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这学念的不是很安分,不是说她不用功,她挺用功,就是总想搞点别的,她精力旺盛,不是一般人能比的。美国这地方跟天堂似的,**太多,处处是机会,但规则很不同。她很爱钱,也喜欢瞎琢磨想点子挣钱,跟第一个男朋友谈恋爱时,他教她赌马,两人挺高兴的。高兴归高兴,男方说,我教你玩儿这个,你要教学费的。南北以为人开玩笑,没想到,还真不是,真要钱,人家挺认真说这事,这跟两人是不是男女朋友没什么关系,不存在这样的人情。
她是很惊讶,但也同意了,她好胜心特别强,心道我交了学费自然要学有所成。以前在国内,莫说赌马,她连马都没见过,在生产队骡子驴倒见过不少。这男朋友不一样,他家境优渥,父亲就是赌马行家,有些东西,是靠烧钱培养出来的。南北很倔,她不愿意过分花姑妈的钱,姑妈嫁了个白人,彼此之间的钱也是算得清清楚楚,她有时去姑妈家做客,隐约察觉得到。
果然,她学费没白交,男朋友说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有活力的亚洲女人。南北毫不客气,说我就是这样聪明,我要是从小生活在你那样的家庭,可比你现在厉害多了。
一同来的留学生都是苦行僧,日子过得清苦,又拼命学习,拼尽力气想要留下来,这是来美国不久后,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他们视美国如神明,什么都是完美的,社会文明,制度完善,他们聚在一块儿爱对比,爱反思,过去的一切,都是那样糟糕,愚蠢。南北渐渐不同他们往来了,她专心搞副业挣钱,她不爱反思,也不爱抨击什么赞美什么,她要快乐过日子。
起先,她带过同胞们来赌马,自然不收学费。第一次,大家都很忐忑,捏着可怜的钱,又像模像样夹起报纸,在人头涌动的马场里像瑟瑟的老鼠,不晓得要不要押一匹,**太大了,赢了的话,少则赚几十块美金,多了几百,太心动了。输了就很惨,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又不是没这么过过,还怕勒紧裤腰带吗?!”男同学下定决心喊道,像是给自己打气。
工作人员态度非常好,大家还是拘束,对着赛马名单上一个个英文马名,茫然又激动。他们听闻南北赌马赢了好些钱,这太刺激人了,于是跟着过来,真到了马场,犹豫得不得了。
南北很老道地说:“要不然,你们先弄个最低投注,还拿不定主意的话,干脆这次别买,看我玩儿一次,下次再来。”
大家觉得来都来了,不买回头要后悔,商量那么一会儿,决定买,把钱都给了南北。
这心情,不亚于当年等高考录取通知书。
头一场,押的很小,大家在看台上死死盯着自己买的马,心脏呼呼直蹦,恨不得替那匹马跑起来。美国人真有钱,各种各样的消遣叫人眼花缭乱,赌马很热闹,他们爱站起来加油,几个人紧张得很,坐那揪着心,等见结果了,立马高兴得又搂又抱,就这么简单赢了二十块!二十块美金!北京一个普通工人每个月的工资,也不过三四十块钱,早饭买一个喷香的糖油饼,才八分钱!他们激动不已,换算着国内的生活,他们一面颤抖,一面深深觉得活在这世上,国与国,人与人,差距竟是这样的大!比天跟地之间的距离还要遥远!
“与时,你真是奇才!”同学们围着她夸赞。
南北说:“无他,唯手熟耳,这跟卖香油的、割猪肉的,其实也都一回事。”
大家都哈哈笑,心情非常好,下面的那场,南北特别看好那匹枣红马,她要下大注,问几个人要不要跟。
“与时,确定能中彩吗?”大家七嘴八舌问,他们需要一个确切回复,但又晓得,这种事,哪能百分百呢?
最终,只有一个胆子大的,跟着南北下大注。那马跑起来,没多会儿,一骑绝尘的样子,搞得看台上又蹦又跳,南北也激动起来,用英文给马加油,入乡随俗,这马自然是听英文长大的,还得是美式口音。
她兴奋得满脸通红,把卷发上的丝带扯下来,像一面旗帜那样高高挥舞,这一场赢了,狠狠大赚一笔,搞得没买的非常后悔,剩下几场连忙跟着南北下注。
这么一天下来,人都恍恍惚惚的,还能这样赚钱,又快又刺激,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但南北也有输的时候,她把这个当玩乐,高兴就好,并不恋战。后来,冯长庚来美国,听说她赌马的事,也很心动,南北那会儿已经开始学炒股,研究股票,抽了个空带冯长庚来。
冯长庚也没见过这阵势,他特别谨慎,问了南北很多,把她问烦了,说:“你这人能不能有点冒险精神啊?赌马赌马,赌这种事肯定有输有赢。”
冯长庚说:“我又没你这样的资本,输得起。”
他对她真是又喜欢又有点畏惧,谁能想到呢,他们当年一块儿在月槐树为了点柴火大动干戈,现在却置身美国的马场,用美金下注。
南北觉得冯长庚跟个娘们似的,一点不利索,存心耍一耍他,故意挑了一匹不好的,叫他输钱。冯长庚见那马越来越落后,心都凉了,他不大高兴,问南北怎么回事。
反正两人后来发生点口角,南北本意是后面铁定叫他有赚的,她晓得,大家都穷学生。可冯长庚已经很不高兴了,南北看他脸色不好,说:
“你真是输不起,还想留美国挣大钱?我劝你趁早回国找个铁饭碗捧着。”
冯长庚被刺痛:“我是输不起,我是信任你才跟你下注的,你带旁人都叫人家赢钱,怎么偏偏到了我,上来就输?”
南北说:“我早说了,有输有赢,我带他们来也是输过的。再说信任,人应该除了自己,谁也别信。”
冯长庚点点头:“是的,除了自己谁也不能信,我本来是这样的,因为是你,才很相信的。”
南北觉得这话有些暧昧了,她很反感,她笑道:“你别丧个脸了,下头还有好几场呢,是个男人就打起精神来。”
冯长庚盯她一会儿,说:“不好意思,我不像章三哥,你心里也就他是个男人。”
平白无故突然搞这些酸话,南北也冷了脸:“你扯他干嘛?”
冯长庚接嘴说:“是啊,扯他干嘛,章三哥正在地头看人用化肥呢,他这辈子也不会来美国,更不会跟你一块儿赌马。”
他们不晓得的是,章望生在一九八四年初确实来了趟美国。他们一行几十个人,一拨去的欧洲,一拨去的美国。来之前,晓得要选拔出国考察的同志,大家报名非常踊跃,章望生那会已经是骨干,章望海又一直帮他学习英文,他报了名,不出意外被选中。
那会儿大家对西方的认识,无非是通过电视、报纸,要么,通过异国亲友。都说西方好,好到什么程度,没人晓得,都是第一次出国。再说,那么些年的教育里,资本主义是腐朽的。
他们到美国后,当地华侨组织接待了他们,非常热情,问他们这趟研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还问了国内的情况,问改革的事情。
他们去了几个州的农场,农场主一般都是当地农协的会员,带领他们参观。虽然来之前,都接受了一定培训,但这里头,数章望生英语最好了,他有新加坡的大哥陪练,旁人可没有。
资本主义国家的农民,完全是另一种景象。他们一行人每天都处在震惊和激动之中,白天参观,晚上讨论,美国太先进了,先进到人忍不住流眼泪,人家种麦子,有种子的标准,有全机械化操作,还有配套的技术服务。国内好不容易用上了化肥,提高了农作物产量,同一块土地,能养活起更多的人,他们就不晓得有多欣喜了。再对比美国,这实在令人太吃惊,太难以想象了。
章望生站在美国的农场上,他失语了,美国的农业是这样的,美国立国才多少年?中国几千年的农耕史,一直靠天吃饭,是农民不够勤劳吗?不,他们是最能吃苦的人,他们驮着夕阳走进夜晚,又披着星光迎接旭日,可还是那样穷,那样苦,他们依旧要在夏忙时,抢收麦子,像牛像骡那样忙活。也依旧要用老牛拖着石磙,一遍遍轧过麦子,在风里扬场。
他内心受到极大震动,彻夜难眠,整宿整宿和同志们在一块儿总结。他觉得时间特别迫切,特别短暂,他不晓得要用多少年,能追上人家的脚步。他要做的事,原来还这样多,他甚至觉得自己活一百岁都不够了。
“望生,咱们最后得有个汇报总结,最好用英文写成,这里数你对英文最熟悉,你一定好好写,别叫美国人瞧不起咱们。”领队的部长五十多岁的人了,他情绪非常激动,每个人都这样,“起个什么题目呢?题目得大气点儿!”
章望生说:“咱们实事求是,我本来就是农民出身,题目写《一个中国农民对……》。”
他话叫人的玩笑给打断了:“望生,你可不是农民,你家里是地主!”
“难道要写《一个中国地主对美国农业的观察》?”
屋子里充满了笑声,大家激**的心情不能平复。
这样的玩笑,已经能随便开了,伤痛是过去的事,章望生笑笑,他握着华侨送的高级钢笔,拿过一沓纸。
“走走,咱们到隔壁屋去,叫望生好好写材料。”
人散了,他披了件外套,在台灯下写很久,几乎一夜没睡,他心里跌宕起伏,有时感觉到痛苦,为身后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感到痛苦。他们每一点点改变,都是那样的困难,光是当初包产到户的事情,都几经波折,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太长了,他们这代人也许未必能走得完……那就后来人,总有把事情做好,做完的那一天,章望生心里又觉得欣慰,他晓得,会有那样的后来人,心里很肯定。
他忽然又想起那只翠鸟来,翠鸟在芦苇上轻轻一点,飙飞出去,落在了中文系的课堂上,羽毛上沾满泪水,还有通红的眼睛。他心里一阵难受,摘掉眼镜,休息了会儿。
这篇报告,写得非常好,负责接洽的农协说可以推荐给权威的农业杂志,要是能发表在美国的杂志上当然很好。
大概在他们要走的时候,农协给了答复,说那篇报告被一家很有名气的农业杂志采用了,并支付稿费,大家非常兴奋,叫章望生用美金请客吃饭。
他们去了一家华人开的餐馆吃饭,都说味道好像跟国内不太一样,但吃得很高兴,老领导说他要尝一尝热狗,老早听说这玩意儿了,一开始还在想狗还分冷热?大家笑得不行。
吃完饭,晚上了,一行人在灯火通明高楼林立的大街上散步,美国富丽堂皇,他们很快要回中国去,要走那条很难走的路,大家感慨,什么时候咱们也能这么富强呢?
章望生买了张明信片,犹豫很久,才写了两句话在上头,他在地图上看美国两座城市之间的距离,反正是很远很远的。
他把明信片拿到眼底,反复看,慢慢的,那两句话好像特别陌生,字都不像字了,每个字都叫他疑惑:是这么写的吗?怎么看都不对。
他这是做什么呢?他还要回去,一堆事等着他去做,她的父母说她一切都好,她这辈子估计也不会再愿意见面了,他这样贸然,她会觉得很奇怪的,许久不联系,又会怎么想他?
但明信片还是寄出去了,毕竟,是从离她最近的地方寄走的,好像这么着,两人也近过这么一遭,光是这点,就足以告慰心灵了。他没有打扰她的意思,就是简单两句话,挺普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