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树,草坪,都修得很漂亮,照顾得精细。树这东西,要是没人管,想怎么长就怎么长,枝条能抽多长抽多长,自由自在,也是奇怪了,美国这样自由,植物却被人给弄得很规矩。南北看姑妈修草坪,说中国乡下草都是要抢的,夏天喂羊,喂兔子,冬天烧锅,有许多人家是铺不起褥子的,就弄茅草垫**,草到处叫人给割得光秃秃的。她说一样事,姑妈就叹一句气:真苦啊。
南北心里寂寞,站在那一直看姑妈修剪草坪。
天空湛蓝,又寂静又美丽,还如此富裕。她见过的风景,也有很美丽的,只是穷苦得吓人,人也就看不见什么美丽不美丽了。
后来,她通过自己的努力,到一家银行去实习,很忙的。有一天,回学校收到一张明信片,从旧金山寄来的,她一下认出他的字,上面写着他到这里来考察,要回去了。就这么两句话,也没什么特殊的。好像就为了告知她这么一件事,南北觉得可笑,他来美国考察,关她什么事啊?他要走,也跟她没关系。放在从前,他也许要自居兄长,可床都上过了,两人的关系早不纯洁,说兄妹不兄妹,说情人不情人,他寄这么个东西,到底算什么?
早都各过各的了,她实在不愿意去碰回忆,干嘛自找痛苦?好了,这张明片突然寄到眼前,第一个字的第一笔,就把人给拽到过去那个庞然大物门口,不用张望,也晓得里头什么都在。
南北把明信片丢到皮箱夹层,再没碰过。
大概是八五年开始,她情绪变得低沉,没有原因的,突然就对什么都不太有兴趣了,做事也越来越随心所欲。她偶尔还去赌马,完全是瞎买,随心情而定。那时冯长庚都会点门道了,他谈了个日裔,女方很有钱,冯长庚做事也有了鲜明的特点,需要讲人情时,他就是中国人,涉及到钱啊这些东西时,那他就是美国标准。他依旧跟她一块去赌马,毕竟认识那么些年,几句口角,过去也就过去了。
“你怎么押这匹啊,一看就不行。”冯长庚好心劝她,南北睨着他,“你管我买什么?我乐意我高兴。”
冯长庚眼睁睁看她输钱,一输再输,他搞不懂了,钱是非常重要的,他们来美国干嘛?说好听是学习深造,其实就是图美国生活好,没人想回去啃馍馍就咸菜疙瘩。南北搞得跟李白呢,一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心态,冯长庚被她喊得神经都跟着震**,她挣了钱,一点不心疼地挥霍掉了,买衣服,买香水,动不动请人吃饭,是他们这群同胞里最大方的,大家都看出,她爱热闹,就像一个园子,得请来蝈蝈、蚂蚁、知了,虫子到处鸣叫,到处飞,到处跑,才有活泼劲儿。可大家都越来越忙了,也不再像初来乍到时,那样爱抱团。一个月给的补贴,远远不够,在国内他们是天之骄子,在美国,遍地的黄金并不是他们的,他们还是要谋生,人非常自由,一种没人管没人问的自由。不过,日子总是会慢慢适应的,一脚被踹进水池,不努力学,就会被淹死。
只有南北,她好像倒退了,越来越怕寂寞,有好几次,她心情都坏得很,莫名总想哭,一睁眼就想哭。她给黎钧鸿打电话,说:“爸爸,我想家了。”
这句话都不晓得怎么出来的,明明不是,她说这话时,想的压根不是黎钧鸿那个几十平米的房子。她觉得哪里都不算家,她像小时候那样一烦躁就揉脸,问黎钧鸿晓不晓得一种虫子,从树上掉下来,会装死,四脚朝天。
黎钧鸿听她不厌其烦说虫子,很担忧,他觉得她精神状态不大好,说:“想家就回来住一段时间,不要太累太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这段时间熬了几回夜,明显觉得不行了。”
南北说:“爸爸,你才要注意身体,你说过的要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
父女俩聊了些琐碎的事情,黎钧鸿按章望生说的那样,没提过他,最开始,黎钧鸿还给他转报一下平安,后来她在美国稳定下来,联系少了。即便如此,可黎钧鸿是很有礼节的人,年关临近的时候,会给章望生去个电话,彼此问下好。章望生也很有分寸,不打听她的私事,晓得她在美国学业很好,又找到一份很好的实习,大有前途。
黎钧鸿也不会问他私事,诸如有没有结婚,有孩子没有。
南北的实习,本来做的很好,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当时期货市场上有人招募学员,她去报名,被选中,跟十几个人一道学习交易员应该具备的技巧能力。一段时间后,那两个合伙人,给他们每个人几万美元本金,花一个月时间,来搞实盘买卖。
整个交易室都是人在不断比划来比划去,她也开始满嘴术语。交易部门主管认为南北非常适合当交易员,她充满创造力,对市场有敏感度。这种工作,让她一度十分兴奋,跟家里打电话时情绪高涨,这叫黎钧鸿又放下心来,以为她情绪已经调节过来。
南北决定下次回国时,送父母一些贵重的礼物,她不怕花钱。钱这玩意儿,在以前,是个遥远的,跟食物一样遥远的东西。她饿得心发慌,呆呆看着天上的云,云能吃吗?又看看河边芦苇,芦苇能吃吗?甚至,见着人扛着锄头,都会自动想一想:锄头能吃吗?是真的这么想,不是愚蠢,是饿到不能再饿了,世上一切东西,任何东西,都能被弄进脑子里想着能不能吃。
怎么得到,一下就这么容易了呢?南北是这群留学生里最会挣钱的,最有经商脑子的。有一天,她不晓得怎么了,突然有种冲动,想把钱烧了,烧成熊熊大火,她要当众烧,看有多少人会冲进火海里抢,像抢收粮食那样拼命,像抢心肝一样。她觉得这样的场面很刺激,很有趣,她想着想着,自个儿就在那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睛里又变成沉沉的戾气,一点也不高兴了,像是下一刻就能从高楼窗户那跳下去。那一定要穿最美丽的裙子,一跃而下,她最终想到这儿,把自己吓一跳。
这年的清明,章望生跟大哥一块儿去烧纸,他见小孩儿拿着玩具吃的从山上下来,在那抢,互不相让,都打起来了。章望生觉得那些玩具吃的,不太像本地有的,到跟前看看,上面还印着英文,他问小子们东西从哪弄的,小孩儿指了指山脚,那是当初丢八福的地方。
章望生疑心是她来过了。
章望海见他魂不守舍的,有些疑虑,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说没有没有。等到了父母跟二哥的坟头前,发现有两束**,显然是城里买的,乡下这个时令,没人卖**。
“谁来过了吗?”章望海问他。
除了她,是没旁的人了,章望生这么想,也没跟大哥说。
这是他误会了,南北并没回来,她托国内的朋友办的这个事,本人还在美国。她本来是要八五年年底回来,深秋的时候,国内来了电话,黎钧鸿在一次活动中,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当时底下还坐着许多人,他从台子上摔倒,没抢救过来。
南北赶紧从美国飞回来,只拎了个小皮箱,衣服什么的都没来得及装。她在飞机上,不停流眼泪,赶到家后抱着陈娉婷哭成一团。黎钧鸿是化工专家,他去世后,单位发了讣告,还成立了治丧小组。南北看着人来人往,特别热闹,黎钧鸿的遗照挂在那,她每次望过去,都觉得不是爸爸,她想起了章望潮,当年也是这种感觉。
其实在发病前,黎钧鸿是有征兆的,心口发紧,闷得慌,陈娉婷叫他多休息,他也听了,但接连有几个座谈会,导致悲剧发生。他生前早就立好遗嘱,不给子女留任何财产,祖传的一些字画、古董,还有他的工资,都捐给国家。这一点,陈娉婷也没有异议。但这些事情,黎钧鸿曾口头交代过陈娉婷,百年之后,交给南北去办。
本来是不叫大姐跟二哥晓得的,南北陪着妈妈,等丧事结束,两人在屋里商量,到底还是叫他们看出了眉目,便开始闹了。
三个子女里,只有南北没成家。这事大姐夫、二嫂子全都掺和进来,一大家子,一扯到钱,那就再也没法和和气气说话,闹得很难看。南北便把陈娉婷送到姥姥那里,不想叫她伤心。陈娉婷叫她回美国,南北不肯,她说妈妈你一个是争不过这群豺狼的,爸爸也许是太了解他们,所以才叫我处理。
家里,她又被一群人围攻。
南北气到发抖,扫视着一屋子的人:“爸爸尸骨未寒,你们太过分了!”
大姐说:“你一个美国人,有脸提爸爸?爸爸活着的时候,你尽孝了吗?这会儿跑回来充脸,你这些年只晓得在美国享清福,吃香的,喝辣的,日子不晓得有多快活,你照顾过爸爸一天吗?!”
南北齿冷:“我亏欠我清楚,你们呢?不要以为我在美国,就是瞎子聋子,你们在国内各人顾各人,也只在过节时来走趟亲戚而已,拿的礼物不值几十块钱,爸爸反倒要给你们的孩子包几百的红包,我告诉你们,爸爸说过,每个人都应该靠劳动吃饭,你们是缺胳膊还是少腿?我现在是尊重爸爸生前的遗愿,他奉献了一辈子,是个非常讲道德讲理想的人……”
“可拉倒吧,你一个美国人配跟我们中国人谈奉献吗?”大姐夫打断南北的话,他抽着烟,搞得一屋子乌烟瘴气,“老爷子最偏心你,这些年,不晓得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这会儿跟我们谈道德?黎与时,你就是个最没道德的!指不定你哄着老爷子把东西早分了你,你现在充好人,要捐要献,我告诉你,这里没人会答应你!”
南北抱肩冷冷看着大姐夫。
黎与祥是南北二哥,毕业后,在电厂工作,他平时不大说话,但脾气很差,总觉得这也对不起他,那也对不起他,这点跟大姐黎与静很像。他被他女人推搡着,意思叫他说话。
“与时,你也别嚷嚷了,说到底,你一个姑娘家,早晚是嫁出去的人,这个家,老爷子走了,那当家的就得是你二哥。”二嫂撇着嘴,上上下下打量她,“你在美国跟洋鬼子打交道发了财,咱们是都听说了的,手里这么有钱,现如今还跟自己的哥姐抢东西,传出去,黎家名声能好听吗?”
南北脸上如霜:“这里谁是我二哥?有吗?我只有一个二哥,叫章望潮。”
这下把人给搞炸了,特别气愤,她跟章家那点事情,大概是听说过一些的。黎与祥阴沉沉盯着她,道:“你再说一遍?”
南北一点畏惧也没有:“你不配做我二哥。”
黎与祥当即给了她一巴掌,把她打得直趔趄,一下跌倒,脑门磕在茶几上,当时就鼓起一大块。
她脑子嗡嗡的,鼻血也流出来了,擦过一把,还在流,一个人扶她也没有,都冷冷看着。嫂子说:“就该你二哥好好教训你,看把你狂得没边没际的,你都说了姓章,那就更轮不到你管姓黎的事!”
南北笑起来,她这些天熬得非常苍白,衬得血越发红了。
“好,非常好,一个被窝睡不出两样人,我告诉你,还有你,”南北看看二哥,又看看大姐,“你俩一直觉得父母亏欠你们,谁都对不起你们,社会也对不起你们,你们别忘了,当初在学校里你们斗过老师,也斗过爸爸妈妈,为了跟他们划清界限,你们做过什么事,心里清楚。只是没想到,你们自己,后来也得去下乡,现在又叫唤着你们才是运动里的受害者,放狗屁!从来都只会觉得自己无辜,当然,你俩这种人不会去反思的,对爸爸妈妈有几分真心,你们心里不清楚?不要给我标榜孝顺,你们说的话,跟狗叫没什么两样!”
“黎与时,你就是个畜生!”大姐尖叫起来,屋子里开始激烈地争吵起来,后来,吵着吵着,两对夫妻也开始互相指责了,你说我贪,我说你贪,最后动起了手,男人拳打脚踢,女人互相撕扯,南北眼睛有种极深极深的空洞,她叫嫂子给抓了一道,从眉毛那下来,长长一道,红在脸上。
动静实在太大,邻居报了警,派出所的人把几个人都带到了所里,问情况。在派出所里,这些人又吵,气得民警拍桌子,说:“晓不晓得这是在什么地方?!”
南北一个人站在角落,她很疲惫,额头上的包已经又红又紫,脸上也火辣辣的,她有些茫然,不晓得这是为什么,她见了太多的人性,本不出奇的,可这些人,偏偏还是家人,真是太荒唐,太可笑了。警察问她话,她总是刚开口,就叫这些人打断,弄得民警同志不得不反复警告。
这样的家庭纠纷,民警似乎也见怪不怪,老人一死,子女为了利益争得你死我活,但这种死了把东西全捐出去的,少见。
派出所也叫她这一家人,搞得鸡犬不宁,警务室里桌子被拍了许多次。她头疼得很,民警说要不然你先去医院看看要不要紧。
“警察同志,她凭什么走啊?她不能走!”嫂子直叫。
南北没走,她坐在椅子上,配合警察同志做笔录。反正弄了很久,这种事一时半刻也调解不好的,从派出所出来时,起风了,非常冷。
下台阶时,她看见门卫那里有人跟看门的大爷问话,也就看了一眼,只是个轮廓,她就晓得,是三哥来了。
他怎么会突然来这里呢?这太诡异了。
南北眯了眯眼睛,她看章望生一路走过来,很明显,章望生也瞧见她了,他走到跟前,看到她的样子,问这几个人:
“你们谁打她了吗?”
几个人都把眼睛投过来,打量起他,黎与祥问:“你谁啊?”
章望生说:“我问你们是不是有谁打她了?”
黎与祥看了他几眼:“你老几啊?我打的,我是她哥,怎么着吧?”
章望生说:“你打的?”
黎与祥不耐烦了:“我打的,你他妈到底谁啊?”
他点点头:“我叫章望生。”说完,一拳头挥过去,就把黎与祥揍得嘴巴淌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