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桃帶著茶具和火爐趕來的時候,遠遠聽見有女子在哭,還以為時春分遇到了意外,嚇得魂飛魄散,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過來,當她看見哭的人不是時春分而是褚芊時,整個人不由長舒了一口氣,同時也滿臉狐疑地望向對方。
“奶奶,芊姑娘這是……”
時春分轉過身子,向她微微搖了搖頭,綠桃便沒再多問,識趣地將茶具和火爐擺上涼亭。
趁著她擺茶具的功夫,時春分壓低聲音對褚芊勸道:“不想讓丫頭看了笑話,就趕緊把眼淚收一收。”
這話果然有用,褚芊一下子就止住了眼淚,她抽抽搭搭地跟在時春分後麵,走到涼亭的時候,臉上的眼淚已經盡數擦幹,綠桃瞥了她一眼,趕緊退到一邊,低著頭不再看她。
時春分邀著褚芊坐下,二人在涼亭煮茶,倒是別有一番滋味,茶煮的自然還是九苦丁,自時春分經營茶莊開始,她愛喝的茶就沒有變過,人生九苦喝慣了,再喝別的茶反倒覺得寡淡。
褚芊沒喝過這樣的茶,也沒吃過這樣的苦,一口下去差點噴了出來,但良好的家教讓她還是克製住了,隻是麵色扭曲地望著杯中的茶水。
時春分看見她的模樣,便猜到她喝不習慣,不由歉意地笑笑,“不好意思,沒想到你在這兒,所以綠桃隻拿了我愛喝的茶葉。”
褚芊連忙擺手,苦笑道:“九苦丁名不虛傳,倒是很符合我如今的心境。”
說著,她沉吟半晌,還是將剩下的茶水一飲而盡。
見她將九苦丁喝出了一副借苦澆愁的氣勢,時春分好笑地搖頭,“事情還沒到最壞的時候,你也不必如此絕望。”
“什麽時候才是最壞的時候?”褚芊反問道:“等我真的披上嫁衣,嫁給了那個老頭?”
“並不是。”時春分認真道:“人生沒有最壞的時候,隻要你肯好好活著,便沒有最壞的時候。”
褚芊怔了怔,隨即苦笑道:“我可以嗎?我感覺已經看不見自己的人生了。”
時春分明白她的感受,可除了明白以外,她竟也無法給出任何承諾,看著對方近乎絕望的眼眸,時春分長長地歎了口氣,“你娘那邊怎麽說?”
“她怎麽說重要嗎?”褚芊滿臉不屑,“難道她強得過父親?”
時春分微微一怔,沒想到她對柳姨娘是這種態度,不由皺起了眉頭,“別小看你娘,她定會為你據理力爭。”
“如果是瑩兒的話,她或許會。”褚芊漠然道:“但換成了我,她最多也就是和父親吵一架而已。”
見她竟然這樣看待自己的娘親,時春分有些笑不出來,從小到大褚芊都是眾人心中的完美女兒,知書達理,孝順聽話,湯圓兒出身的時候,她腦海中第一個想到的女兒模樣,就是褚芊這樣的。可如今,這個眾人眼中的孝順女兒對娘親充滿了怨氣,覺得柳姨娘偏袒褚瑩,覺得對方並不愛她……
時春分雖然不喜歡柳姨娘的行事作風,可也不得不承認她的優秀,一個八麵玲瓏、長袖善舞的女性,卻因為自己的女兒生生蹉跎成了怨婦模樣,倒頭來還兩邊不討好,她都有點同情對方了。
這樣想著,時春分無奈地搖頭,“你不懂你娘親。”
褚芊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好笑道:“大嫂不是素來與我娘親不合,怎麽這會兒幫她說起了好話?”
“我隻是幫理不幫親。”時春分坦誠道:“你娘在褚家的時候的確像隻好鬥的孔雀,每當護犢子的時候,她才會收斂鋒芒,可收斂鋒芒不是為了妥協,而是為了保護你們,當她發現連收斂都保護不了你們的時候,她便會再次拿出好鬥的本性,你且等著看吧,她一定會是褚家最愛你的那一個。”
時春分說得沒錯,在褚芊和時春分煮茶暢談的時候,柳姨娘已經在屋裏快急瘋了,她聽見下人的稟報,說半夜醒來不見大小姐在**,整個人的臉色都白了下來,下人們找到現在還沒有褚芊的蹤跡,也不知道對方是不是想不開出了事,為此她坐立難安,越想越覺得生氣,最後連下人的稟報也不等了,氣呼呼地闖進了褚嚴的房間。
褚嚴此刻躺在**睡得正香,連日來追查馬匪的行動,他每天回到家都腰酸背痛,恨不得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此刻他躺在**睡得呼嚕聲震天響,任誰聽了都能感受到他睡夢的香甜。
柳姨娘衝進房間看見這一幕,氣得眉毛都豎了起來,她看見房間裏擺著盆水,知道這是褚嚴平時睡覺怕幹,特地擺在房間裏增加濕度的,她毫不猶豫地拿起那盆水潑在褚嚴臉上,隻聽嘩啦一聲他整個人從**跳了起來,慘叫道:“誰?誰在我房間?!”
伴隨著他的聲音,屋外的下人紛紛闖了進來,麵色躊躇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柳姨娘他們得罪不起,褚嚴他們更得罪不起。
褚嚴坐起身子,一眼看見手上還拿著臉盆像厲鬼一樣站在他床前的柳姨娘,頓時愣了一下,黑著臉頰望向她,“你又在這裏發什麽瘋?”
“我發瘋?”柳姨娘輕笑一聲,直接拿臉盆砸向了褚嚴,“你想害死我們的女兒,我不發瘋誰發瘋?!”
她一邊尖叫一邊用臉盆一下一下地砸在褚嚴身上,褚嚴一邊抬起胳膊擋著一邊惱怒道:“我什麽時候想害死她們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柳姨娘完全沒有理他,眼淚嘩嘩地直往下掉,“你要逼芊兒嫁給一個老頭,還說不是想害死她?芊兒如今大晚上失蹤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去尋死,我十月懷胎養了十八年的女兒,就這樣被你活活害死了!”她越哭越傷心,手上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趁褚嚴恍神地功夫,猛地將臉盆砸在他的頭上,一瞬間血流如注。
看見褚嚴見血,那些下人才驚呼一聲,紛紛衝了過來,“老爺!”
他們走到柳姨娘身邊,見對方手中已經沒了武器,再加上神情淒厲凶狠,竟逼得他們生生地停下了腳步。
褚嚴捂著自己的額頭,鮮血從指縫中湧出,迅速朝他們擺了擺手,“沒事,你們先走。”
得到了他的命令,那些下人頓時如釋重負地退出了房間。
柳姨娘冷眼看著他,喉間溢出一聲冷笑,“你怎麽不像關著瑩兒一樣把我也關起來?我好好的兩個女兒,一個被你囚禁,一個被你逼著嫁給老頭,現在生死未卜,我這一生到底有哪裏對不起你,你要這樣對我?”
褚嚴一邊止血一邊狼狽地翻身下床,嘴上還在安慰道:“芊兒未必有事,你先不要擔心。”
“你當然覺得她沒事!”柳姨娘痛哭道:“你連把我她嫁給老頭都無所謂!”
褚嚴黑了臉頰,無奈道:“人家才四十多歲正值壯年,哪裏算得上老頭?”.
“他不算老頭?”柳姨娘好笑道:“他年紀比你還大,都可以做褚芊的爹了,就算是皇親國戚,我都嫌他太老,更何況他隻是區區一個掌櫃。你到底把芊兒當成了什麽,竟要這樣去羞辱她?”
“掌櫃怎麽了?”褚嚴的血怎麽也止不住,索性不去止了,直接披上外套,胡亂拿了件衣服捂住額頭,“當初我也是從低做起掌櫃出身,如今不也是褚家的當家?”
“嘁!”柳姨娘嗤笑出聲,眼裏滿是譏諷,“你算什麽當家,如今的當家是你兒媳婦,是一個外姓人!老太太臨死前寧願把褚家交給春分也不交給你,足見對你的失望,枉你還敢以當家自居,到底要不要臉?!”
褚嚴知道她現在在氣頭上,所以對她的話並不氣惱,隻是笑著道:“春分是外姓人的話,你不也是?”
他原本是想緩和下氣氛,沒想到柳姨娘的臉色更加難看,直接撲上來對他又抓又打,“我跟你拚了。”
褚嚴一把抓住了她,趁勢拖著她向外走去,“別鬧了,趕緊去找芊兒。”
他們這邊鬧得沸沸揚揚,另一邊褚芊的貼身丫鬟急匆匆跑到涼亭這邊,找到了褚芊和時春分。
“姑娘你快回去吧!”那丫頭嚇得臉色都變了,聲音還帶著哭腔,“姨娘以為你去尋死了,直接跑去找老爺拚命。”
“什麽?!”褚芊和時春分同時一驚,二人迅速站了起來,“我們這就去看看。”
一行人匆匆向褚嚴的院子走去,走到半路上就碰見了頭破血流的他和嘴上正罵罵咧咧的柳姨娘,兩邊的人撞個正著,褚芊看到褚嚴額頭上的鮮血嚇得臉都綠了,“父親,你……”
褚嚴見她完好無損,明顯鬆了口氣,淡淡道:“我沒事。”
柳姨娘也停止了撒潑,怔怔地看著她。
褚芊像是明白了什麽一般,徑直向柳姨娘撲去,“母親!”
她從來都不敢想象,自己的母親竟會為了她將父親打得頭破血流,她還以為這隻是褚瑩的專利。
柳姨娘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但還是克製地拍著她的後背,“芊兒別怕,有母親在……誰也勉強不了你!”她這話與其說是給褚芊聽的,倒不如說是警告褚嚴的。
褚嚴聽了一臉無奈,張口想解釋幾句,但不知怎地又把話咽了回去。
見此狀況,時春分主動道:“就讓姨娘送芊兒回房吧,父親的額頭也該先看看大夫。”
褚嚴微微點頭,沒再多說什麽,徑直轉身回了房間。
時春分給了褚芊一個安撫的眼神,才飛快地跟上褚嚴的腳步,一起來到他的院子。
等到褚嚴在房間內坐下,大夫趕來為他包紮完傷口,他才睨了時春分一眼,冷冷道:“你有話想說?”
時春分點了點頭,詢問道:“父親真的想把芊兒許配給林先生?”
褚嚴閉了閉眼,神情莫名地悲戚,“她們不知道,你還不知道這個原因嗎?”
果然是為了拉攏對方,時春分無言以對。
半晌,她才道:“是阿令要求您這麽做的嗎?”
褚嚴很快搖了搖頭,“是我提議的,阿令並沒有反對,林中月是宰相之才,將來我們起事他將會是最關鍵的人物之一,隻有把芊兒放在他的身邊,我才能放心。”
“可這對芊兒並不公平。”時春分急切道。
“公平?”褚嚴有些好笑,“怎樣才算公平?如果現在告訴她,她嫁給的可能是未來的宰相,你覺得她會拒絕嗎?”
“這……”時春分當場噎住,半晌說不出話來。
今晚她跟褚芊在涼亭談心的時候,對方就曾說過如果林中月是達官顯貴、皇親國戚,她還能勉強接受,也就是說她並不抗拒對方的年紀,更多地是抗拒對方的身份。
倘若是當朝宰相,隻怕她真的會答應。
可這“如果”真的能實現嗎?
且不說這條路有多麽危險漫長,就算真的讓褚芊等到了,也已經是十幾二年後的事情了,眼前她的抗拒卻是真實存在的。
褚嚴也知道很難讓褚芊接受這個事實,包括柳姨娘如此激動也是他意料之外的,但他又不想放棄這個打算,隻得望向時春分詢問道:“你有沒有辦法勸服她們母子倆?”
“沒有。”時春分果斷拒絕道:“連父親都做不到的事情,我又如何能做到?更何況我隻是芊兒、瑩兒的大嫂,有什麽資格幹涉她們的婚事,別說我沒有這個本事,就算我真的有……也絕不會蹚這趟渾水!”
難得她如此清醒,褚嚴無言以對,半晌才道:“如果今日要嫁給林中月的是思卿,你會怎麽做?”
思卿便是湯圓兒,想到自己的女兒要配一個年紀那麽大的人,時春分寒毛都豎起來了,“我會跟您拚命!”
見她說得如此直白,褚嚴噎了一下,苦笑道:“我明白了。”
連時春分這樣愚善的人都能如此堅定地說出這一句話來,那可想而知柳姨娘母女倆會有怎樣的決心,褚嚴覺得自己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一方麵是為了華亭縣主的複仇大業,另一方麵卻是妾室女兒的終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