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春分注視著褚嚴神情的變化,表情複雜地問道:“非要走這步不可嗎?難道就沒有其他手段能拉攏林先生,就像之前的攬月樓一樣?”
褚嚴苦笑著搖頭,“不是沒有,而是我不放心。”
別說林中月從未向褚家提出過任何要求,就算有……也絕不會是要娶褚家的姑娘,可他越是如此,褚嚴的心裏就越不放心,這可是謀反的大罪,稍有不慎就滿盤皆輸,他寧可犧牲褚芊一人的幸福,也好過整個褚家一起陪葬。
更何況,褚芊需要的不就是這樣的郎君嗎?
成熟穩重,權勢滔天。
隻要他們大事得成,堂堂宰相配他的女兒,倒也不算吃虧。
時春分明白了過來,心裏隻覺得可笑,還沒成為帝王,就已經有了帝王的疑心病,這跟當初懷疑華亭縣主忠誠的天子有什麽區別?
但這話她不可能說出口,免得又在褚嚴傷口上撒鹽,更何況褚芊的終身大事也輪不到她管,萬一推了一個林中月,她之後嫁的人更差,到時候豈不得反過來怪她?
見她竟然沒有繼續勸自己,褚嚴意味深長地看著她,“我以為你會繼續勸我?”
時春分搖了搖頭,“我早就自顧不暇了,沒有保護別人的能力,尤其對方還是柳姨娘的女兒,更加與我無關。”
她說得倒是直白,聽得褚嚴冷笑一聲,“但你在心裏怪我,不是嗎?”
時春分默了默,坦言道:“我隻是覺得沒必要為了一件八字還沒有一撇的事,就葬送芊兒一生的幸福,或許父親不在乎這個女兒,可倘若她今晚真的找個地方上吊了,父親心裏不會後悔嗎?”
怎麽會不後悔呢?
褚嚴額頭上的傷口還隱隱作痛,聽到褚芊出事的那一刻,他連自己的傷都顧不得了,如果真的什麽都不在乎的話,怎會流著血就衝出房間呢?
時春分的話點到即止,沒再繼續勸說褚嚴,徑直離開了他的房間。
回到自己屋子的時候,院子裏的天色已經蒙蒙亮了,時春分剛一進去,便聽見褚令清冷的聲音,“回來了?”
時春分抬眼望去,對方負手而立,站在屋子門口居高臨下地凝望著她,那與生俱來的貴族風範和不怒自威的架勢讓她微微恍了恍神,她一直都把褚令等人如今在做的勾當當成不可能成功的謀反之路,卻從未想過對方真的成了之後會是怎樣的光景,褚嚴如今的打算讓她的心裏不寒而栗,倘若將來真的事成,林中月成了宰相,那褚令豈不是皇帝?
雖然以前也曾在玩笑中談論過這個可能,但當發現這個可能有機會成真時,她整個人都變得不知所措起來。
褚令見她的腳步明顯放慢,似乎有些躊躇不前,索性快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雙手,“父親那邊怎麽樣了?”
見他已經收到了消息,時春分的心裏一沉,褚芊的事他也應該早就知道了,卻從未提出任何反對,他一直默許褚嚴用自己的女兒幫他拉攏人心,即便那個人是他的妹妹。
曾幾何時,時春分一直認為褚令這人外冷內熱,平時看起來很少關心兩個妹妹,但在吃穿用度上從未虧待過她們,尤其是之前還那樣偏袒褚瑩,她還以為他的心裏是很緊張她們的,可這一次……她突然有些不確定了。
“傷口已經包紮好了。”時春分回答道:“隻是頭疼芊兒那邊不知道該如何安撫。”
她故意提起褚芊,褚令怎會不明白她的意思,他緊緊握著她的雙手,平靜道:“進屋再說。”
二人進了屋子坐下,屋內早已備好了佳肴美酒,時春分卻對滿桌食物毫無興趣,隻是定定地望著褚令,等待著他的解釋。
褚令無奈極了,苦笑道:“沒什麽好安撫的,她這麽大了,應該知道什麽是為她好。”
時春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管這叫為她好?那林中月都四十多歲了,且不說他將來會有什麽樣的成就,咱們能不能活到那時候都不知道,你們就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未來,提前葬送芊兒的幸福?”
“四十多歲有什麽問題?”褚令不滿道:“你我都會老去,林先生正值壯年又從未娶妻,最重要的是,他將來會有很高的成就,符合芊兒心裏的所有要求。倘若芊兒知道他未來的身份,你覺得芊兒會拒絕嗎?”
“你也說了是未來。”時春分忍不住道:“未來就是不可預測的,萬一你們失敗了,讓全家葬送性命不止,連芊兒眼前的快樂也要剝奪嗎?”
“沒有萬一。”褚令篤定道:“我一定會贏。”
時春分被他說得一噎,整個人無奈地看著他,“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情是一定的,更何況你要走的路並不容易。”
“你不相信我?”褚令擰起了眉頭。
見他每次都能扯到這上麵去,時春分愈發無奈,“我就是相信你才會留在你的身邊,可這世上的事,哪是相信就能成的?難道我相信鬼神,就能成仙成佛?”
褚令無言以對,臉色愈發陰沉。
見他明顯有些生氣,時春分也沉默下來,開始拿起筷子,埋頭吃桌上的酒菜。
二人就這樣一直僵持著,時春分自顧自地填飽了肚子,一抬頭見褚令還沒動筷,不禁有些尷尬,“你不吃嗎?”
褚令冷哼一聲,不悅道:“我以為你吃飽就夠了。”
見他話語裏滿是譏誚,時春分長長地歎了口氣,“你是不是很想做皇帝?”
褚令噎了一下,不知道她怎麽會問起這個。
見他沒有回答,時春分又補充道:“做了皇帝之後,你就可以說一不二,再也沒人反駁你的話語了。”
褚令的臉色難看極了,“在你心裏,我就是這樣的人?”
時春分歪著腦袋看著他,大概是因為已經不再像從前那麽怕他了,所以說話也有了底氣,“如果你覺得不是,現在就不會生氣了。”
褚令繃著張臉,半晌才道:“不想。”
時春分怔了怔,才想起他是在回答自己剛才的問題。
不想做皇帝?
怎麽可能?
即便是她這麽無欲無求的人,想到自己有可能母儀天下成為皇後,心裏也小小地興奮了一陣,更何況是褚令?
她不信這個世界上有不想當皇帝的男人,尤其是對方說出要漕幫臣服的時候,那分明就是來自帝王睥睨天下的氣勢。
“做皇帝有什麽不好的?”時春分直言道:“你們都決定讓林中月做宰相了,還說自己不想做皇帝?”
“宰相?”褚令黑了臉頰,他可從來沒說過這話。
見他的確一臉不知情的樣子,時春分補充道:“是父親說的,父親說他是宰相之才。”
“嗬!”褚令譏笑道:“這老頭的野心還挺大。”
時春分一愣,意外道:“難道是父親想做皇帝?”
褚令睨了她一眼,淡淡道:“誰做都一樣,最重要的是事成。”
時春分笑了起來,“所以還是有你做的可能,不是嗎?”
褚令眯起雙眼,定定地望著她,“你似乎很不想我做皇帝?”
時春分心虛地摸了摸鼻子,她有表現得這麽明顯嗎?
“如果我做了皇帝,你可以母儀天下,這難道不好嗎?”褚令認真道。
時春分搖了搖頭,“我連小小的褚家都管不來,你還讓我母儀天下,這不是想殺了我嗎?”
褚令一怔,倒是沒想過這個可能。
時春分認真地看著他,一本正經地分析道:“且不說我的性子不適合做皇後,就算勉強坐上了,將來你有後宮佳麗三千,而我隻有一個湯圓兒。你敢保證,你不會為了太子廢後,或是其他嬪妃折辱我嗎?”
“我當然不會。”褚令堅定道:“繼承皇位而已,湯圓兒也一樣可以。”
時春分被他的話嚇了一跳,語氣也急切起來,“你瘋了是不是,自己冒天下之大不為也就算了,還想把女兒推上眾矢之的?她若成了昭國第一位女太子,全天下都會把她當作笑柄、仇敵,恨不得殺她而後快。就算你從未對湯圓兒上心,也不該這樣對她。”
見她如此激動,褚令的眸子深邃起來,“比起我,你好像更緊張湯圓兒?”
“難道你不是嗎?”時春分反問道:“為人父母者,自然是以兒女為先,哪有人是以伴侶為先的?就算是父親想賣了芊兒,也是一心為了你著想,你已經得到了自己爹娘最真切的寵愛,又何必在乎我心裏最重要的人是誰呢?”
“我當然在乎。”褚令認真道:“我希望自己在你心裏是最重要和獨一無二的,就像我對你一樣。”
時春分聽到前半句的時候本想發怒,猝不及防聽到後半句,整個人頓時愣在了原地。
什麽叫“就像我對你一樣”?
難道在他心裏,她是最重要和獨一無二的?
她怎麽從來都不知道這一點。
“你少騙我了。”時春分回過神來,淡淡道:“如果我是最重要和獨一無二的,那你怎會不舍得放棄這條最難的路?你寧願讓我跟湯圓兒陪你一起去死,也沒想過要讓我們過上安穩的生活。”
“你怎麽知道我沒有想過?”褚令反問道:“到底是我從未給你安排過後路,還是你從未相信過我?”
“就算安排了後路又如何?”時春分好笑道:“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一個失去父親的孩子,你覺得我跟湯圓兒的餘生會幸福嗎?”
褚令一噎,半晌才艱難道:“你希望我放棄?”
時春分搖了搖頭,“華亭縣主的死也間接保護了我,我不會阻止你們報仇,隻是覺得這世上從來都沒有最重要的人或事。在我嫁給你之前,最重要的是大姑一家;嫁給你之後,最重要的成了你;生下湯圓兒之後,最重要的又成了湯圓兒。人這一生,哪會隻有一個最重要的人?”
我有。
褚令在心裏道,隻是你不信而已。
從他第一次做夢的那一天開始,時春分便成了他心裏最重要的一個人,隻不過他太貪心了,除了心愛的人以外,還得背負家族的責任和華亭縣主的血仇,他何嚐不想痛痛快快地跟時春分待在一起,哪怕每天粗茶淡飯,描眉作畫,也比現在快樂的多。.
可人這一生,又豈是快樂就足夠了?
上天給了他與眾不同的能力,他便沒法安心地讓自己歸於平淡,這便是他的無奈,也是他注定要欠時春分的。
見他沉默不語,時春分很快轉移了話題,“林先生知道這件事嗎?”
褚令回過神來,知道她指的是褚芊的事,很快點了點頭,“知道。”
時春分擰起了眉頭,“他不是立誌終身不娶嗎?就這樣欣然接受了?”
褚令歎了口氣,“不是他想接受,而是他知道不接受的話,我們不會信他。”
聰明人便是如此,旁人每走一步,他們就能窺見當中門道。
褚家提防林中月的同時,對方何嚐不在苦惱如何讓他們信任?
褚嚴的這一步,可謂是讓林中月瞌睡碰到了枕頭,他是不想娶妻,但不介意家裏多一位能讓褚家安心的人。
他這樣的高人,自然也有自己的野心。
扶持一位帝王,便是他願意為之奮鬥一生的目標。
能讓褚家信任,家裏多個女人算得了什麽?
時春分明白過來,心裏唏噓極了,一個不敢信任,一個怕不被信任,就因為他們的不敢不怕,輕而易舉地就敲定了女子的一生,身為女子未免也太難了一些。
見她的臉色不太好看,褚令安慰道:“你也別想太多了,說不定他們成親之後,日子會過得很好呢?林先生素來風雅,又善於經營謀算,芊兒待在他的身邊絕不會吃虧。”
當初褚嚴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他也曾小小地驚訝了一下,但細細想來,林中月這人除了老了一點,的確沒有任何缺點,至少是身邊知根知底的人,將褚芊嫁給別人,就算再好的如意郎君也會有不確定因素,倒不如在自己人身邊來的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