我南下的时候也给她写过信了,她一定是在等我。”
卫娴掉了泪,这是她第二次面临亲近的人离开。
“她看到你也很开心,别难过,你还有我,还有大家。”萧元河将她搂到怀里,“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嗯。”
他们逛遍园子,直到太阳西斜。
“王妃。”照顾嬷嬷的丫鬟匆匆跑来,红着眼睛,“嬷嬷去了。”
“嬷嬷!”她大哭着转身就跑。
萧元河也紧跟上去。屋里几个老嬷嬷红着眼睛跪在床边,嬷嬷面色安祥地躺着,含笑而逝。
下人去世没有办丧的说法,体面一点的就会置办些寿礼棺材之类,卫娴亲自操执丧事,替她买棺买墓地,将她好好安葬,耽搁了两天才上船。
最近生老病死都遇到了,还忧心京城,回到船上她就病倒了,夜里发起高热,脸上带着不健康的潮红,夜里苦熬没睡好觉。
萧元河心疼死了,好在方星离匆匆赶到,在一处小渡口上了岸,匆忙看诊。
“怎么样?”他忍不住问。这一天一夜他束手无策,只能陪在她身边亲自照顾,一遍一遍替她更换敷在脸上的巾帕,后悔不应该带她去豫州。
“问题不大,吃几天药就行了,倒是王爷,那些药不能再吃了。”
“知道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卫娴迷迷糊糊听到了,还在奇怪他吃什么药,挣扎着想起身。
“王妃好好躺着,养好病才有力气。”方星离见她醒了,赶紧替她把脉,“王妃近日没休息好,这才病得严重。”
卫娴汗颜,确实在船上他们不是胡来就是她忙着整理抄录陈氏医馆的行医经验小册子,很久没睡一个好觉了,想起来还觉得有些丢脸。
她脑袋上扎着两根针,萧元河担心她乱动,将她抱住,示意方星离过来取针。
“殿下还是去休息一下,再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
“我在这里睡。”萧元河固执地躺在地上。
卫娴看不过去,只好赶他出舱房,“快去睡觉,看你眼睛黑成什么样了。”
一脸憔悴,眼底一圈黑,脸色苍白,卫娴也舍不得他如此。
等他离开,方星离犹豫再三,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说实话。
“方神医是不是有话要说?”
“王妃,这事殿下不让说。”
“神医替我看看这是什么药?”见他不愿意开口,卫娴从香囊里掏出用帕子包着的药丸给他看,“这是王爷吃的药,治什么的?”
“这个……”方星离红着脸,吞吞吐吐,“是男子的避子丸。”
卫娴愣住了。他没事吃这个干什么?
“王妃,这药不能多吃,得劝劝王爷。”
说完,方星离逃也似地跑出船舱,以后打死都不会替萧元河炼制药丸了,明明是半年的药量,他就快吃没了。
到底懂不懂节制啊!
方星离的神情太明显,卫娴就算是瞎了也看得出来他在后悔,她咬牙站起,扶着墙壁走到另一间舱房,让她气咬牙的人睡得正香,安安静静地和衣而卧,令她不舍得叫醒他。
“坏家伙!”卫娴蹲到床边打量他的眉眼。
他的眼下有淤青,脸色也十分苍白,像是十天半个月没睡过觉似的。卫娴气得想咬他,又舍不得,安静坐在床边的圆凳上等他醒来给她一个解释。
萧元河实在太累了,一觉睡到天黑,醒过来时想起身才发现被子被压住了,卫娴趴在被子上,睡得很沉,脸颊压在被子上,压得她圆脸变形。
他刚想将她弄上床,她就醒了,气呼呼地望着他。
“吵醒你了?怎么跑到这边来了?”他试图无视她生气的脸。
卫娴不说话,就看着他,眼睛又黑又亮,看得他心底发毛,忐忑不安。
“怎么这样看着我,我会害怕。”
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卫娴才问:“你为什么吃那些药?”
萧元河知道瞒不过去,只好老实交代,“我们又不急着要孩子。”
他怕自己总是忍不住。
“你不是说顺其自然吗?”怪不得年前她没吃药,也没什么动静,她还有点担心自己身体是不是不行。
“也不是每次都吃。”他小声反驳,试图蒙混过关,“偶尔吃一粒。”
事实上,他天天吃。
“以后不许再吃了,知道吗?”她伸出指头戳他额头,“伤身体的,你知不知道?”
“那你怎么不怕伤身体?”他知道她每次都喝避子汤,无意中发现之后,把她的汤药全换成补药了,最后甚至还威胁赵笙笛,要是他夫人再给他的王妃买药,他就把那些药从他的鼻子里全灌进。
两人顿在狭小的舱房里,开诚布公的直面这个问题。
“我……”卫娴哑口无言。这事确实是她做得不妥当,换个人都会闹得夫妻不睦。
这事起因在于她对生孩子十分恐惧。
“那不是你的错。”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我们是夫妻,是我做得不好才让你害怕。”
有时候他也在想,从来没听过她说喜欢他,到底现在是因为她懒到得过且过凑和着过,还是真心喜欢他,想和他过一辈子,在不确定她的心意之前,他又怎么能让她多一层牵绊呢。
当他知道她喝的是什么药的时候,也有一阵子不知所措。
思来想去,这药都得是他来吃。
卫娴当然不知道他的复杂心思,只被那一句我们是夫妻震在那里。回想成亲几个月,最初她是觉得这样过着也可以,后来发现萧元河这个人还不错,这么过一辈子也行,但是后来,大家或明或暗打听他们想什么时候生个孩子。
虽然他们年纪不大,但相比其他人年纪轻轻已有子嗣的人来讲,他们被更多人关注。
她若是想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得有一个孩子,要不然他们的亲人都得为他们忧愁。
直到出游之后,她依旧觉得生孩子是为了让大家闭上嘴巴不再催生。
“嗯,我知道不是我的错。你费尽心思带我出京,我知道你是想为我找治病良方。”
卫娴凑近他:“为了出来,你一连忙了一个多月,说什么年礼加倍,其实就是在躲着我,是不是?”
终于找到机会问,她可不会放过。
“忙是一个原因,慕容玖说只要离你远些就不会太想那种事。”萧元河挠了挠头,“可是,我离得越远,就越想你。只好把活都揽到身上了。”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禽兽,明明她那么担心怀上孩子,他还老缠着她,特别是出来玩的这段时间,还不告诉她实情。
本来他是想说的,但是每次话到嘴边又害怕说了让她有压力。
她是多敏感的人,有几次都察觉到他的异常。
“最好忙死你。”卫娴把他推倒在**,然后躺上去。
两人挤在小小的**,并排躺着。窗外是大河入口,他们的船停靠的岸边,远处有灯火,还传来几声狗吠。
他们的心灵在此刻离对方很近,近到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我们扯平了,以后都不吃药了。”
她窝在他怀里,用额头顶了顶他的下巴。许久,黑暗里才传来一道轻轻的声音。
“嗯。”
*
扬州的繁华让每个第一次走进扬州城的人惊叹,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街边店铺人满为患,卫娴想挤进去看一眼都挤不进去。
“好多人!”简直是人山人海。
他们的船停在码头就发现了,这里有钱的商人真的太多了,各种船只涌进码头,货物一箱一箱往下搬,那繁忙的景像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
“太后一定特别想念故乡,不知道她小时候这里怎么样?”
“应该没这么热闹,当时西狄还是个强劲的对手,那时候的皇帝懦弱,俯首称臣,朝政由世家把执,朝堂上几乎没有寒门官员。”萧元河牵着她的手,跟她说着他们都未出生前的事情。
当时争位最激烈,各自拉拢外族为助力,朝堂上乱成一团,花家白家各自为政,民不聊生,世家趁机占地,豢养很多家奴私斗,每年都有很多人饿死。
公主们都被送去和亲,大多悲惨死去。
他不喜欢那样的日子,还是现在好。
“嗯,我爹也跟我说过当时很乱,他小时候在宫里看到皇帝都被花家的大公子指着鼻子骂。”
“他们觉得皇帝是可以换的,而且人选由他们定,谁也没想到出了舅舅这么个狠人,直接把花家白家灭了。这才震慑住那些人,安分这么多年。”
“父王也很厉害呀,百胜战神,大家都把他当门神来着。”
卫娴扬起眉尾,视线落在街边一户人家的门上,那扇木门就贴着门神,其中一张就是武威王着甲的模样,画得还有几分传神,虽然过了几个月,红纸有些褪色,画像还是清晰的。
“岳父就是这个吃亏,他的厉害之处没人见识到,要是没有他,哪来那么多银子打仗。”萧元河替卫国公抱不平,现在的盛世苗头还多亏他在十几年前的计划,可惜现在大家都只知道皇帝和武威王,没人会知道他的好。
“我们知道就好。”卫娴抱住他的胳膊,“走,去看看你的舅爷爷。”
太后娘家姓杨,在扬州没人不知道,大宅子门头也气派,阶前石狮威武,白墙黛瓦,皇亲国戚的派头摆得足足的,但是门前冷清,因为大门紧闭着。
萧元河熟门熟路地去敲门,往年他到扬州总会来这里一趟,门子都认识他,赶紧打开正门迎他进去,还能寒喧两句。
“殿下和王妃一起来,老太爷这下高兴了。”
杨家老爷子高寿,腿脚不太利索,人还算精神,儿孙满堂,萧元河是孙辈,没端王爷的架子,到了床边也老老实实行了晚辈礼。
卫娴也照着行了礼,老爷子打量她一眼,笑眯眯地点头。
“好。”
声音十分苍老。他的模样与太后有几分相似,书卷气很浓,可以想像年轻时应该也是风度翩翩的书生。他给卫娴的见面礼是一套刻着生肖像的金珠。珠子有大拇指大,雕工精美,恰到好处,既符合了她的喜好,又没太过贵重,看来一家子没少打听京城的事。
表舅们都是普通商绅,只有两个表哥中了秀才,准备来年秋闱科考,表姐妹们大都已经出嫁,听闻萧元河带着王妃到了,都从夫家回娘家探望。
杨家的接风宴办得热闹,宴后萧元河就被几个小孩子围住,缠着他讲打仗的事。
卫娴看着他像孩子王似的一手拎一个带他们去演武场。
杨家书香门第,但是孙辈没一个喜欢科考的,个个都想当大将军,老爷子迫不得已在后院建了个演武场,请了几个教头陪这些小少爷们练武,他们与萧元河都很亲近,他们一边对练,一边说着最近的新鲜事。
卫娴则被女眷们簇拥着逛园子,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来,不给他丢脸。
到扬州的第一天,两人都累得瘫倒在**不想动。
第二天一大早就要起床,卫娴赖在**不肯定起。
“难得到了这里,你不想逛逛吗?”萧元河挖她起来。
杨府没那么奢华,都是由小丫鬟端着热水让他们洗漱,两个小丫鬟看到他们亲亲蜜蜜掀开珠帘走出来,不由得脸红。她们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般配的一对,以前见过福王,觉得没人配得上他,现在发现,果然还是京城有美人儿,虽说扬州也有,不过到了福王跟前,还不如他长得好看呢。
小丫鬟们偷偷拿眼瞧着他们,看见以往冷冰冰的王爷陪着笑脸哄王妃,好话说一箩筐。
王妃真美,不上妆都美成这样,怪不得昨日府里几个少爷看得眼睛都直了,连连失态。
其中一个小丫鬟愣了神,差点打翻水盆。
“你们出去吧。”萧元河不想让旁人在跟前吸引卫娴的注意力。
小丫鬟们福身应是,退了出去,卫娴迷迷糊糊还没醒,正在闹脾气,“水好烫。”
“哪里烫?”萧元河直接上手,拧一拧巾帕替她洗脸。
她闹脾气的时候挺少,只有被人吵醒才这样,变得特别娇气难伺候,不过萧元河不管这些,直接把她收拾妥当后,她也清醒了。
在别人府上做客,是不能睡太晚。
刚想溜出门玩,杨家表舅们就带着小辈们过来请安,老爷子是长辈,他们倒不会自大到轻视这位皇帝宠臣,位高权重的王爷,等寒喧完,都过去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萧元河借口有差事要办,这些人才离开。
与他们应酬还是有些累,卫娴担心拿捏不好,全程附和萧元河,表演了个夫唱妇随。
“倒也不用这样。”萧元河暗暗开心,心里美得冒泡,面上却装模作样。
他们手牵手逛扬州城,去了几处文人墨客们留迹最多的地方,临近清明节,不少文人追思先贤,那些前朝文人留下的刻在岩石上的书画面前都供着酒,撒有纸钱,地面上飘着不少圆圈纸钱。
卫娴想起刚去世的嬷嬷心里不好受,不太想看这样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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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你去个地方,那里肯定没有这些。”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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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主动搂住他的脖子,他打横将她抱起,纵身掠上树梢。以前她还会害怕,现在已经习惯了,还能淡定地从高处俯视山林。
萧元河抱着她落在一处山顶,那里没有人,还能看到对前刻在山壁上颜色鲜艳的佛像。
山顶的风很舒服,视野也很好,还十分清静,他们紧挨着坐在岩石上,安静地看着远处起伏的群山,还有山间奔涌的河流,小得像蚂蚁的农人在田间劳作。
“要是我们能在那边盖一座别苑多好!”卫娴突然转头看他。
“我有别苑在这里。”
“你怎么哪里都有别苑?”
“因为我要替舅舅南巡呀,我之前跟他说不住他的行宫,他就每个城池都给我一座别苑。这次是专门带你来给舅爷爷画小像的,这才住在杨家,以前我来是住别苑。”
“那些孩子怎么跟你这么熟?”
“谁知道呢,他们一点都不怕我,是不是我还不够威严?”
萧元河摆出一个严肃表情,卫娴哈哈大笑。他再怎么严肃,在孩子们眼里就是个有趣的哥哥,并不会怕他,也只有大人们才害怕他的权势和实力。
“明天开始你要给他们挨个画像,这么多人,得画好几天的。”
“太后想看,我只好画了,回去之后就只画你,好不好?”
卫娴知道他不太喜欢她给别人画小像,他没明说,只会乱吃醋。
杨家老太爷是个风趣的老人,看到自家妹子的小像,眼睛湿润,打开话匣子,说起很多以前的事情,他口才不错,像讲故事一样跌宕起伏,往往让卫娴愣住没往下画,所以他的小像画得最慢。
杨家祖上是普通富绅,集全族之力供养出一个官至礼部侍郎的弟子,也就是太后的父亲,杨侍郎当时还是扬州巡抚,被白家挑中,让他送女入京选秀,成为白家的棋子,太后入宫之时,是为了替当时的白皇后控制皇帝,不过,皇帝宠了她几年,因为她生下一双儿女而被白皇后忌惮,最终进了冷宫。
“您是说陛下和长公主幼年时也住在扬州?”卫娴倒是第一次听说,好奇发问。
杨老太爷点了点头,遗憾道:“也没住多久,大约有一年多,因为白家想送长公主和亲西狄,陛下虽不愿意,不过最终还是被召回京城。当时长公主才十岁,陛下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小小年纪就懂得隐忍,与武威王世子结盟,嗯,就是你们父王。两个孩子都是势单力孤,当时的天下乱得很哪。”
想起当年往事,老太爷唏嘘不已。
“我帮不上什么忙,思来想去就让孩子们经商赚钱去了。”
卫娴恍然大悟,怪不得表舅舅们都是商人,也难怪陛下登位之后,明面上对外祖一家十分冷淡,实则是保全他们,杨家的家产遍布天下,远离朝堂,人们总以为是因为他们子孙不成器,入不了朝堂。
太后能在那样的乱局中保住一双儿女,还助陛下名正言顺登位,绝不是普通女人所能办到。
杨老太爷笑眯眯地望着她:“王妃以后可要好好陪着福王,享富贵,肩上的担子可不轻,福王殿下担子重啊,瞧瞧那些人怎么培养孩子。”
卫娴凑过去,替他捶腿,“那您知道他为什么会封王吗?”
这事她爹一直不愿意告诉她,明面上是因为梦见大雪封城,提前备粮救了京城一城的百姓,但她印象中那一年虽然很冷,也确实有雪灾,但是因这而获封王爵总有些牵强,偏偏很多人理所当然。
她想知道他的一切,喜欢听关于他的故事。
“老头子我哪里知道,当时我可不在京城。”杨老太爷摇了摇头,“不过当时正是先太子薨世,花白两家被灭不久,总需要一两件事引吸天下人关注。”
确实当时就连深闺后宅都在议论这事,她记得当时刚从豫州回京没多久,姐妹们在她院中相聚,也把这事当成新鲜事讲给她这个刚回京的小土包子听。
“他封王之后就每年出京几个月,多数时候都会到扬州来,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杨老太爷看着就很喜欢萧元河,“对了,他跟我学画的的小轩还在,里边有他当年的画迹。”
“他跟您学画?”卫娴惊讶地瞪大眼睛。怪不得当年四皇子说他的师父都不登大雅之堂,非名师学出来的野路子。
卫娴画好杨老太爷,急匆匆让人带她去小轩寻萧元河当年的画迹,他有把心事画下来的习惯。
杨家的丫鬟将她领到一处幽静的临湖小轩,她推开紧闭的门扉,入眼的是各种各样的画卷,杨家人时常打扫,这间小屋十分干净明亮,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看景色应该是宫里的,有巍峨大殿,白玉石阶,殿上龙椅,画风沉稳,还有一幅龙虎盘据高山,居高临下俯视人间。
和他平时作画的笔法相似,有着很鲜明的个性。卫娴一一看过去,然后展开放在书案上的画卷,看得出来,他将画得满意的挂了出来,不满意的就随意丢弃了,应该是杨家人替他收拾的。
她在博古架下找到一个扁平的木盒,打开一看吓得赶紧合上,那些画面十分阴暗深沉,仿佛是谁将心中愤恨画成实质,那些妖魔鬼怪仿佛从画中挣脱,朝她张开血盆大口。
被恐怖画面吓到的卫娴跌坐在博古架边,按住自己的胸膛,稳住自己狂跳的内心。她一定要看那些画,那是他的过往,他从来不跟别人说的秘密往事。
她把盒子抱到面前,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盒子里一共有三十张画,张纸不算大,切得很整齐,是富家公子练习笔法所用的纸张,最上面的那张画着一个红眼的怪物,怪物有尖锐锋利的牙齿,牙齿上有红色,爪下按着一个挣扎的人,那人穿着皇宫内侍的灰青色袍服,大约是因为角度问题,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但是他流出来的鲜血溅了一地。她把画倒过来看,还看背面,但是画上只有这两样画得清晰,其他地方都是大墨团。
这张画上,怪物的手指指甲很长,手上有个黄金戒圈,其上没有图案,被这画压在下面的一张纸上画着一个戒圈,更清晰些,上面有木槿花的花纹。
很熟悉的纹路,魏家的家徽,她往下翻,接着就是几张比较正常的画,是几个孩子嬉戏的画面,她认出坐着的是先太子和三皇子,六皇子站在先太子身后,谢梧在花丛里跑,四皇子兄弟俩在门边探头偷看,地上还坐着一个小姑娘。
这几张画笔法细腻,虽然有些稚嫩,但看得出来画得很用心,其中一张把三皇子画得很特别清楚,他右手食指上就戴着一枚黄金戒圈,手中捧着一小碟糕点,似乎是要送给先太子。先太子脸上带笑,手里拈着一块糕点。
画上没有萧元河,他当时应该是站在某个地方看着画面上的场景。
接下来的几张就是先太子患病,画面上有太医等人,还出现了太后和哭泣的皇后,画面气氛也变得凝重。角落有很多太医在激烈争执,地上有散落的碎瓷片和花瓣,还有跪了一地的宫女侍卫。
这几幅画得比较潦草,线条也有些凌乱,心绪渐渐不安的样子,这些画之后,终于有一张画只有一个人,那人跪在灵堂上,前面是一口华丽的雕花木棺,周围没有人,他望着木棺的方向,只是一个背影,没看到脸,但是卫娴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是萧元河。
他平时作画,从不画自己,自己所站的位置一向是空出来,而这张画上,却画的十分认真,连身上的玉佩都画出来了。
卫娴端着这幅画看了很久,看得出来当时他很悲伤。后面的画就比较凌乱无头绪,其中还有刑场砍头等血腥画面,后面的几张就完全看不出来他想画什么了。
她只明白一件事情,当年的事他从头到尾都参与了。
或许他的封王并不是因为救了一城百姓,而是因为帮助陛下灭了花白两大世家,怪不得陛下对他十分信任,甚至把暗卫交给他。
晚上回到别苑,她紧紧抱住他,他走到哪跟到哪。
“怎么了?这么粘人?牛皮糖成精?”声音带着浓浓的笑意。
“只粘你。”卫娴吸了吸鼻子,“最好把你粘在扬州,我们不回京城了。”
“你不是想家了吗?是谁昨天还要闹着回京?”萧元河拎着她上到别苑的屋顶,在那里能看到整个扬州城。
夜晚的星空像块深蓝色的绸缎,繁星一闪一闪的,其下是万家灯火,繁华的扬州城夜不宵禁,名付其实不夜城。
坊间行人如织,酒肆十分热闹,还有胡商牵着骆驼走过,胡姬旋转着柔软的腰肢,裙摆像是盛开的牡丹花。街边有人喷火,各种杂耍摊子拼出全力,有的长竹筷子上顶着好多个碟子,引来大家喝彩声不断。
萧元河喜欢带她上屋顶看这些夜景,他们也画了不少夜景。
卫娴挨过去,头枕在他腿上,仰脸看他,“我发现你在扬州的时候比较开心。”
虽然在京城也常看见他笑,但都是那种笑意都不达眼底的笑,只有到了这里,才看到他笑的时候是连眼睛都在笑。
“你怎么知道?”他低头看她,想从她脸上找出答案,偏偏她转头埋进他的怀里,不让他看。他挠她的胳肢窝,她左右挣扎,两人在高高的屋顶上玩闹,一不小心卫娴就落出房檐,吓出尖叫,他不紧不慢伸出长臂把她捞起来。
“坏人!你是不是故意推我下去的?”
她现在老实坐在他怀里不敢动。
“你今天闷闷的,像个闷嘴小圆葫芦,还粘人,是不是舅爷爷跟你说了什么?别听他说的,那些都是他瞎猜的。”
“可是我觉得他说得对。”
“你想知道什么来问我就好了。”
萧元河捏了捏她的脸:“你是不是傻?舍近求远,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只要你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