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鳳儀宮以後,陛下一路上都沉默不語。
鄒彥知道此時陛下不希望有人打擾,也就識趣地閉上了嘴,隻是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
其他宮人也不敢越過鄒公公去,也就離陛下越發遠了。
陛下就這樣獨自走在前頭,一群宮人在他身後遠遠地跟隨,更是顯得他形單隻影、滿目蒼涼。
直到他走進了承乾殿,屏退了所有宮人,獨留鄒彥一人,他才卸下作為一國之君所有的偽裝,癱坐在椅上。
此時的他臉色微微蒼白,額上有一層薄汗,扶著椅子扶手的手,不自覺地捉緊,手背上的青筋暴露,似在無聲抗議身體所承受的疼痛。
鄒彥這才發現陛下神色不對,馬上上前扶住他,一臉擔憂地問,“陛下,身子又覺得難受了嗎?老奴這就去尋許三!”
鄒彥還沒來得及轉身,陛下突然強烈咳嗽了幾聲,他似有所感,習慣性地俯身向前,地上竟濺落星點鮮血。
鄒彥見狀大為震驚,連忙從袖中抽出一方手帕,替他拭擦唇邊的血跡。
“陛下,許三不是說陛下身上的毒已經解得七七八八了嗎?怎麽還會吐血?”
鄒彥看著手帕上的鮮血,甚為憂心。
陛下卻隻是擺了擺手,“七七八八易解,剩下的卻是根深蒂固。許三已然盡力了,隻可惜發現得太遲。”
陛下的話讓鄒彥更覺心疼,他一直陪在陛下身邊,從他還是孩童的時候便在,見證過他高低起伏的人生,看著他一步步登上太子位,再到繼承大統,君臨天下。
眼見陛下昔日的抱負一一得以實踐,原以為眼下正是最好的年華,卻沒料到橫遭變故。
鄒彥隻恨中毒的人並非自己,他都在這世間活過那麽多年頭了,該享受的都享受過了,該見的世麵也見過了,即使讓他馬上死去,他也並不覺得遺憾。
陛下看到眼前這個相伴自己半生的老奴老淚縱流,心中也跟著傷感起來,他自知歲月不久,但始終不忍對皇後下手。
原來,當年陛下首先鍾情的人,乃李一晴,而非眾人盛傳的納蘭慕雲。
但李一晴出事以後,太子妃之位懸空,納蘭慕雲後來居上,得以補替成為太子妃。
納蘭慕雲性格溫柔,又對痛失所愛的太子體貼關懷,慢慢地便走進了他的心中。
隻是他始終對李一晴有所愧疚,覺得要不是因為他,興許李一晴便不會被歹人擄走。
加上這些年來無論皇室派出了多少人,查訪了全國各地,硬是沒有她的任何消息,以至於他都接受了她不在人世的說法。
於是他私下讓人照著李一晴的畫像,雕了一個小巧的人形木雕,供奉在承乾殿的內室密道之內。
由於這個內室密道向來是曆代君王口口相傳的,用來預防宮中發生巨變時的逃生之道,所以除了他一人以外,連皇後都不知道有這個密道的存在。
他不想納蘭慕雲多心,這才選擇把李一晴的木雕放在此處。
他偶爾會在夜闌人靜時進入密道,給那個木雕焚上一炷香,然後跟“她”說著他對她的愧疚和思念,雖然他深知不會得到任何回應。
每次,他把心中想說的話都說完以後,那柱香也早已燃盡。
他以為他有了自己的孩兒,便會對李一晴放下執念,卻沒想到自從他和納蘭慕雲所生的長子被立為太子以後,他對納蘭慕雲開始沒有最初的感覺,反而越發回憶與李一晴在雪中初見的情景。
他到密道的次數也就越發頻繁。
終於,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被不知底細的納蘭慕雲神推鬼使之下打開了密道的開關,看到了正癡癡看著木雕的陛下。
兩人四目相投,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
納蘭慕雲馬上轉身走出了密室,他也沒有選擇追出去解釋一二。
往後的相處,兩人就像約定好了一樣,壓根沒有再提起當日之事。
她沒有問,他也就沒有再提。
直到他逐漸發現自己開始莫名其妙地流鼻血,每天清晨起來視物不清,需要緩上半個時辰才會好轉。
他原本以為是因為天幹物燥,加上最近政務繁忙,所以才身體不適,並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他發現這種情況越發頻繁,即使為數不多的恩寵後宮也顯得力不從心,這才引起了他的警惕。
他一開始以為自己是生病了,甚至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是這樣說的。
但無論他怎樣施針用藥,總不見好。
後來,他終於意識到自己並非生病那麽簡單,他的症狀更像是中了毒。
於是,他讓鄒彥私下尋訪民間善於解毒之人,終於讓他找到了許三。
鄒彥帶著這個有著“毒王”之名的許三,換了宮人的衣服,偷偷潛入宮中為陛下診治。
許三問了陛下發病以來的症狀,又探了探他的脈搏,馬上便得到陛下所中之毒乃秘藥淩霄散。
他也明言此毒甚為難解,暫時也沒找到能根治此毒的解藥,但他會竭盡全力,替陛下去尋藥。
如今能遏製此毒的辦法,唯有放血。
鄒彥剛聽到這個法子的時候大呼不可,隻因此法對聖體有損,但許三卻說除了此法以外,再無辦法。
要是陛下執意不肯放血,隻怕短則一年,長則三年,陛下便會毒入骨髓,到時候即使找到了解藥,也回天乏術。
最後陛下還是決定依許三的話去做,準許他為行放血之法。
所幸每次隻需放掉一茶盞的毒血即可,便能保三個月無憂。
而且許三每次隻在陛下的足跟放血,也沒留下什麽痕跡,加上此事一直偷偷進行,所以宮中除了替陛下鋪橋搭路的鄒彥以外,再無他人知曉。
由於太醫院眾口一詞的說法實在讓人生疑,所以陛下決定不把中毒之事聲張出去,反而依著原本的症狀偽裝下去,為的就是騰出時間來找出下毒之人到底是誰,又是怎樣瞞過所有人,對他下這樣古怪的毒藥。
最後,在許三的幫助下,陛下終於知道這淩霄散之毒來源於他掛在腰間的一枚七彩石瓔珞。
這枚瓔珞乃納蘭慕雲所贈,依她所言也是她親手織就。
陛下回憶起納蘭慕雲給他送這枚瓔珞的時機,是他的萬歲宴。
而那一年的萬歲宴,距離她撞破了他在密道中祭拜李一晴之事,不過兩個月。
而且據許三提過,這淩霄散本無劇毒,但要是和香燭煙火相近以後,所散發出來的東西足以在無聲無息之中損毀陛下的身體。
也就是說,陛下每一次往密道祭拜李一晴,都會成為加速他中毒的原因。
加上這淩霄散本就是秘藥,要不是鄒彥尋來許三,隻怕陛下至死都要被蒙在鼓裏。
此時,陛下才意識到納蘭慕雲並非平日所見那般柔弱,她對他的背叛以及他對李一晴的依戀居然是有恨意的!
而且這種恨意十分決絕直接,就賭陛下在被納蘭慕雲發現祭拜的秘密以後,會不會顧及夫妻多年的情分,把祭拜之物撤去。
要是陛下不再祭拜李一盛,那麽,這枚納蘭慕雲親手所織的七彩石瓔珞,便僅僅是一枚象征著夫妻恩愛的信物罷了。
鑲嵌在七彩石之中的淩霄散也會因為長期暴露在空氣之中而日漸消散。
但是,萬一陛下依然執迷不悟,癡戀一個已死之人,那納蘭慕雲則成全他們,讓陛下也下到黃泉之下,和李一晴做一對鬼夫妻。
反正如今太子已定,她又是太子生母,隻要等到陛下毒發身亡,太子得以繼承大統,她便是比皇後還要尊貴的太後。
況且太子對納蘭慕雲這個生母甚為依賴,也十分孝順,所以成為太後以後的納蘭慕雲隻會更為尊榮,甚至在朝堂之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陛下隻當自己是傷了納蘭慕雲的心,也念及她為自己誕育了兩兒一女,入主中宮以來也算是把後宮管理得井然有序,他竟一時心軟,不忍懲處她。
但他的寬容換來的並不是她的收斂,即使在他因為放血解毒之際,身體虛弱得隻能依靠強大的意誌力堅持上朝,她卻一反常態,暗中支持她的父親納蘭青雲招兵買馬,打造兵器。
隻因朝堂之上因太子天資愚笨,又沒能誕下太孫,上書請求改立太子的朝臣不少,陛下雖然從沒有認同過,卻讓納蘭慕雲日夜坐立不安。
加上那天之事,導致納蘭慕雲對夫妻恩情徹底失望,才會決定舍棄陛下,隻待合適的時機,帶兵謀反。
陛下一直等著納蘭慕雲回頭,期望她能夠迷途知返,及時回歸正途,那他尚且可以向她許諾太子一直會是太子,他的江山隻會落到太子之手。
她也無須一直如此惴惴不安。
然而,她卻沒有選擇回頭,也沒有再跟陛下談及密室之事。
這無疑是讓陛下十分失落。
他自認為這一生對李一晴和納蘭慕雲都有虧欠,要是真要計較起來,說不定他對納蘭慕雲的虧欠更多。
但他隻能容忍自己親手把江山傳遞,而絕不允許他人來奪取,即使那人是他的枕邊人。
所以他暗中調動了宮外的耳目,把納蘭青雲的一舉一動都收歸眼底,很快,他便掌握了納蘭青雲屯兵的進度以及謀反計劃。
甚至,在一段時間裏,不知從何處傳出納蘭青雲虛報鹽田產出,又置下為數不少的“護院”時,他也曾給過納蘭慕雲坦誠的機會,但她依舊堅決否認,還替父親陳情。
他依舊記得她在為父陳情時聲淚俱下,感人至深。
她跪在他麵前,請求陛下不要相信奸邪之人時,他差點就忍不住相信了她。
可惜他是君主,在江山即將動搖之際,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而李珺喬的話,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沒想到李太君因為他對納蘭慕雲的仁慈和不忍而喪命,而李太君所種之毒,恰恰正是他如今身上所種的淩霄散之毒。
他悔恨交加,當年他已經顧不住李一晴了,沒想到事隔十多年,他還害了李太君。
所以他再也忍不住,帶著鄒彥到了鳳儀宮。
他也知道即使如此,他還是對她下不了手,但他還是想去看看她到底對九層佛塔之事有何說法。
她的承認也曾讓他生出過希冀來,然而當她聲色俱茂地描述自己對李一晴的愧疚時,他便把僅存的最後一點夫妻恩情盡數湮滅。
所以,當鄒彥尋來許三給他放血解毒的時候,他問了許三一句,“要是再不能尋回解藥的話,朕還能苟活多久?”
許三神情黯然,但也沒有絲毫隱瞞,“堅持按時放血的話,五年,要是放任不管的話,一個月。”
陛下聞言卻不似旁邊默然垂淚的鄒彥那般傷感,反而如釋重負般鬆了一口氣,“那朕還有五年的壽命,興許還能來得及籌謀之後之事。”
他仿佛一下子年老了十歲一般,無力地對鄒彥說,“要是有機會,朕還真想在有生之年,再見她一麵。”
鄒彥自然知道陛下口中所說之人是誰,便低聲問了句,“那陛下需要老奴去安排嗎?”
陛下搖了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再等上一段時間吧,興許今年大雪紛飛之時,我們便能重遇。”
鄒彥隻當陛下此言不過是期許,卻不知道他在此時已經下了決定。
另一邊,李珺喬回到月明宮之時,今夕已經等得焦急不已。
但李珺喬隻解釋說陛下把她召去隻為了詢問她準備大朝會之事進度如何,還問及府中各人的狀況,卻沒有提及她已經把李一晴已經尋獲,以及李太君之死乃中毒告知陛下。
今夕不疑有他,懸在半空的心才真正放了下來。
李珺喬本以為經過今天以後,她便能安心準備大朝會之事,沒料到在大朝會舉行的前一天,陛下再一次召來了她。
他對李珺喬坦言,他查到李太君所中的淩霄散之毒,是來自皇後,而且那個九層佛塔,也是皇後用他的名義送給李太君的。
其實早在陛下親口否認自己做過這樣的事時,李珺喬並非沒有懷疑過皇後。
畢竟皇後是當年的直接參與者,也是利益既得者。
但她也想過,要是下毒之人是皇後,想必陛下選擇包庇的可能性,遠比因此等久遠之事而懲處皇後要大得多。
所以當陛下找到她,並跟她說一切都是皇後所為時,她有過一瞬間的不理解。
然而,陛下接下來的話更是讓李珺喬大感震驚,因為他向她提及的,正是和親一事。
還沒等李珺喬開口拒絕,陛下便先解釋說,“雖說是和親,但實際隻是一個幌子,朕要你做的是,以和親公主的名義,到龜茲國皇宮去,攪動朝堂風雲。”
“陛下的意思是……讓臣女去行間諜之事?”大驚失色的李珺喬忍不住脫口而出。
陛下沉吟片刻,鄭重地說,“朕也知道讓你離鄉別井,做這等危險之事,你心中斷然是不願意的。”
李珺喬也沒有惺惺作態,反而直率真誠地回道,“陛下猜得沒錯,臣女的確不願意。”
說實話,李珺喬在聽到陛下說起這件事是,她的第一反應是——荒謬!
她不過是一個商人之女,又不是訓練有素的特工,身上也僅有幾下三腳貓功夫,說是花拳繡腿也算不上,出不了幾招便已黔驢技窮。
要是她真的不自量力接下這個活兒,然後到了龜茲國,說不定還沒刺探到什麽有用的情報,便已暴露行蹤。
加上自古以來被敵方發現的間諜,他們的下場都十分悲慘,李珺喬並不打算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
她也想不明白,以陛下在江南安插的耳目能夠把李家大宅之內的情況打探得一清二楚,且不被她發現,由此可見這些耳目也並非等閑之輩。
為何陛下卻舍近求遠,反而要讓毫無間諜經驗的李珺喬行這等冒險之事?
難道陛下就不怕一旦事發,兩國之間的關係會掉到冰點以下,邊境的戰火會再次燃起嗎?
此時她已然又急又惱,也就管不上抗旨不遵會有什麽後果,反而明確地向陛下表明了她的態度。
陛下不怒反笑,“如今看你這樣,反而有點當年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樣子了,說句實話,這次入宮你拘謹守禮的樣子,朕還真有些不習慣。”
李珺喬不能確定陛下究竟有沒有把她的拒絕放在心上,便又重複了一遍,“陛下是明君,自然知道社稷之事斷然不能隻依靠一個女子,既然陛下欣賞臣女的敢言,那就請陛下收回成命,把臣女的這份坦誠看作是臣女對陛下的信任吧!”
陛下見她態度堅決,根本不接受這個計劃,便知道此時他也該出大招了。
他對她亮出了他的底牌,“皇後那邊,朕自有辦法讓她心甘情願地伏罪,絕不徇私。”
與此同時,陛下也跟她明言,“朕知道你心中之人乃是大夫之子,雖然眾人都認為他已經在那次客棧失火之中喪生,但是,這並不是事實。”
“事實就是,那李景煥如今所處的地方,正是你將要和親的龜茲國。”
李珺喬震驚得一時無法言語,她壓根沒想到陛下的耳目,居然連這等隱蔽之事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要知道,那可是她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真相。
陛下見李珺喬這般反應,更是加了一句話,“興許你還不知道這李景煥的真正身份吧?他乃是龜茲國的十五皇子,因天生一頭卷發,被投入禦河……”
李珺喬壓根沒料到陛下帶給她的竟是這等驚天動地的消息,她連忙追問了一句,“那他……現在怎樣了?身處在鬼茲國何方?”
陛下知道李珺喬已經上鉤,便對她說,“根據探子來報,不久前李景煥已經被迎回鬼茲國皇宮,也改回了皇室姓氏,名喚拓拔辰。”
“隻是如今龜茲國國王病重,大概命不久矣,要是他一旦身死,拓拔辰就會首當其衝,成為活人獻祭的首選。”
李珺喬一聽,馬上急了,“何為活人獻祭?是殉葬的意思嗎?!”
陛下點了點頭,旋即又搖了搖頭,“這不一樣。活人獻祭,是為了敬神,而殉葬,則是為了敬入土之人。”
“而且,活人獻祭的死法更為殘忍一些。”
陛下雖然沒有點明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殘忍,但單從他點到即止的言語,便足以讓李珺喬聯想浮翩。
“要是你想救他,朕可以幫你,但首先你要成為和親公主,才能幫助拓拔辰脫離困境。”陛下的神色凝重,提醒了她一句。
李珺喬沉默了片刻,“真的隻能有這個辦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