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哧——”
長槍穿過了林武的腹部,從背後帶出淋漓的血液噴灑了一地。他緊緊握住槍柄試圖抵抗,但劇烈的疼痛讓他目眥盡裂,扭曲猙獰,眼中溢滿了血絲,如同地獄爬上來的惡鬼,不甘又憤恨地死死盯著麵前的人。
“夕……猊……!!”
他咬牙切齒,一張口就有血從嘴裏溢出。
“哈哈……哈哈哈!”
以多打少的激戰下來,夕猊也難以再全身而退。頭盔被打落,披頭散發,蓋住那張滿是血汙的臉,額角的疤痕抽搐著,如一坨被掀開了皮膚的血肉花朵。他獰笑不止,右肩被砍出血肉翻飛的傷口,手臂隻能無力地垂在身側。他左手握緊槍柄,試圖再往這不自量力的人族肚子裏多捅幾刀。
“痛吧?叫啊!叫大聲點!!讓周圍你的下屬們看看!他們的領將是怎麽死在我手上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呃……啊啊!”
林武能感覺到刀頭在肚子裏麵攪動打轉的感覺,疼得他眼前一片片發黑。老人們說的對,人在死前是會看到生平過往的一切的,時間仿佛在那一刻靜止。林武看到了以前的事,在村子裏上樹下河、爹娘的笑臉、臨行前給予的附身符——
患上怪病之後的日子他整日躲在暗無天日的屋子裏,眼前是漆黑一片的,直到有個女孩敲開了他家的門,帶著陽光一同闖入了他的視野裏。
小時候在村子,長大了在軍隊,林武哪裏有見過這麽漂亮的女子。所以僅僅隻是見了這麽一次,他便難以忘懷。哪怕經曆了屠村一事,他的靈魂和骨髓都烙印下了滔天恨意,但在重新見到她的那一刻,那雙被黑暗侵蝕的眼裏好像又能見到一點點陽光了。
林武以自己的立場對她,以及她身後的夥伴做了很多不可饒恕的事情。而他自己也知道,陽光不像沙子,用力抓不住的,放了手也更加抓不住。
這不是屬於他的太陽,或者說,從一開始,他就隻是個因幸運觸碰過一次太陽的普通過路人罷了。
所以在經曆了那兩年失去記憶的“療養”之後,林武想明白了很多事,放下了很多執念,但唯有這份仇恨,依舊是支撐著他走到現在的動力。
“……呃……啊……”
可是刀已經脫手,而又身負重傷,他又該怎麽替他們報仇……
“這就是你和我之間的差距,以前你報不了仇,現在也一樣……”
“就這樣,抱著對我的仇恨死去吧!化作厲鬼回來,我也一樣能把你撕碎!”
朦朧之中,仇人的獰笑猶在眼前滋生旋轉。他聽見轟隆隆的聲響自腳底下蔓延,這難道也是臨死前的幻象嗎?可下一秒,震耳欲聾的巨響將他的神智徹底喚醒——
“嘭——!轟——!”
夜色彌漫的天空,突然接連炸出了幾道足以將半片天照亮的閃光,一團團閃光從鈞州城四麵八角起飛、升騰,於黑幕之中劃出極其亮眼的線條。隨即,在天空之中陡然炸開!
“……什麽?!”
煙花?!這個時候為什麽會有煙花?!
大地晃動得厲害,連同湖水也被**起了一層又一層激**的漣漪。金明台上的士兵被這一出突如其來的異變驚動,紛紛停下了爭鬥,不約而同地一起望向天空。
滿天盛開的煙花在刹那間升空、綻放,隨即又化作無數顆流星落下。姹紫嫣紅的光彩落在林武眼中,他隱隱約約見到高樓之上的那一抹色彩,以及夕猊被吸引走注意力的側臉近在眼前。他知道,最後的機會就在此刻!
“夕猊!”
林武用盡全力嘶吼起來,抬手抓住了他頭上的獨角和頭發,狠命撕扯著,讓這頭巨獸不得不俯下身子,將後頸暴露出來。
“殺了我!殺了我啊!”
“不然馬上!死的就是你了!!”
夕猊被他扯得踉蹌幾下,槍頭在他腹部刺得更深,甚至整個槍頭都從後背穿透出來。難以相信他還能垂死掙紮這麽久。
“行!那我就成全——唔!!”
篤地,後頸一陣刺痛,夕猊登時瞪大了眼睛,捂住脖子,但那裏什麽也沒有。
“呃……這是……!”
他似是想到了什麽,想要轉身,但全身力氣仿若被瞬間抽空,他搖搖晃晃著,最終隻能無力地倒地,單膝跪在地上。
“可惡……是他們……又是他們!!!”
“那群該死的——!!!”
他們明明都是獸族,是同伴,是不可割舍的同族才是!若不是那群蠢貨被可恨的人族蠱惑洗腦!這天下便就是獸族的天下了!!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夕猊極力與體內的無力感做鬥爭,可即使把舌尖咬爛,往腿上紮了多少刀,也無法反抗這鋪天蓋地的麻痹。可這麻醉劑量又恰好把控在奪走他的力氣卻又不會暈死過去的程度,夕猊隻能憤恨地幹瞪著眼,見那個本該早就死在他刀下的人族砍斷了身上的刀柄,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提著刀,來到他身前。
“嗬嗬……嗬嗬哈哈哈……”
“……你笑什麽?”
“……我、在笑……你們真是有夠……天真的。”
夕猊的聲音開始變得若有若無,斷斷續續,已經狼狽成這幅樣子,那張笑臉也依舊可怖。
“……”
“人族和……我們……永遠、永遠不可能、不可能共存的!我了解你們!我太……了解你們這些畜生了!貪得無厭自私自利!這樣的族群還有什麽資格活在這世上!!”
“嗬嗬嗬哈哈……不可能共存的!不可能!”
漫天煙火之中,眼前這個提著刀向他走來的身影與二十五年前的那群劊子手重疊起來——
最初的夕猊也隻是個被人族奴役的勞工,幹著最累最髒的活,挨最狠的打罵。但是無所謂,在人族手底下幹活雖然苦,但至少能混一口飯吃,他必須得養活家中妻女,還有肚子裏未出世的孩子。
然而,然而……
那一年,主人家的女兒患了重病,不知從哪搞來的偏方說獸族的鱗甲和臍帶血對治病有用。睡夢之中,一群人族抓住了他們一家三口。在他眼前,活生生的,剝了他女兒的皮,剖開了妻子的肚子!
剛剛成人形的孩子還那麽小,渾身紅彤彤的,像一顆鮮紅的心髒,但他被剪去了臍帶以後,就被粗魯地丟進了垃圾堆裏。他的妻子,孩子都成了那堆“垃圾”中的一員。鮮血洗刷了一切,倒灌進五髒六腑——
他在那一刻爆發了,試圖殺了這群陰狠毒辣的劊子手,但不敵對方人多勢眾,他的角便是在那時被砍斷的。
人族沒有當場殺了他,而是為了羞辱、惡心他,逼著吃下了自己的孩子。
“都說虎毒不食子!你看看他居然真的吃下去了!果真是畜生不如!”
夕猊知道,自己吃下的不隻是孩子,還有理性和良知。他發誓,勢必有一天,要屠盡天下所有人族!
“就算不是我,也依舊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你們親手逼出來的惡鬼……來將你們一個不剩地——”
詛咒還未說完,聲音已然戛然而止,一柄刺劍已經刺入了他的喉嚨,悄無聲息的。血液飛濺,蒙上了那對不會再閉上的渙散瞳孔。
“……”
林武站在血泊之中,地上淌著的,已經不知道是從誰身上流出來的。他就這樣盯著仇敵逐漸青白的臉色,一動不動。耳邊的轟鳴漸漸平息,一切歸於寂靜。
結束了……
這場降落在他身上的無妄之災開始得突然,結束得也很突兀。
好累,想要休息了。
立於圓台中央的身影晃了晃,最終也還是摔落在地,與這滿天星火一同熄滅。
…
埋伏起來的破曉軍終於趕來清場,他們趕跑了失去大將以後兩方失魂落魄的軍隊,上前試探倒在血泊中的兩人是否還有氣息。
“夕猊……已經死了。但是他——”白翎從林武身上摸到還有絲絲微弱脈搏,“暫時還有生命體征。”
“怎麽辦?要救嗎?”
白翎抬頭望向大叔,眉頭微微蹙起。他對這個男人並無好感,隻因他曾經是迫害朝曦、害得小夏離開了他們兩年的罪魁禍首。而且死在他手上的獸族也不少,白翎沒有小夏那種以德報怨的胸懷,他厭惡這個男人。
更何況,第一個讓小夏穿上嫁衣的居然是這家夥,不可饒恕。
“……”這個問題拋給他,大叔也覺得十分頭疼。他沉吟了幾秒,思緒千轉百回,想著如果是餘夏在這裏的話,她會救嗎?
半晌,他歎了一聲,揮手示意士兵把這小子打包起來扛走。
“先帶走吧,能不能活下來就看他自己了。”
這麽重的傷,能活下來也是個奇跡了。
…
另一邊,皇宮摘星台。
“……”
“…………”
盛大的煙花秀落下,整個摘星台上,無論是人族還是獸族都同時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當中。
餘夏能感覺到貼在身後的軀體正在微微顫抖,呼吸紊亂,她側過頭,瞥到了對方那發白的臉色,以及仿若殺人的視線。
“怎麽樣?是不是很漂亮?”
“……”
他深深呼吸了兩口,死死盯著她,指甲攥得她的手腕生疼。
“你都做了什麽……不對,應該問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我今日明明已經派人重新檢查一遍保證萬無一失——”
故作冷靜的嗓音壓抑著洶湧如狂潮的怒意。澹台雁問到一半,又硬生生逼自己住了口……何曾見過他如此慌張的一麵?
“是了……我就知道,軍程司令被毒蛇咬傷一事不會是意外……是你幹的?”
“……”餘夏微笑著不置可否,“殿下的秘密工程發生過爆炸一事您恐怕還不知道吧?您那些被雇過去的勞工們可害怕再發生意外丟了小命,可能是聽從什麽人的建議吧,防護措施做得不錯,確實沒有再發生爆炸了,不是可喜可賀嗎?”
“不過,這也得怪軍程司裏那些飽中囊私的官員們。爆炸這麽大的事居然還真的給壓下來了。唉……可您不知道,炸死了多少人啊……”
澹台雁眼底一閃而過的恨意,無端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小夏,你確實是很擅長給我製造驚喜。”
“我承認,是我輸了。”
意外的,他很快就接受了這個事實。眼睛閉上,再睜開時,眸底已刻上決然。
他澹台雁放開了她,回身望向台下的眾位將士,以及高樓之下燃燒著戰火,彌漫著硝煙的鈞州城。
“結束了,已經結束了。這天下我還是沒能殺死。但是已經夠了,一切都該重回原軌。”
他的聲音如同空中飛舞的沙石和煙霧,縹緲而又虛無。紅衣隨風飄搖,他的身影在這天地之間,顯得是那般渺小。.
世事如洪流,不講情麵,不為誰而停下。正如澹台雁這個人的整個人生,被洪水攪得亂七八糟。再多的不甘,再多的手段又有何用?在天命之下,他注定隻能任人玩弄。
最開始是父皇,然後是母後,接著是自己,最後……就是她了。
“……恭喜你,這天下是你們的了。我們已經是你的手下敗將了。”
他的身影在高台邊緣搖晃,看起來搖搖欲墜,餘夏上前幾步,想要拉住他的手腕,可他卻篤地笑了起來,身體往後倒去——
“但是真是可惜啊,你們想要的東西,還是沒能拿到。”
“澹台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