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她用了“努力”二字,褚令的眸子沉了又沉,原來跟他在一起生活那麽辛苦,這個女人是真的後悔了。
“你跟翁振海談的怎麽樣?”褚令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
“沒談妥。”時春分坦言道:“我把你的打算告訴他了,但他並不打算與我們為伍。”
聽到“我們”二字,褚令的臉色稍有緩和,淡淡道:“為不為伍可由不得他。”
時春分下意識地想開口反駁,可張嘴的瞬間話語又咽了回去,翁振海早已不再是當初的模樣,她不該心存僥幸覺得自己能擺平此事。
褚令一直緊盯著她的麵容,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好笑道:“怎麽,還想為那家夥抱不平?”
時春分緩緩搖頭,苦笑道:“我隻是不知道他為何會變成如今的模樣。”
當初的翁振海雖然魯莽無腦是個草包,可勝在真誠熱血是個可結交的漢子,但如今……不知怎地變得謊話連篇,嘴裏沒一句真話。
褚令睨了她一眼,分外嫌棄她眼裏的惋惜,“我倒不覺得他有什麽變化,還是像以前一樣愚蠢容易被煽動,隻不過跟他同路的人早已換成了別人。”
時春分愣愣地抬眸,苦笑道:“或許是吧。”
他言辭拒絕自己的時候,何嚐不也堅守了自己心中的熱血,隻不過那份熱血是為漕幫、為兄弟、卻不是為她這個朋友。
時春分越來越覺得孤獨,她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離去,他們都選擇了與她截然不同的道路,隻有她……還在堅守著那份愚蠢的底線。
褚令感受到了她的哀傷,很快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就算全世界都背棄了你,我也不會。”
“還有我們。”離燕和綠桃趕緊道。
時春分抬眸看了他們一眼,心很快安定了下來。
是啊,再孤獨又怎麽樣,她身邊至少還會有那麽幾個對她死心塌地的人,這世上最慘的不是笨人,而是一無所有的笨人。
褚令將時春分送回府邸,叮囑她好好休息,自己便匆匆忙忙地出去了,時春分知道他有一大堆爛攤子要收拾,所以並沒有挽留,經曆了一整天的驚心動魄,她也確實累了,回到屋子裏簡單梳洗用了點小食便倒頭就睡。
一覺醒來的時候已是深夜,她看著空****的屋子一時間有些恍惚,以往在褚家的時候,這個點醒來她可以點燈看賬本,可如今到了定水鎮,她不需要巡鋪,自然也無賬本可看,還未至天明她就已經擔心起明天會有多無聊了。
時春分坐在**發了會兒呆,最終決定穿衣下床,去屋子外麵透透氣。
她一動屏風外麵的綠桃就醒了,今天輪到她值夜,連忙揉了揉眼睛點亮了油燈,“奶奶要出去嗎?”
“嗯。”時春分看著她睡眼惺忪的樣子,知道她也累得不輕,很快道:“我想出去逛逛透透氣。”
綠桃應了一聲,很快拿來了燈籠,並給時春分掛上披風,“夜裏風大,奶奶注意別著涼了。”
二人一起走出院子,因為夜已經深了便沒再驚動其他人,時春分也沒打算離開府邸,隻是想在這陌生的園子裏逛一逛,總比一個人坐在**發呆要強。
時下正值深秋,夜涼如水,時春分和綠桃漫步在府中小道上,即便裹著披風,身子還是迅速冷了下來。
“奶奶,那邊有個涼亭,不如你過去坐坐,我回去拿茶具、火爐過來,咱們坐在涼亭煮茶,身子就暖和多了。”綠桃提議道。
“這樣也好。”時春分微微點頭。
這涼亭不過幾步遠,周圍也沒有池塘假山,綠桃覺得她應該不會出什麽意外,便放心地回去了。
時春分走到涼亭坐下,屁股還沒坐穩,就聽見旁邊的草叢隱隱約約傳來了抽泣聲,她的眉頭一擰,站起了身子,“誰在那裏?”
抽泣聲戛然而止,周圍寂靜的好像剛才隻是時春分的幻覺一般。
時春分默了默,淡淡道:“你不出來就算了,我先走了。”
說著,她當真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現場。
草叢裏沉寂了一會兒,一個瘦弱的身影從裏麵鑽了出來,躡手躡腳地向外走去,時春分突然從旁邊的樹後冒了出來,徑直攔在她的麵前,“芊兒,是你?”
褚芊一臉驚慌失措地看著時春分,她從未想過自己大晚上躲在涼亭邊哭還會被撞個正著,而更讓她感到恐懼的是,撞到她的這個人是時春分。
時春分本以為是哪個丫頭遇到了難處三更半夜躲在這兒哭泣,本想著將對方攔下好好問問,說不定自己還能幫上點忙兒,沒想到卻是褚芊待在這裏,讓她頭疼得很,她可不想管柳姨娘屋子裏的閑事,但攔都已經攔了,不問顯然也不好。
就在她頭疼該如何措辭的時候,褚芊已經哭著撲進了她的懷裏,“大嫂!”
人心都是肉做的,更何況時春分的心是豆腐做的,褚芊這一撲她的心馬上就軟了下來,立即手忙腳亂地問道:“怎麽了怎麽了,好芊兒,到底出什麽事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M..
她不問還好,一問褚芊哭得更凶了。
“父親……父親他要把我嫁給一個老頭!”
“老頭?”時春分微微一怔,“不會吧?”
褚嚴那人平時對兩個女兒雖然不算上心,但絕對稱得上愛護,褚芊、褚瑩的婚事必然是經過千挑萬選的,怎會是一個老頭呢?
“你從哪兒收到的消息,當中是否有誤?”
“是父親親口對我說的。”褚芊哭著道:“那老頭四十多了,到現在還沒有娶妻,把我許配給他跟賣了我有什麽區別?!”
“這……”時春分這回是真的驚了。
四十多歲雖然算不上老頭,可也即將年過半百了,甚至可能比褚嚴還大。
褚芊而今十八,正是女子最好的年華,褚嚴是哪根筋不對,要把她嫁給一個能做她爹的人?
“此事我回頭問問父親。”時春分安慰道。
雖然她未必有權置喙,但幫著勸勸也好。
褚芊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沒用的,母親跟父親大吵了一架,父親都不肯鬆口,看來我隻有死了才能擺脫這樣的命運。”
“胡說什麽!”時春分連忙嗬斥,“事情還沒到最後一刻,怎麽能動不動就談‘死’字?更何況……”她沉默半晌,艱難地擠出,“說不定那人沒那麽差。”
她本不想說這些話來刺激褚芊,可對方連“死”字都搬出來了,她不得不認認真真地與她分析利害。
可這真的分析起來,她就深刻地意識到,褚嚴決定了的事情很難撼動,若非有什麽不得已的理由,他是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的。
褚芊顯然也清楚這一點,不然不會如此絕望。
果然,褚芊瞬間哭得更凶了,“什麽沒那麽差,若他是達官顯貴、皇親國戚也就罷了,可我仔細問了父親,他不過是攬月樓的掌櫃,說到底是咱們自家的奴才,我憑什麽要下嫁給他?!”
“攬月樓的掌櫃?”時春分瞪大了雙眼,“那人是不是叫林中月?”
褚芊哭著點頭,“就是他。”
時春分半晌說不出話來,她似乎已經明白了褚嚴的意圖,能讓褚令一擲千金蓋下整座攬月樓招攬的對象,褚嚴此舉顯然也是為了留人,隻要林中月成了自家的女婿,這輩子就非得為褚家賣命不可。
難道是為了那條謀逆大業嗎?
時春分突然同情起褚芊來。
林中月那人她是見過的,雖然精神矍鑠也還算健談,可年齡始終擺在那裏,怎麽說都虧待了褚芊,再加上他們之前有共同在柳州抗敵的經曆,她覺得對方著實死板了一些,以褚芊的性子怎會喜歡?
褚嚴也不知怎麽想的,若非要招攬對方,隨便挑個貌美的丫頭便是,怎能賣了自己的女兒?
褚芊哭著哭著,突然想起了什麽,猛地抬起了頭,“攬月樓如今在大嫂名下掌管,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這……”時春分一噎,不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
見她支支吾吾的樣子,褚芊愈發肯定了心中的猜測,“大嫂見過那人?”
“嗯。”時春分點了點頭,“年紀是大了些,但……看著挺精神的。”因為不想打擊褚芊,所以她強忍著沒說林中月的壞話。
褚芊等了半晌,隻等到這一句,頓時又哭了起來,“隻有精神這個優點嗎?我隨便嫁個二十的兒郎,不是更加精神?”
時春分無言以對,她倒是想誇誇林中月的謀略,但柳姨娘母女三人顯然還不知道褚令等人的打算,她又如何能泄露對方謀士的身份?
“還很會做生意。”時春分安慰道:“不然也不會成為攬月樓的掌櫃,你也知道那座茶樓對你大哥的意義有多麽重大,他能留在茶樓之中,就說明他已經超過了千千萬萬個掌櫃。”
褚芊的哭聲這才小了一點,但還是悲傷道:“可我不想嫁給掌櫃啊!尤其還是褚家的掌櫃。”
她是褚家的大小姐,若是嫁給褚家的掌櫃,別人都會說她下嫁給一個奴才,這比要了她的命還難受。
時春分怎會不明白她的意思,可她知道褚嚴也不好交代林中月的身份,所以隻能拿攬月樓掌櫃這個身份來說,也不知是不是存心報複自己的女兒不聽話,這不往褚芊心上紮刀子嗎?
褚芊仍在哭哭啼啼,“早知如此,我還不如嫁給翁大公子算了,起碼人家願意休妻娶我,我可以做漕幫的大少奶奶!”
“這……”時春分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境地。
原本翁振海不算良人,可跟林中月一比,似乎又的確好了許多。
別的不說,至少他年輕力壯,漕幫也家大業大。
而林中月區區一個謀士,將來就算褚令事成,充其量也是個臣子,而且還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萬一褚令這條路走了二三十年,林中月都年過花甲,為褚芊掙了誥命也沒用。
時春分頭都大了。
褚芊哭著哭著,突然想起了什麽,滿懷希望地抓住時春分的胳膊,“不如大嫂你幫我知會翁公子一聲,讓他盡快上門提親,到時候我娘肯定一口答應。”
時春分哭笑不得,無奈道:“沒機會了,褚家已經徹底跟漕幫鬧崩了。”
但凡褚芊早一天跟她說,事情也不至於這樣,可經曆了昨天在茶樓的事情,她清楚地知道翁振海已經沒有在漕幫話事的權力了,他沒辦法再代表漕幫答應褚家任何事情,褚家也不可能為此賠上一個女兒。
“鬧崩了?”褚芊瞪大了雙眼,“什麽叫鬧崩了?”
時春分歎了口氣,“還不是為了挖河道的事情,另外漕幫出現了內鬥,有人想搶少幫主的位置,翁大少爺現在也焦頭爛額。”
前者還沒什麽好說的,後者則讓褚芊徹底絕望。
如果對方都自顧不暇,又怎會抽空再來娶她這個麻煩?
就算他肯……恐怕也不會再像之前所說的那樣休妻再娶了。
褚芊絕望地掉著眼淚,本以為她就算過不下去了,還能想辦法投奔翁振海,可如今……
“別太難過了。”時春分安慰道:“他本來就不是良配,丟了也沒什麽可惜的,這件事等我問問父親再說。”
說是這麽說,可褚芊知道已經沒有了回旋的餘地。
在時春分遇到她之前,對方甚至都不知道這件事,這足以證明她沒有置喙的權力。
褚芊閉上雙眼,指尖嵌入了掌心,“從小到大我都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父親親生的?現在看來,恐怕真的不是。”
“你別這麽想。”時春分急切道:“那林中月未必有你想得那麽差,說不定你親眼見到了,又覺得年齡也不是問題呢?”
“是嗎?”褚芊微微抬眸,譏誚道:“他是皇帝還是王爺,你倒是說說他有什麽資格娶我?”
時春分噎了一下,一時半會兒她還真說不出來,她不知道事情怎麽會變成怎樣,明明她才兩天沒關注柳姨娘那邊的動靜,褚嚴就做出了這樣的決定,這是一個父親應有的決定嗎?
如果褚令敢把湯圓兒嫁給一個大她二十幾歲的老頭,她非得跟對方拚命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