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想想, 那一年其实发生的很多事都有迹可循。
祝云雀高考后的夏天,冯艳莱生意越做越大,用低廉的租金, 拿到高校附近的店面, 每个月给祝云雀的生活费也比预期中提高一千。
车也换了辆新的,高价的二手。
还有沙发上的男士领带,偶尔瞥见鞋柜里的男士拖鞋,和程丽茹日渐生疏的关系,以及知道祝云雀和陆让尘在一起后, 那微妙的反应。
祝云雀始终记得她说, “妈妈不是想掺和你恋爱的事,只是怕你以后受伤。”
当时祝云雀不懂,为什么就只是谈一场恋爱,冯艳莱就咬定她一定会受伤。
直到她接到那通电话。
那个小陈本来支支吾吾的, 不想说太多,是祝云雀一直逼问,她才迫不得已开了口。
她说服装店被砸了, 就市中心主打高端线的那家。
那会儿冯艳莱和陆鼎忠在后面的休息室说话,刚巧碰到程丽茹带着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来买衣服, 程丽茹见冯艳莱没在外面, 就跟小陈问冯艳莱在哪儿,说给她带了下午茶。
小陈并不太清楚两人关系,但听语气,觉得这俩人应该是朋友。
又偏巧程丽茹带来的几个贵妇,都对她家的衣服很感兴趣, 于是为了营业额,小陈也就没多想, 跟程丽茹指了指,说冯艳莱在楼上的休息间呢。
程丽茹笑笑说好的,我上去看她。
结果这么一看,出事了。
也不知道程丽茹听见什么,看见什么,等小陈回过神的时候,楼上已经吵了起来。
程丽茹愤怒得直抽气,近乎失控地喊了好几句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楼下的几个老姐妹听到,立马变了脸色上去看怎么回事。
却不想刚上楼,就撞见站在两个女人间,西装革履的陆鼎忠。
看到这一幕,再联想到程丽茹刚刚喊的那些,再迟钝也不至于反应不过来。
于是一群人就这么把事情闹大了。
那几个老姐妹,都是阔太出身,年轻的时候就跟小三斗智斗勇,这会儿见自己的姐妹受屈,狗男女又正好在面前,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她们可没程丽茹那么斯文,二话不说就上去抽冯艳莱。
冯艳莱本就理亏,当时根本没有说话的份儿。
陆鼎忠或许是出于对面子的维护,他护了一下冯艳莱,也想拉着程丽茹缓和事态,有什么事回家去说,可他越是这样,越激怒程丽茹和那群朋友。
程丽茹气得不再维持什么优雅温柔人设,毕竟人生已经过成这个样子,优雅也没意义,于是这场三人之间的对垒,就变成难看的撕逼打群架。
一群女人,围着冯艳莱和陆鼎忠不撒手,小陈想上去帮忙,结果一下就被推开。
不算大的小二楼乱成一团,冯艳莱又被推搡,又被抓头发,就这么像牲口般被拖到一楼,惨叫声不绝于耳。
陆鼎忠怕她们弄出人命,就护了几次,那些女的一生气,连陆鼎忠也不惯着了,有一个长得特壮的,还揪着他的领带,给了他一巴掌,骂他你这个不要脸的倒插门,还有脸护着小三!
陆鼎忠再冷静斯文,也还是有情绪的临界点,这些年来,他最忌讳的就是“倒插门”三个字,一听这话,他干脆也不装了,反过来直接挣脱几个女人,拽着程丽茹让她回家。
场面就这样越来越野蛮。
程丽茹被陆鼎忠气得心脏病发,干脆晕了过去。
到后来小陈缩在角落吓得不行,只能报警。
可报了警也没用,那几个女人见程丽茹晕过去立马停手,就这么抬着程丽茹上车去了医院,陆鼎忠那会儿也冷静下来,知道护着自己的妻子了。
有钱人就是这样,到哪里都横行霸道,都不怕。
也不管当时门口围着多少看热闹的人,多少人用手机拍视频,他们直接开车去了附近那家昂贵的私立医院,留下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店面,和靠坐在楼梯扶手那儿捂着脸哭的冯艳莱。
冯艳莱衬衫被抓破,嘴角青紫,额头在流血,头发也乱了。
她哭得声嘶力竭。
好像把活了这么久的尊严,都哭完了。
-
抵达南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
冯艳莱处理完伤口就回了家,是小陈送的她。
祝云雀和小陈一直有联系,知道后便直接打车回家。
回来的匆忙,她连行李都没怎么带,就带了一个包回来,手机也是用梁甜的备用机。
冯艳莱手机也摔坏了。
她打算出去买新的。
结果还准备好出去,就看到回来站在门口的祝云雀。
南城的十二月有股湿冷的潮。
她穿着从帝都过来的薄款呢绒大衣,披着长发站在门口,清丽又素淡的一张脸,有种穿越风雪的破碎冷感。
她们母女身上那股感觉,有时候的确很像。
冷静的样子,仿佛血液都是冰凉的,就好像这世上,没什么事能真正击溃她。
那种气场,让人想不通。
想不通为什么都到了这个地步,冯艳莱却还是那么淡定,甚至看到她回来的瞬间,她还很自然的把另外一只胳膊塞到了外套袖子里。
冯艳莱说,“小陈说你手机也坏了,正好,带你一起出去买台新的。”
说着她拿起桌上的钥匙,祝云雀却关上防盗门进来了。
她没有出去的意思。
甚至堵在门口。
彼此对视两秒,祝云雀面无表情地问,“为什么。”
她声音很轻,却像单薄锋利的刀片,随便一划,就把冯艳莱想要努力维持的什么,划破了。
冯艳莱轻咽了口气,扯了下发疼的嘴角,那笑很苦涩。
她说,“我还以为你回来是为了我关心我呢。”
祝云雀拳头无声攥紧,指甲陷进肉里,几分闷钝的痛。
她还是固执地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程阿姨对你那么好,你却要做这种事情伤害她。
为什么那么多人可以让你选,你却非要破坏别人家庭。
你就那么虚荣吗?
你就这么爱抢别人的东西吗?
这些话,放在任何人的嘴里,都不会显得那么尖锐,可从祝云雀嘴里出来,却能把冯艳莱整个人蜕一层皮。
努力维护的自尊,自欺欺人的粉饰,都变得脆弱又不堪一击。
冯艳莱终于绷不住了。
刚擦干没多久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可情绪又是愤怒的,失控的。
她说,“你觉得能为什么?还能为了什么,为了爱情吗?放屁,我是为了你和我的更好生活!我就是虚荣,怎么了?不应该吗?你问问这世界上哪个女人不虚荣!”
“你以为我养你那些钱很好赚吗?”
“你以为我一个女人,事业是那么好打拼的吗?”
“我难道是无坚不摧的吗?我不需要一个依靠吗?”
“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你最没有资格指责我!”
冯艳莱哭,又声嘶力竭,“你身上穿着的每一件衣服,花的每一分钱,都是你这个不要脸的妈,在别的男人的帮助下赚来的!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挨打的人是我,被那么多人当众羞辱的也是我!”
“清清白白站在这里的却人是你!”
“他们都那样对我了,你为什么也要,你为什么也要!”
冯艳莱精神崩溃地蹲靠在桌腿下,捂着脸哭泣,像个无助的小孩,她哭得泪流满面,说,“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就不该回来,我不该。”
一边说,她一边狠狠抽着自己已经受伤的脸颊。
啪啪啪连着四五下,抽得脸颊火辣辣的。
祝云雀唇瓣咬得快流血,终于进来阻止她。
她红着眼眶,把冯艳莱使劲儿从地上拽起来,冯艳莱就抱着她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鼻涕眼泪全都蹭到她的外套上,脆弱得全世界仿佛都崩塌了。
那哭声让人气闷心碎,又无可奈何。
她磕磕绊绊地哭,说我错了,真的,我真的知道错了。
-
那天下午,祝云雀怕冯艳莱想不开,特意给冯艳莱喂了镇定片。
等冯艳莱睡着后,她才出门。
彼时天已经黑透,也下了雪。
不过南城的雪和帝都不同,雪花不大,绵软得一碰到地面就融化。
祝云雀麻木地出门,又麻木地坐上地铁,去了最近的一家商场买手机。
刚巧有个牌子在做活动。
她随手买了两台。
等电话卡重新插上,又接到小陈的电话。
那个时间已经过了下班点。
小陈这一天吓得不轻,但又不好找冯艳莱说什么,只能给祝云雀打电话说自己不想干了。
营业员在哪儿干都是干,真没必要找个这么心堵的,得罪普通人还好,得罪一群有钱有势的,纯属找不自在。
这道理不用说祝云雀也明白。
所以她没迟疑就同意了。
小陈松了口气,她这人够意思,跟祝云雀说,她今晚把店里该收拾的都收拾了,但是店里的一些装修,还有玻璃柜,装饰品什么的被砸碎了一些,还是需要处理的,让她有空回来看看。
祝云雀也应了,说好,她这就过去。
临了要挂电话,她挺平静地跟小陈说,工资会按时打到她账户上。
小陈实在忍不住,问冯艳莱的状况。
祝云雀站在路边打车。
她口吻淡淡的,说,“还行,睡着了。”
小陈问,“真不打算报警吗,冯姐被打得挺惨的。”
捏着指尖的手微微收紧,祝云雀抿唇道,“不报了,麻烦。”
那语气挺无力的。
因为知道报了也没什么用,丢人的还是冯艳莱。
更何况,这事儿她本来就算活该。
老天爷看似含糊,但其实什么事都算得门儿清,谁也别想钻空子。
来到店里,里头一片狼藉。
确实是砸得不轻。
好在橱窗的玻璃没什么事,不然大晚上的连个屋子都关不严。
小陈确实贴心,里面该扫的垃圾,该清理的东西都弄好了,祝云雀只需要看看哪些地方重新弄。
可当她看完监控后,又觉得,就这样吧。
没什么弄的必要了,真没必要。
要说唯一舍不得的。
就是冯艳莱摆在收银台上,那张母女俩的合照。
那是祝云雀高中毕业后,冯艳莱送她去京大念书,两人在大学门口拍的合照。
冯艳莱很骄傲,搂着她笑得很开心。
后来这张照片还特意洗出来,放在她生意最好的店里,她说只要看到祝云雀,不管再累,都会有赚钱的动力。
只是可惜,那张照片不知道被谁踩碎。
两人的身影已经被玻璃和硬物划伤,模糊不清。
祝云雀低眸看着那张照片发着呆,有种后知后觉的分崩离析感。
她想,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明明昨晚还好好的。
她跟冯艳莱通了电话,冯艳莱说明天给她发红包,让她好好出去过生日。
还有陆让尘,他说他把三环外的那套别墅收拾出来了,等生日当晚就可以开轰趴。
连梁甜都说羡慕她,说她好幸福啊。
可一觉醒来,什么都变了。
是魔咒吗?
好像每一次到她生日,她想让陆让尘一起,都不会圆满。
祝云雀甚至不知道陆让尘在干什么,也不知道陆让尘在哪儿,她好像连主动找他的勇气都没了。
她忍不住想,他会恨她吗?
他是不是在恨她,所以到现在都没联系过她?
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找她?
无数个问题在脑中闪过,杂乱得像个粗糙滥制的ppt。
想着,手指被相框的玻璃碎片不小心划伤。
那口子不算大,却丝丝拉拉地疼,往外冒着殷红的血。
也正是这痛感,把祝云雀扯回神。
茶几上放着的新手机在响,也不知道是谁在找她。
祝云雀忽然很疲惫,头也疼得厉害,她一点都不想接,干脆拉开茶几的抽屉,打算找个创可贴。
不想这时,店门被推开了。
挺轻的一声,像是怕打扰到谁,连脚步也是收敛的。
祝云雀闻声下意识说了句“抱歉,今天不营业”,结果话音刚落,她就看到陆让尘抄兜循循站定在她面前。
还是那样孤拔清俊的模样,却又多了几分沉抑的气势。
和她比起来。
陆让尘显然更疲惫些。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低眸,耐心而平和地看着她,眼神和从前一样散漫纵容。
蓦地,他哼笑了声,语意低淡随意,随意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说,“傻看什么呢。”
陆让尘微微挑眉,嗓音发哑,“男朋友不认识了?”
话说完,空气静默两秒。
祝云雀按着发疼的伤口,倏地红了眼眶。
-
陆让尘是从医院那儿过来的。
程丽茹这事儿闹得不小,即便病症已经缓和,情绪也没有好转。
陆鼎忠被打得不轻。
知道程丽茹没事后,他都没再去医院看她,嫌丢人。
陪着程丽茹的就只有陆让尘,以及从帝都赶回来的林稚。
两人一直陪到程丽茹睡着,才去外面说话。
当时有一个帮忙打人的,是林稚一个远房亲戚,那亲戚把来龙去脉都跟林说了,把林稚气红了眼,说什么都要出去再闹一趟。
是陆让尘把她拦下来,皱着眉戾气挺重地说了句别特么胡闹了。
陆让尘这人不发火的时候,林稚总把他当弟弟。
可不得不承认,他一发起火来,气场就是能震住所有。
林稚不吭声,但想想又憋气,说他,“你别告诉我你打算为那个祝云雀饶了她妈。”
林稚这人有仇必报。
经过这事儿,她是没法接受祝云雀了。
结果真被她说中。
陆让尘一开始就打算维护祝云雀。
两人站在住院外,陆让尘狠狠抽了口烟,又碾灭,说,“你能别给我添乱么,这事儿跟她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了!”
林稚提高音量,“你觉得我干妈以后会接受你俩在一起么!我要是你,我现在就跟她分手,免得以后气得我干妈上不来气!多晦气!”
她这人吵架牙尖嘴利的特厉害。
基本上每次陆让尘都懒得和她对峙。
可这回陆让尘却笑,笑得格外讽刺,他说,“两个人犯的错误,你非归到一人身上,陆鼎忠要没那歪心思,冯艳莱还能把他怎么着是吗?”
后面这句语调挺高,惹得路过的小护士都没忍住看了两人一眼。
林稚被噎了下,突然就没话了。
毕竟出轨确实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更何况还是搞连坐。
林稚被他一骂,反倒冷静下来。
再开口时,陆让尘朝外面走了。
林稚跺脚,“诶,你干嘛去,不陪干妈了。”
陆让尘没搭理她,颀长的身影稍一闪开车走了。
那个时间,南城已经开始下雪。
明明挺浪漫的夜色,却因为路况有些堵,变得让人心烦。
陆让尘烟瘾犯得厉害,趁堵车的功夫,他抽了两根,脑子里都是祝云雀。
其实上午他就给祝云雀打过电话,但没打通。
后来上飞机,又去找程丽茹,忙活那么久,也没什么心思打电话。
等再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这个时间了,祝云雀却从始至终都没找过他。
就好像她知道他在忙什么,她也知道找他不合适了。
那种滋味,挺不好受的。
陆让尘形容不出来,要非要形容,就是怕。
但要问他怕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他并不完全了解祝云雀的。
他不知道她会怎么想,在知道冯艳莱被打那么严重后,会不会恨他,或者有什么别的情绪。
可回头一想,又觉得好笑。
这些破烂事儿跟他们俩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又没做错什么。
这么想着,陆让尘又特别想见她。
明明昨晚还好好的。
他和她一起吃完晚饭,送她回宿舍,在宿舍楼下拥抱接吻,甚至他给她准备的生日礼物,现在还带在身上。
可两人就是莫名其妙地失联了。
想到这儿,陆让尘又给祝云雀打电话。
不出意外,还是无法接通。
陆让尘干脆把手机丢到一边,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就这么鬼使神差地开到事发地。
那个服装店,他很早以前就听程丽茹说过。
程丽茹经常夸,说冯艳莱,长得漂亮,会做生意,衣品也好,她选的男女装都好看。
还打算有机会带陆让尘去她那儿转转。
结果呢,被她形容的这么好的一个人,反倒伤她最深。
陆让尘越想越觉得讽刺,干脆把车停在那家店外,想看冯艳莱这人到底有什么魔力。
不想他刚下车,就透过玻璃橱窗,看到里面的祝云雀。
清瘦的一小团身影,侧脸轮廓清秀好看,就这么呆呆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彼时光线不是很足,衬得那一幕几分萧条。
陆让尘站在出窗外看着她,喉结轻滚,心口忽然就疼了一下。
那一刻的光景,太记忆犹新,以至于很多年以后的陆让尘,仍会在午夜梦回时记起那时的祝云雀。
小姑娘睫毛低垂,眼泪无声往下落,一颗,两颗,剔透无暇。
陆让尘总是在想,或许就是那一秒吧。
就是那一秒,命运这个翻手为云的大手,决定让他们俩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