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还是去念书了,她想惩罚他,看他是不是会想念自己,她冷着个脸,不再跟章望生说话,走出了月槐树的梢子。
可即使是走在路上,看着朝阳,她也会哭,少女的哀愁像残缺的月亮,悬在天际。学校里的生活,令人乏味,她忽然觉得周围所有的一切,像被蒙上眼睛的驴子,盲目且不知疲倦,显得愚蠢,无比愚蠢。怎么这些人的眼睛、耳朵,哪儿哪儿都长得这么可笑呢?更不要提他们张嘴说出的话,每天做出的事。
大永公社的一个知青,来给他们上课,因为管教学生,而被学生带来的鸟铳打伤,一腿的血。其他几个知青向社员们讨要说法,事情闹起来,那些本来就不怎么想念书只想搞出些大动静的人,趁机煽风点火,南北不想掺和,便收拾书包要回家。
同学不想她走,说:“你这个时候走,可是背叛了咱们的统一战线!”
南北心道,谁他妈的跟你一个统一战线,说:“我的心是跟大家一块的,可是我家里有事必须回去一趟。”她表现得很挣扎,很矛盾,借此机会赶回了家。
不过这件事的后续,是这位男知青致残,反倒有了个回城的机会。这样一来,给了其他知青很大启发,可那毕竟是个意外,要把自己主动弄残废,得下狠手,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念书的事情,又搁置了,南北天天留在月槐树,跟着人一起上工,年轻的男社员们都爱看她,她身材高挑,腰很细,可胸前走一步就耸动一步,窝着的白兔子指不定怎么蹦跳呢,真招人恨!
章望生劳动的场所,跟普通社员不是一个地方,所以,男社员有胆子大的,跟她攀谈。
“南北,有十八了吧?”
态度特别亲切,友好,脸上还带着笑,南北有极强的优越感,她晓得自己好看,男人为了什么跟她说话,她大约也明白。
“你问这个干嘛呀?”她心情好时,也会随便扯几句。章望生现在跟她说话很枯燥,像是避嫌,无非就是琐事,她想跟他说点别的,总被他以累了做由头,没了下文。
“你该说婆家了啊,有没有相中的?”男社员小心追问,因为章望生跟人打架的事,不敢太放肆。
南北装作娇羞:“哎呀,谁要说婆家了?我还小呢。”她察觉到人家对她的讨好,非常受用,尽管看不上对方,却乐得聊一聊。
“你可不小了。”这人眼珠在在她胸前乱转一通,眼馋肚饥的。
南北从男人们的目光中,深晓了自己身体的魔力,她好心肠地冲人笑笑,眼睛晶亮,把人魂灵给勾了去。
“好妹妹,看上谁了跟哥哥说,哥哥给你保媒成不成?”
“我什么都不晓得啦。”
“哥哥请你吃苹果要不要?”
“我不爱吃苹果,你真想请,请我吃肘子呀?”
她笑得跟小黄莺似的,叫人恨不能逮住了,掐在手心里。
一个上来跟她调笑,就有两个,她被少女的虚荣心支配着,又带着对章望生的报复欲,这让她有些熏熏然,无聊的劳动,也变得有了些趣味。尤其是,那些男社员本来很爱找邢梦鱼说话,可邢梦鱼死气沉沉的,他们晓得女知青看不上他们,便都围着南北转,南北见没人跟邢梦鱼搭话,她特别解气。
李崎两口子在田里见年轻劳力们,一有空就围着南北,他媳妇说:“你得跟望生哥说道说道,他妹子大了。”
李崎说:“我来那年,南北还是个小孩子呢。”
他媳妇算了算:“这好几年了,女大十八变,这还是花骨朵呢你可好好劝劝望生哥,留心别叫人偷摘了去!”
李崎便等天黑,叫章望生来家里吃饭,章望生跟他关系一直不赖,但七四年以来,他很少跟人交流,李崎又成了家,走动少了。
“望生,要我说,你赶紧娶个媳妇操持操持家,对你,对南北都是好事。”李崎叫媳妇炸了盘花生米,又弄些酒,招呼着章望生。
章望生沉默地喝着酒。
李崎咂了口酒,眉头一皱,又很快舒展开:“你到底怎么想的?难不成还想着念大学的事?我跟你说,不可能了,你也别想着叫南北怎么着了,这书念得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成不了事。”
章望生说:“我现在这个样子,成家对我来说,也不切实际。”
李崎道:“那是你不想,你要是想,肯定有人愿意嫁你,我要是女人,我就嫁给你。”
他媳妇打旁边过,踢他一脚,李崎道:“我这不是开句玩笑吗?”
两人谈了一会儿,吃完饭,章望生回家来,南北本正哼着歌,见他进来,立马闭嘴,冷冷淡淡的。
“你一个人怎么吃的?”他问道。
南北坐床边叠衣裳:“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何必管我?”她一见他,心里就升起强烈的怨气,你又不爱我,管我干嘛呢?
章望生立那看了她一会儿,她把薄衣裳放箱子里,又在那梳头,他便笑笑:“都要休息了,怎么还梳头?”
她面无表情:“我乐意。”
章望生犹豫着,说:“我听李崎说,你跟咱们公社几个社员挺能聊得来。”
南北对着镜子,打镜子里瞥他一眼:“李崎哥真是嘴碎,怎么了,我跟人聊天犯法吗?”
章望生说:“当然不犯法,可你大了,叫人看着说些风言风语,对你不好。”
南北梳子一丢:“那你娶我啊,咱俩结婚,谁还说什么?谁说谁烂嘴!”
章望生有些话是说不出口的,他不能坐实人的流言,他跟妹妹早早私通,这一点,他绝对不能接受。
南北透过镜子冷眼瞧着他,转过身来:“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既然不爱我,就不要阻止别人爱我!”
章望生隐忍着:“谁爱你?那些人饿狼似的,是爱吗?他们只不过想占你些便宜。”
南北走到他眼前,下巴翘起:“那我乐意叫人家占,身体是我的,我乐意谁占就给谁占,你管不着。”
章望生对她的叛逆很惊讶,他道:“你一个姑娘家,要学会自尊自爱,这种话,是能乱说的吗?”
南北不耐烦说:“我想说,我偏说!”她烦透了,她爱他,也想叫他爱她,她那么全心全意从小时候起就爱着他,他却没有心肝,早爱过别人了,也不肯把爱分一丢丢给她。
窗外的虫子叫的很大声,屋里寂静着,一时没人说话。
冷白的月色染透月槐树,又到凉风起的时令了,南北觉得有点冷,她爬到**去。
章望生便坐到床沿,南北把被子扯过来蒙住头,拒绝交流。
“我没有要指责你的意思,只是担心你,人言可畏,咱们家情况特殊,更应该谨言慎行些好。”他忧郁地说道,“我是无所谓了,可你还小,又是姑娘家,名誉是身外之物可人活在世上,跟人打着交道,就得注意这个,要不然,到头来受伤害的还是自己。”
南北在被子里,胸口像压了巨石,碾过来,又碾过去。
“咱们是亲人,不该有隔夜的仇,也没这个必要。”章望生这段时间极力避免跟她过多接触,他有些混乱,需要清醒,她的一颦一笑,都牵惹他的心肠,他对她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甚至深夜里梦见过她,梦很不堪,令人醒来惶愧不已。
南北忽的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她亮亮的眼睛里水蒙蒙的:“你根本不晓得你对我来说是什么,是爸爸妈妈,是三哥,我还要你当我丈夫,人家要有很多个人,我不要,你一个人就是很多个人了,你明白不明白?”
她非常热烈赤诚地看着他,章望生被这种目光伤到,内心极为震撼,言语的力量击溃了他,他脑子空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要是你实在不肯,那就不要管人家爱不爱我,反正你要把我嫁出去,那我嫁给谁都一样的。”她茫然又痛苦,暗黄的微光照在她脸上,渺茫的神情叫章望生又忘情地搂过了她,按在自己胸膛前,不留一点缝隙,好像要把一切都撵出去,不留一分一毫不相干的在两人之间。
他是在浪潮里偷生的凡人,可竟然还能得这样的感情,太炽烫了,要把人毁灭一般。
“我不要你嫁人……”他没有意识地说出这句,南北听见了,她努力昂起脸吻他,她的嘴唇是月华下的梨花,非常娇嫩,章望生把梨花嚼碎了,像是要往肚子里咽在身体里扎根再生出小小的新的梨株,他心惊胆战地想着,最后一次好了,就这一次好了。
可月华那样光洁,照得人间满是清辉,他觉得太肮脏了,太龌龊了。文明的,五千年北方平原上的月色,轰然全压下来,章望生按住南北的肩头,匆匆起身,疾步往院子里走去。南北怀抱间陡然一空,她怅惘地看着三哥坐过的地方,床单残留褶皱。
“我到李崎家去一趟,你先睡吧。”隔着窗户,章望生的声音传进来。
他哪儿也没去,就在门口月光下坐着,空气特别冷,冷得好,他在这样的冷中才能不至于推错那扇门,跌进深渊里。
两人的关系陷入一种矛盾的,暧昧的僵局。南北恨他的立场,她无论怎样勾引他,章望生像是打定主意都不再上钩一样,她气得骂他,骂他是懦夫,章望生并不生气,他还是很和气地跟她说话,关心她的一切。
到了深秋,章望生被临时调到农场去帮忙,牵涉出纳之类的事情,缺一个能写能算的人。本来,这个活儿是想叫刘芳芳去,但她整个秋收没日没夜地干,太拼命了,什么重干什么,搞得终于尿血,止不住,特别吓人。刘芳芳写了申请想要回城,月槐树因为隔壁大永公社有这样的先例,也怕闹出人命,又是一出麻烦,便报告上去,最终得以批准。
这个事,邢梦鱼太羡慕了,她眼巴巴看着刘芳芳收拾东西,说:“芳芳姐,你能回家了。”
刘芳芳已经忘记了身体的痛苦,好像一间屋子,经年脏着,如今一下清扫干净,空气中再也没有叫人不堪忍受的飞尘。
“这是些日常用品,我不带走了,你要是不嫌弃就拿着用吧。”刘芳芳很慷慨说道,邢梦鱼贪婪地盯着她那张回城证明看,她几乎是嫉妒了,怎么能搞到这样的证明呢?怎么才能呢?
刘芳芳坐着汽车走了,她没有任何留恋,她还剩了些信纸、钢笔,走前问邢梦鱼要不要这些东西,邢梦鱼对这些毫无兴致了,刘芳芳便请她转赠给章望生,也许到农场用得上。
邢梦鱼把纸笔给章望生送来,她有些魔怔,一直提刘芳芳回家的事。
“章望生,你说我要是也尿血,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章望生心里清楚,这大概是刘芳芳有意的,为了回城,她一定是想尽了办法。
“她是太过劳累,这样很伤身体。”
邢梦鱼表情痴痴呆呆的,她看起来特别柔弱,凄白的脸,总像是刚哭过,章望生见她鞋子都烂了,前头像小孩子嘴张着,满是尘土。
别的知青逢年过节,可以回家里拿点东西,她家里什么都没了,连爸爸妈妈都去了干校改造,不准通信,不知死活。
章望生把嫂子当年留的一双鞋拿给她,本来是留给南北的,南北那一阵好像很生嫂子的气,死活不愿穿,就一直搁那了。
“我妹妹的脚现在大了些,穿也是顶脚,你试一试吧,干活穿。”
邢梦鱼勉强可以穿,她道了谢,忽然泪眼朦胧的:“章望生,我没看错你,你是个好人。”
章望生对这样的赞美无动于衷,他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他只能选择,不去做个坏人罢了。好跟坏,又怎么分得明白呢?他想到南北,邢梦鱼要是晓得她举报的事情,一定认为他的妹妹,是个坏人。
他看她眼泪啪嗒的,安慰道:“回去吧,也许有天你们都能回城,别灰心,好好过,你爸爸妈妈肯定也等着跟你团聚。”
一提父母,邢梦鱼更加伤心了,但章望生的话,确实给了她一些鼓励,她抹着眼泪往宿舍走了,章望生目送她背影远去,月槐树跟县城隔了成百里路,如今,也隔了年月,时空都变了。
农场给送来辆特别破的自行车,方便章望生来回跑周边公社用的,自行车是稀罕物,再破也稀罕。社员们说,没想到章望生又要转运,都骑上洋车子了。
他自己清楚,帮完忙回来,他的命运也许如旧。
农场很大,也很忙,里面有一批下放人员,年纪偏大,章望生到那先是干了些杂活,把该修缮的修缮了,又帮忙疏通管道。他得以吃上一顿好饭,几个干部在那吃油饼,大概是觉得他帮上了忙,给他拿了两个。
他没吃,骑着自行车颠簸一路,到家已经很晚了,这一段路,足足骑一个小时,蹬得后背都湿透了。
南北每天都等他,她觉得日子无聊了,不想干活,也不想跟男劳力调笑了,一切都是那么空虚无趣。家里没有了书,她便在刘芳芳给的纸上默写古文,默写小说情节,这个也渐渐弄得烦了。
“有点凉了,热热再吃吧。”章望生把油饼从怀里掏出来,纸上浸了点点油渍。
南北见他每天这样辛苦来回,不好再闹别扭,但她今天很生气,因为她无意瞧见了邢梦鱼脚上的鞋。
“用鏊子熥一下更好。”章望生看着油饼自言自语,他在那摆弄起柴火,喊她过来顺道烤火。
南北坐旁边,拿起跟树枝乱划拉:“你吃了吗?”
“我在农场吃过了,这是给你留的。”章望生弯腰,偏着脸对着鏊子吹火。
她慢吞吞哦了声,说起自己白天上工的事。
“很累吧?”章望生说。
南北道:“嫂子给我留的那双鞋呢?就是没穿的那双,拿给李崎哥家的穿吧,搁着浪费。”
章望生非常了解她,说:“是不是见着邢梦鱼了?”
南北没想到他这么坦白,使劲划拉下树枝:“你还喜欢她是不是,你说人言可畏,你自己怎么不注意?叫人家又造谣是不是?你吃的教训还不够吗?”
章望生的脸上跃动火光,他一脸平静:“我问心无愧,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不会避讳,这跟喜欢不喜欢她没关系,换作旁人,也是一样的。”
南北攥紧树枝:“你心里就是有她,要不然,你怎么不把鞋给旁人?”
章望生很耐心地解释了当时是个什么情况,南北心里烦躁,她听不进去,她赌气说:“不准你关心她!不准!”
他倦意明显的脸上,露出些笑:“好好,我跟你道个歉,不该没跟你提前说一声,油饼好了,你尝尝,可香了。”
南北瞧见他眼底下有青黝黝的影子,晓得他累,便不吭声接过油饼,咬了一口,又把咬过的痕印对着他,“你也吃。”
章望生面带笑意咬了一口,慢慢咀嚼,两人你一口我一口,断断续续说着话,直到火堆的余温散尽,他拍拍她肩膀:“洗漱一下睡觉吧。”
“你说你不爱邢梦鱼。”南北扯住他胳膊。
章望生顺从她道:“我不爱邢梦鱼,不爱任何人。”
“那你发誓,就算你不爱我,也不会爱上别的人。”她孩子气地求个心安。
章望生很想摸摸她泛着红意的脸蛋,却没再有动作,只是眼含笑意:“我发誓,我不会爱上别的人。”
南北扑到他怀中,把他藏蓝色外套解开,章望生不晓得她要干什么,她已经把脸揿到了他薄薄的破旧的毛衣上:“三哥,晚上你给我讲个故事吧,就讲一个,我就去睡觉,我一整天没见你了,我想你。”
章望生迟疑了下,还是伸手揉了揉她头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