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孟国公府越近, 崔幼柠手心的汗便出得越多。
若说不紧张局促都是假的。孟家与崔府交恶,她自出生后便未与孟家有过任何往来,只是在近日见过孟怀辞两次、孟国公夫妇一次而已。
整个大昭只有两个国公府。
镇国公是当年的太子太傅, 宁云简的恩师, 爵位是在宁云简登基后被封的。
而孟国公府是百年世家,祖上有开朝之功,是真正的高门显贵。正因如此, 即便崔府当年联合熠王府针对孟国公府多年, 也未能将孟家如何。
这样的门第教出的女儿个个温柔贤惠、矜持端庄,不知孟国公夫妇在得知自己亲生女儿竟是她这种被娇宠得无法无天到胆敢纠缠东宫太子多年的人之后, 心情该有多复杂。
崔幼柠恍惚几息。当初自己那般胆大妄为, 一是实在太过喜欢宁云简,二是知晓无论何时崔府和熠王府都会站在她身后。事实也确实如此, 那些年父亲每回罚归罚,气归气, 可若谁家敢在背后嚼她的舌根子, 他第二日便会上门“拜访”。
大昭女子以乖顺依从为佳, 京中的高门大户里只有崔府会这样养女儿, 便是受宠的公主也没她当年那般放肆恣意。
她怔了许久,直到马车停下才回过神。
栩儿自后面那架马车下来,扶着崔幼柠下地, 与女影卫一同跟在主子后头。
今日孟国公父子都告了假,早早便与国公夫人一同在府门外候着了。
国公夫人看见崔幼柠下了马车, 眼泪瞬间又掉了下来,忙着急抹干泪水, 才好瞧清女儿的模样。
眼前重归清晰,目光所及, 崔幼柠肌肤白腻如瓷似雪,柳眉杏眼、玉鼻樱唇,粉颈修长柔细,身姿婀娜有致,正穿着一袭浅蓝罗裙缓步朝他们走近。罗裙华丽繁复,每走一步都似漾开层层花瓣,上头用银线绣了朵朵牡丹暗纹,绣工精巧至极,一看便知是宫里的手艺。
孟国公夫妇见女儿俏脸白里透粉,气色甚好,身后跟着的影卫姿态恭敬,又想起今日陛下特意派人来传话,将女儿的喜恶一一告知,并要他们在女儿入宫前别向她行礼,免得令她难受不安,可见陛下对女儿确如传闻那般钟情在意,终于稍稍放心。
崔幼柠目光扫过孟国公夫妇和孟怀辞,朝他们一一福身行礼,口中低唤:“父亲,母亲,兄长。”
孟国公夫人率先哭出声来,忙点头应了这句等了多年的称呼,孟国公亦泪流不止,连一向情绪不外露的孟怀辞也红了眼眶。
这几日盛京冷了不少,女影卫想起主子的吩咐,替崔幼柠拢了拢那件素色披风,立时温声劝道:“几位先带姑娘进门罢,姑娘如今畏寒,吹不得风。”
孟国公夫人见崔幼柠的小脸被冻白了两分,顿时心疼愧疚得又哭了两声,忙将女儿迎了进去,边走边同她说:“你的院子在东边,取名作‘盼归院’,如今你回来了,可另取个喜欢的名儿。”
崔幼柠知晓自己越礼貌客气,便越容易叫孟国公夫人失落,当即依言改了院名:“那便叫卿柠院罢。”
孟国公夫人听女儿回应自己,脸上顿时浮现出喜色,忙问清了到底是哪两个字,好叫人去新做一块门匾。
崔幼柠跟着母亲沿碎石铺就的□□前行,抬眸望去,见府中雕栏画栋,碧瓦朱檐,层楼叠榭,富丽至极,不由怔了一怔。
孟国公夫人侧眸看见女儿望见自家景致时目露诧色,方暗暗舒了一口气。
好在国公府门楣比当年权势最盛之时的永昌侯崔府还要高些,家底也颇厚,将女儿认回不算委屈了她。
日后她的女儿就是孟国公府的嫡女,有丈夫和儿子护着柠儿,即便他日陛下对柠儿的情意淡了,女儿也能坐稳后位。
孟国公府虽人口简单,府邸却很大,从府门走到卿柠院需一刻钟。
国公夫人见崔幼柠目光落在院里栽种的那些品种繁多到令人吃惊的名贵草木上,忙解释道:“我先前不知道你长大后会喜欢什么花,这些年来桃梨樱梅、丹芍菊兰便都种了许多,想着里头总会有一样是你喜欢的。若有哪样你不喜,我明日便命人移出去。”
卿柠院实在是太大了些,整个京城怕也没有哪个贵女的院子能及得上此处。
国公夫人口中说的桃梨樱梅都是每样单独辟出一处园子栽成了树林的,各色菊兰成簇种于道旁与湖边,名种牡丹和芍药则栽于亭榭中。
待得来年春日,卿柠院内诸花盛放,不知此处该有多美。
崔幼柠看着亲生母亲脸上小心翼翼的讨好神色和头上的根根白发,蓦地鼻尖一酸,上前轻轻拥住她:“女儿很喜欢,多谢母亲。”
国公夫人浑身一僵,半晌才颤抖着手紧紧搂住崔幼柠,真真切切感受到女儿的温度,眼泪瞬间滚滚而落:“柠儿,我知晓崔府对你很好,但你信我,咱们孟府也不错的。你父亲虽憨傻了些,却极为顾家,你兄长瞧着性子冷淡,但其实很是护短,我……我也会很疼你。你留下来,别走了,好不好?”
崔幼柠闭上眼,轻声应了句“好”。
国公夫人喜极而泣,拉着崔幼柠进屋,待女儿暖和些了,忽地屏退下人,低声问她:“一年前崔府大火,外头都说你那时……葬身火海,月初陛下带你归京,说是崔府将你送去南阳了,却只罚了两年俸禄算作对崔府欺君的处置。可你当年背弃陛下另许裴家,陛下当真没有半分介怀吗?”
崔幼柠不由出了会神。
当初她两度下毒谋害东宫的事被崔府和熠王合力掩盖,宁云简被害后亦一声不吭,未曾对外透露半分,所以外人只道她只在许亲一事上与宁云简有过龃龉。
若非如此,她不知该被世人骂成什么模样。
崔幼柠摇了摇头:“陛下是极温柔大度的人,不曾介怀。”
国公夫人细辨女儿神色,见崔幼柠说这话时含泪垂眸而笑,似在心疼皇帝,又似想轻骂皇帝痴傻,显然不是安慰之语,方安下心来。
她犹豫须臾,斟酌着字词说道:“如今既是相认了,最好便改回孟姓,我们挑个好日子将族亲请来,再宴请京中各高门大户,好叫所有人知晓你的身世,可好?”
崔幼柠点头:“应该的。”
国公夫人舒了口气,又思忖着开口:“你出生时我与你父亲给你取的名字是孟时浅,但这名字已被先前抱错的那孩子用了几年,你看……”
“我这名用习惯了,不知可否只改姓,再去掉中间排序用的幼字,唤作孟柠?”
国公夫人忙道:“可以的!你喜欢便好。”
崔幼柠颔首一笑:“多谢母亲。”
国公夫人见女儿对自己展颜而笑,欢喜得又抹了会儿泪,尔后瞧着女儿的婀娜身姿与那双含媚杏眼,忍了又忍,仍是问出了口:“柠儿,你是否……已承过陛下雨露?”
“……”崔幼柠顿时羞红了脸,许久才咬唇点头。
国公夫人心里复杂难言。
让女儿失了清白的是当朝天子,她纵然再心疼难受,也不能说陛下一句不是。
好在皇帝对柠儿有情意,给了名分,且是正宫皇后,不然当真是……
国公夫人闭了闭眼。
女儿才刚寻回,却没几个月就要入宫,叫她如何舍得?
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厚着老脸问清楚:“那陛下多久寻你一次,每次多少回?”
崔幼柠的脸这下红了个彻底,捂着脸喊道:“母亲!”
因着羞窘难当,这声母亲叫得格外真心实意,甚至带了两分撒娇与求饶。
国公夫人听罢心软成一滩水,哪还忍心逼她,只叮嘱道:“陛下年轻正盛,血气方刚,宫中又没别的妃嫔,床笫之间怕是会折腾人些。他终究是天子,若要宠幸你,你不便推拒,可若受不住,记得软语哄求陛下心疼你一二。恩宠虽重要,但身子也是你自己的,要好生保重自身。”
“我知晓。”崔幼柠低着头,“母亲放心,他……待我很好。”
国公夫人沉默下来。
皇家无情,嫁进宫的女子有哪个过得舒心?纵然陛下如今是真心待女儿好,可若要一世都不变心,实在太难。
远的不说,太上皇与太后当年不也是青梅竹马、两心相许?可后来呢?
柠儿现在对帝王情根深种,她只怕女儿日后眼睁睁看着陛下将一个又一个女子纳入宫中,会像当年的谢皇后——如今的太后一样想不开。
太后至今都还在宫外的慈恩寺带发修行,连当今陛下去年登基那日都未回宫来。
国公夫人看着单纯娇美的女儿,不由暗暗发愁。
女儿招惹的是皇帝,国公府权势再大,也顶多只能保住她的皇后之位,可她入宫后受不受宠,便全由陛下掌控了。
这晚崔幼柠在父母兄长温柔含泪的目光中低头吃了三碗饭,用完膳回到卿柠院后刚坐了没一会儿,女影卫凑过来幽幽提醒:“姑娘,您今晚给陛下的信还未写。”
“对哦。”崔幼柠呆了呆,“差点忘了。”
女影卫冷汗直冒。她已能想象到若今晚没能将信送入宫中,明日祁统领该会如何责罚了。
她将崔幼柠轻推至书案前,迅速铺纸递笔研墨。
崔幼柠执笔垂眸写了满满两页信纸,方叠好塞入信封中。
女影卫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主子打开信见姑娘写了这么多字,定然会很欢喜。
崔幼柠回想起那日灯会分离时宁云简也说他睡不着,最后是解了她的兜衣带回宫中。
宁云简近日国事繁忙,本就睡得不大好,若因她不在宫中而夜里难眠,龙体如何受得住?
她凝眉思虑片刻,出声叫回女影卫:“先别走,你去寻个大些的信封过来,我要塞件东西与信一起送去。”
*
深夜,宁云简着一袭雪色寝衣,外披月白龙袍,仍伏首于御案前忙国务。
肖玉禄看得心疼,暗道若是崔姑娘……不对,孟姑娘在便好了,定然直接将御笔从陛下手里拔出来,再拽着陛下回龙床。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动静,女影卫拿着一个信封快步进来,恭声请安。
宁云简这才抬起头来:“给朕。”
女影卫近前双手呈上。
宁云简捏了捏信封,已估计出孟柠写了多少,唇角立时一扬,又见信封底部鼓起,便再往那处捏了捏。
软的,像是布料,也不知到底是何物。
阿柠果真长大了,送封信还知道要给他带东西。
他弯了弯唇,命肖玉禄和女影卫都出去,自己拿着信封走到床沿坐下,拆开后先将那两页信纸夹了出来。
前面一页都是讲她的亲生父母兄长待她如何如何好,她的新院子如何如何漂亮的,后头这一页才提到他。
不过他好脾气地想着,自己占了整整一页,也已够了。
第二页阿柠一直在倾诉思念,言道喝茶时想他,吃点心时想他,看话本时想他,用膳时想他,见到与他穿着打扮极为相似的孟怀辞更是想他想得快哭了。
宁云简看得眉心跳了两跳。
阿柠哭没哭尚不能确定,她在孟府过得滋润快活倒是真的。
见到信中最后碎碎念般嘱他早些安歇,保重身子,他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将信放至一旁,微抬左臂,让信封口斜向下,把里头的东西倒了出来。
玉白色的,丝滑柔软的,小小的衣料落在宁云简粗粝掌心的那一瞬,他脑子轰地一声炸开,右手猛然一颤,那块衣料瞬间滑落在锦褥之上。
宁云简缓了几息才终于稍稍平复心绪,屏息把那件兜衣拾了起来,紧攥在手心里,低下头,将脸埋入那带着浅香的柔软衣料中,绯色渐渐攀上耳尖。
他的阿柠,长着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却敢这般勾他。
夜色沉冷,宁云简躺上床,将那抹玉色贴于胸前,不需点安神香便可闭目入梦。
于梦中将那仙姿玉貌的女子覆于身下,往里一寸寸狠凿着宣泄思念。
见梦中娇娇哭着往上爬,他拽着女子的脚踝将她拖了回来:“躲什么?不是说想朕?”
娇娇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还要边摇头:“不想了!不想了!再不敢想了!”
这是什么话?
宁云简气得狠狠拍了两下她身后的柔软挺翘,愈发深而肆虐地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