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林嬤嬤知道這次大朝會她將要接待的竟是經緯樓的長房二小姐時,她便有些不解。
因為往年的大朝會都是由經緯樓的大當家參會,也沒聽說過大當家生了什麽重病,今年怎麽會派出他家女兒參會。
按理說,即使大當家的確有十萬火急的事出席不了大朝會,那起碼還有二房和三房老爺,斷不會出現讓一個嫡女千裏迢迢地赴京參會,在外麵麵前拋頭露臉。
但如今見李珺喬竟跟當年的李一晴長得如此相似,林嬤嬤誤以為一切都是林家有意安排,為的就是讓李珺喬入宮成為陛下的嬪妃。
殊不知這個安排竟是陛下的意思,而李家卻避之不及。
林嬤嬤稍一出神的時間,李珺喬已經從凳子上起了身,緩緩走到林嬤嬤跟前,柔聲問了句,“林嬤嬤去而複返,未知所為何事?”
李珺喬抬眸的瞬間,林嬤嬤隻覺得剛剛要說她有七分像李一晴,如今竟有八九分了,連目光流轉,唇邊含笑的神態,都如出一轍。
她直愣愣地看著李珺喬,一句話不說,直把她看得頭皮發麻,心中一點底氣都沒有。
李珺喬見林嬤嬤毫無反應,不安地輕輕抿了抿雙唇,又緩緩開口道,“林嬤嬤?”
林嬤嬤這才回過神來,對李珺喬抱歉地回道,“一時出神,實在讓縣主見笑了。”
“隻因陛下臨時召喚,老奴怕耽擱了正事,所以不得不前來打擾縣主用膳了。”
李珺喬和今夕聞言皆是一驚,剛剛那名叫翡翠的禦侍才說過陛下大概會在大朝會開始之前傳召她,沒想到凳子還沒坐熱,陛下的旨意便下來了。
李珺喬雖然有些意外,但總覺得這件事遲來早來都一樣要麵對,如今既然來了,除了既來之則安之,也沒有什麽更好的法子了。
於是她對林嬤嬤說,“那請問嬤嬤一句,現在馬上就要過去嗎?能否容我再整理一下儀容,以免在殿前失禮。”
林嬤嬤看了看桌上隻動了一點點的涼食,沉思片刻以後便說,“姑娘尚未用膳吧?從此處到陛下所在的承乾殿不遠,要是我們腳步加快一些,倒還能勻出些時間來。”
李珺喬此時正憂心一會兒見到陛下,也不知道陛下會跟她說些什麽,此時哪裏還有什麽心思吃涼食。
於是她馬上對今夕說,“快,快幫我看看我頭上的珠翠有否歪斜,妝容是否需要填補一些?”
今夕聞言馬上反應過來,立馬替李珺喬細細查看,又微微調整了一番,這才滿意地說,“都好了。”
李珺喬仍不放心,在鏡前匆匆看了一眼,這才對林嬤嬤說,“嬤嬤,我們可以走了。”
今夕下意識跟在李珺喬身後,還沒走出幾步便被林嬤嬤叫住了,“陛下隻說了要見縣主,其他人就不必跟著了。今夕你就在屋子裏等著就好。”
今夕有些擔心李珺喬,卻見她向自己擺一擺手,示意今夕按著林嬤嬤的吩咐去做,耐心等候即可,於是今夕也就依依不舍地目送著這兩人離去,直到她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眼前,今夕才扭頭進了屋子。
李珺喬默默地跟在林嬤嬤的身後,也不敢問陛下這次召見到底所為何事,但她的心卻莫名跳得很快。
雖說這已經是第二次與當今天子會麵,當初麵臨抄家滅族的危機時,李珺喬為了護住李家而舌戰群臣,即使麵對燕王的質疑和為難,李珺喬都未曾像此刻那般心慌過。
李珺喬隻得安慰自己都是因為剛才來不及吃些東西填飽肚子,導致血糖降低而引發的心慌而已,根本不需要想到別處去。
林嬤嬤也沒有說話,隻是步履不停地帶著李珺喬往承乾殿的方向去。
很快,林嬤嬤便領著李珺喬便來到了一處格局和月明宮截然不同的宮殿門前。
李珺喬抬頭一看,描了金的朱紅色牌匾上赫然寫著“承乾殿”三個字,筆畫蒼勁有力,橫豎點撇之中自帶一種不可褻玩的莊嚴,叫人肅然起敬。
相比之下,月明宮牌匾上的字則顯得清婉秀麗一些,更像是女子所居的寢殿。
林嬤嬤跟外麵守著的侍衛說明來意後,這才轉身對李珺喬說,“老奴已經和門口的侍衛打過招呼了,想必很快裏麵便會有人出來把縣主領進去了。”
李珺喬脫口而出地問了句,“嬤嬤也不進殿裏去嗎?”
林嬤嬤聞言笑了笑,“老奴不過是負責傳遞陛下的旨意,把縣主帶到承乾殿就完成職責了。”
“縣主也別怕,陛下是個賢君,也是個憐香惜玉的君子,縣主的福氣還在後頭,老奴就先跟縣主道喜了。”
說罷,她也管不上李珺喬能不能明白她話中的深意,便向李珺喬躬了躬身子,這才轉身離去。
李珺喬有些一頭霧水,想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林嬤嬤大概誤會了,難怪林嬤嬤看向自己的眼神總是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怪異,原來竟是這般原因。
但林嬤嬤已然走遠了,此番即使李珺喬想要追上她的步伐,解釋一番也來不及了。
看來隻好等到陛下召見完畢,回到月明宮以後,才好好跟林嬤嬤解釋清楚吧,免得林嬤嬤總用那種審視探究的目光來看她。
她站在承乾殿的門外半步都不敢挪動,身子站得直直的,也不敢往裏麵張望,隻能低垂著頭,望向自己的鞋尖發呆。
後來還是在守門的侍衛提醒下,李珺喬才知道臣下是不能站在承乾殿門前正中的位置,她才如夢初醒地站到一旁去。
幸好在李珺喬剛好挪好位置的時候,裏麵正好出來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公公,看向李珺喬的時候,也明顯吃了一驚。
但他畢竟在陛下身邊侍候多年了,早已成了人精,即使心中萬分驚訝,神情依舊克製,很快便恢複了平常的樣子。
那公公頭發半白,慈眉善目的,看起來甚為和善的樣子,他走近李珺喬,問道,“想必姑娘就是和孝縣主了吧?”
李珺喬見那名公公服飾明顯比一路上遇到的公公都要奢華得多,加上他見到李珺喬的是時候甚至不需要向她行禮,想必他和那名叫翡翠的禦侍一樣,都是品階比縣主都要高的宮人。
所以李珺喬本著“禮多人不怪”的心態,朝他拜了拜,這才回答道,“小女子李家珺喬,見過公公。”
那公公見李珺喬恭恭敬敬的樣子,笑道,“縣主有禮了,奴家乃這承乾殿的首領公公,宮裏人都喊我鄒公公。陛下已經知曉縣主到了,讓奴家把縣主帶進去呢,縣主就跟奴家進去吧。”
李珺喬回道,“那就有勞鄒公公帶路了。”
李珺喬跟在鄒公公身後,旋即便進到殿中。
回想起當年進殿,滿朝文武百官肅立兩側,何等威嚴,如今卻隻得陛下一人坐在堂上,身邊甚至連一個宮人都沒有。
李珺喬倒吸一口氣,甚至不敢抬頭直視前方,隻是緩緩地跪在堂下,雙手合攏交疊起來平放在額前,俯身拜倒,“和孝縣主李珺喬拜見陛下,願陛下聖體安康,千秋萬代。”
陛下的聲音略帶了些沙啞,仿佛感染風寒的人那般啞著嗓子,“一段日子不見,你倒是比從前長進得多,連宮中的跪拜禮也記得分文不差。”
李珺喬依舊垂著頭,回道,“從前年少不懂事,如今才曉得天家威嚴,還望陛下體諒臣女當日初生牛犢不怕虎,饒了臣女無禮之罪。”
“起來吧,既穿了這身衣裙,跪著也不怕髒了。”幾句話以後,陛下的語氣不複剛才清冷,倒像是見了久別重逢的友人一般,全無半分生疏之意。
李珺喬這才敢稍稍抬頭望了望堂上坐著的那個坐擁天下的男子。
隻見他與當年相比,雖然頭發多了風霜,眉間卻更添一份莊嚴之氣。
雖說嘴角是上揚的,但給人一種不怒而威的感覺,讓人無法親近。
隻聽到他對侍立一旁的鄒公公吩咐了一聲,“鄒彥,給和孝縣主看座。”
李珺喬受寵若驚,連忙推辭道,“臣女站著回話即可,實在不敢造次。”
陛下卻沒有回應她的話,反而讓鄒彥照做,很快,宮人便把一張圓凳抬到了殿前,在左側離陛下有十步之遙的位置放了下來。
李珺喬顯得有些左右為難,但見陛下並沒有收回成命的意思,隻好硬著頭皮坐了下來,但全程如坐針氈,渾身不自在。
此時鄒公公也和其他宮人一同退出大殿,僅餘兩人的空間非但沒有變得開闊,反而局促的氛圍在殿中彌散開來。
李珺喬不知道陛下為何如此隱蔽行事,甚至連鄒公公都識趣退下,那必定是有特別要緊的事要與她單獨囑咐。
李珺喬下意識想到陛下大概想跟她提及賜婚一事,心中越發緊張起來。
陛下一眼就看穿她的不安,也不揭破,隻是如同閑話家常一般,又像一個長輩對晚輩的循循善誘,“朕又不是什麽洪水猛獸,你用不著如此緊張的。”
“朕不過是有些事想不明白,打算要問一下你的意見,你把你知道的事告訴朕就可以了。”
李珺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竭力讓自己的心情平複一些,這才回話說,“未知陛下有何事困惑,不妨說出來,臣女雖然不才,也希望能替陛下分擔一二。”
陛下微微頷首,“如今……她在你們李家可還好?”
李珺喬一開始並沒有領悟到陛下口中所說的她到底指的是誰,直到她看到他眉間的遲疑。
李珺喬馬上反應過來陛下所說的她指的不是他人,正是李一晴。
李珺喬大感震驚。
一方麵因為李家從未對外公布過李歸晴的真正身份便是當日被歹人擄走的李一晴,加上平日姑姑的活動範圍也僅限李家宅子,鮮少出去走動,也沒多少人見過她的麵貌。
另一方麵,當年李一晴急病離世的消息也是得了官家認可,公布於眾的,所以李珺喬一直以為李歸晴的身份不會暴露於人前,更不會被遠在京城的陛下所得知。
如今看來還是李珺喬想得太過簡單了些,竟全然沒想到陛下的耳目遍布整個涼淩國,李家老祖宗認義女一事,又怎能瞞得過陛下?
當時李家人見宮中一直沒有動靜,便理所當然地以為此事已經瞞天過海,沒料到陛下隻是不去過問,並不代表他並不知情。
而且聽他的語氣,他不僅知道李一晴已被李家尋回,大概還知道她的精神狀態不對勁,才有此一問。
既然陛下把話敞開了說,李珺喬也不好遮遮掩掩,便直言道,“看起來不怎麽好,實情到底如何,臣女也不敢肯定。”
陛下聞言倒也沒有意外,也沒有再問她話中到底是個意思,反而神色凝重地自言自語了一句,“當年之事果然不簡單。”
李珺喬意識到陛下顯然知道了一些內情,脫口而出問了句,“陛下是查到了什麽嗎?”
陛下並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反而歎息了一句,“說到底,還是朕對不住她。”
李珺喬看出陛下眼底潛藏著一絲愧疚和憐惜,隻見他眉頭下垂,雙唇緊抿,那是心懷愧疚的人通用的麵部表情,想要裝也裝不出來。
李珺喬不禁在心中反問自己一句,“既然陛下對姑姑心存愧疚,那會不會當年他根本就沒有預料到這件事的發生?”
但李珺喬轉念一想,縱使陛下對李一晴有愧疚,但畢竟這件事屬於皇家醜聞了,而李家老太君一直明察暗訪李一晴的下落,無疑是在打皇家的臉。
如今貴為天子的陛下為了掩飾這件事,借著李太君生辰的由頭,賜下內含毒藥的九層佛塔,意圖在不知不覺中殺人於無形,這也並非不可能。
於是她沉吟片刻,故意在陛下麵前提起九層佛塔,想要看看陛下的反應。
“當年之事,誰也不願意發生的。但在老祖宗有生之年能夠重遇姑姑,對她而言已經是上天最好的恩賜,也不枉祖母日日在陛下親賜的九層佛塔之前誠心焚香禮拜,未有一日停歇。”
然而,她並沒有在陛下臉上看到她預料中的驚恐,取而代之的卻是訝異。
“九層佛塔?朕何時給李太君賜過這玩意?”陛下的語氣十分意外。
李珺喬因陛下的話而大感震驚,於是她連忙追問道,“就是那個用紅檀木為原料搭建的九層佛塔啊,每層佛塔都鏤刻了一個佛家典故,是祖母生辰之時,陛下讓宮裏的公公送到李府來的啊!”
隻見陛下的眉頭緊皺,一臉凝重地回了句,“朕從沒有送過什麽九層佛塔,你會不會是記錯了他人?”
李珺喬見陛下斬釘截鐵地否認九層佛塔為他所送,初時還當他是不想讓李珺喬知道他對李太君存了歹心,所以故意混淆視聽。
所以她再次試探道,“那會不會是陛下吩咐了身邊的宮人備禮,宮人備好賀禮便直接送到李府去,所以陛下並不知曉到底送了什麽?”
陛下依然否認,“且不說朕日理萬機,記不住李太君的生辰,要是朕真的讓人備下賀禮,宮人斷不會在未給朕過目的情況下自作主張把賀禮送出的。”
“你口口聲聲說那九層佛塔乃朕所賜,是那個送禮的宮人親口告訴你的嗎?你可還記得他的模樣?朕倒要看看到底是哪個宮人做的好事。”
陛下顯然對李珺喬的反複試探感到有些暴躁,但他還是耐著性子給她解釋了一番,試圖消除她的誤解。
幸好李珺喬對李太君生辰之日前來送禮的宮人的外貌尚有記憶,便又給陛下細細描述了一遍。
陛下聞言麵露訝異的神色,因為李珺喬口中的人,還果真是來自宮中,而且陛下對他頗為熟悉。
那個眉心有著一顆觀音痣的宮人,不是他人,正是皇後宮裏的首領太監江榮。
李珺喬察覺到陛下神色有異,馬上反應過來他肯定認識這名宮人,便追問了一句,“陛下是不是認識這個宮人?”
陛下沉默了片刻,反問道,“你三番四次提到這個九層佛塔,當中是有什麽不妥嗎?”
李珺喬見陛下察覺到自己在試探他,也不敢輕易暴露她知曉九層佛塔內藏淩霄散的秘密,隻是含糊其辭地說,“也沒什麽不妥的,隻是隨口一提罷了,既然陛下說沒有賜下這個賀禮,想必是宮人弄錯了。”
陛下見她並沒有說真話,又怎會輕易讓她胡混過關,便幹脆把話挑明,“你是在懷疑什麽嗎?”
李珺喬見此法不成,陛下又是個尋根究底的主,隻能做出了一個她這一生自認為最為大膽的決定。
“要是陛下敢以天下為誓,說自己真的不知曉九層佛塔之事,也從沒有生過禍害祖母的心思,臣女便把真話告知。”
陛下顯然沒有料到李珺喬竟會如此大膽,其他人在麵對天子威嚴時難免震懾,她居然還敢讓天子對她起誓,用得還是江山社稷為誓。
出乎意料之外,陛下並沒有因李珺喬這等僭越的話而生氣,反而覺得此時的李珺喬倒有幾分像當年那個無所畏懼,眼中充滿堅定的小姑娘。
而且他壓根就沒有做過李珺喬口中所說的那些事,他也不怕起誓。
他隻想知道到底是什麽緣故,會令李珺喬甘願冒著冒犯天子的風險,都要得到他的承諾,於是他如她所願,以江山為誓。
李珺喬本對陛下尚有疑心,但如今見他如此坦**,她不禁開始懷疑起自己一直以來的推斷。
既然陛下都依言照做,她也不可能不踐諾,便把當初她是怎樣從九層佛塔中發現淩霄散的過程一五一十告知了陛下。
就連她發現侍候李太君身邊的黃嬤嬤因淩霄散而中毒身亡的事也沒有絲毫隱瞞。
陛下聞言不禁臉色大變,此時他終於明白為何李珺喬既然知道九層佛塔有問題,卻沒有選擇報官,全因為她一直誤以為此物是他所賜!
隻是他不明白皇後身邊的江榮為何要冒充他的名義給李太君下聘禮,他也無法確定皇後是否對此事知情。
但既然李珺喬已經跟他坦言這件事,他也不可能坐視不理,隻當從沒聽過這件事。
撫心自問,他對當年之事也曾存了疑心,隻不過納蘭慕雲溫柔如水、體貼賢惠,又跟他生下兩兒一女,他壓根就沒懷疑到她頭上來。
但如今李太君因為九層佛塔內藏著非皇家不易得的淩霄散,而送禮的人又是皇後身邊的人,那勢必要尋個機會,盡快召來江榮,好好盤問一番當日之事。
為了安撫李珺喬,不讓她打草驚蛇,陛下向李珺喬保證自己一定會徹查李太君之死是否存在人為因素,要是果真被他查到是有人刻意為之,他絕不會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