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餘夏已早有預感，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刻就撲上去拉住了他的手。
澹台雁雖長期女裝打扮，但骨骼體量還是男性的重量。為了拉住他，餘夏上半身幾乎跨在了欄杆外，手臂在粗糲的台簷邊摩擦，而被她拉住的人還像發瘋似的對著她的手腕又抓又咬。
“放手！快放手！你不是很恨我嗎？為什麽不讓我去死？！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是覺得我還有用處對嗎？你們的律法沒有國璽加蓋，這輩子都沒法得到天下人的認可！獸族新王登基……哈哈哈！那場麵肯定很可笑！”
澹台雁將她的手腕抓住了深深的血痕，他的眼眶通紅，又哭又笑。大風吹散了他的長發，顯得歇斯底裏，又可憐可悲。
他其實說的沒錯，律法頒布不一定能得到天下人的認可，如若人族皇室被屠盡，而隼冀遙成為新王，獸族新王的存在也隻會讓人族百姓們惶惶不得終日。
所以他們需要一個人族的見證人，一個皇族，一個天下人都認識的皇族來成為人族新王。
為了兩族之間的平衡和製約，這個國家需要兩個王，兩個領導者——澹台燁已經死去的現在，也就隻剩下他澹台雁了。
很明顯，澹台雁在看到她下意識的反應後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才如此決絕地跳下去。
“我不會讓你們如願的！我不會讓你們如此輕易地就如願的！我不會再讓任何人操縱我！”
“沒有人要操縱你！澹台雁！你清醒一點！”手臂的疼痛讓她咬牙切齒，更多的還是對這家夥扭曲的性格生氣，“你所討厭的人現在是不是全死光了？是你親手殺的，你為自己報了仇了！而你現在卻要尋死？信不信等你下了地府，你那些仇人絕對第一個衝上來嘲笑你！‘這是哪來的蠢貨啊？好不容易大仇得報結果馬上後腳跟就尋死了’！”
澹台雁瞪回來，雙眼紅通通的:“你才是蠢貨！我死了最該高興的就是你！我知道你討厭我！恨我！所有人都想要離開我！你也是！”
“你說得對！我就是不喜歡你！你殺了那麽多人，甚至連對你最好的李煜都能下手！誰會敢喜歡你啊！”
“你——！”
似乎是戳到他的痛處了，澹台雁一聽到李煜這個名字，掙紮得更加厲害，將今生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話語都罵了出來。可是罵著罵著，兩隻眼珠卻篤地滾出了淚珠。
“是他先背叛我的……是他……他可以回家。可是我呢……我得留在這個地方受苦……一生都得不到解脫……”
“可是、可是我隻是想自殺威脅他讓他別走——”
“不對、不對！就是我殺的！我記得很清楚！我親手把他埋到樹底下去的！”
他的精神狀況確實是不太正常了，目光渙散，焦距不定，空著的手用力地抓耳撓腮，把頭發揉得亂七八糟，甚至連臉上都留下了鮮紅的抓痕。
當年事情的真相如何餘夏不清楚，但她唯一能知道的是，那棵樹下……是沒有屍骨的。
問就是她那天其實偷偷挖開來看了。
精神上的混亂或許連澹台雁本人都不記得那天發生了什麽，但是都已經無所謂了。
“那我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她突然道，趁著澹台雁一瞬間的晃神將他拉上來了一下。
“其實像我們這樣異世來的人，回家的方式就是在這個世界上死掉。”
“所以李煜他沒死，他是真的回家了。”
“……”他愣住了，眼眶掛著淚珠，“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他很久都沒有再說話，而也是在這個時候，隼冀遙終於有所動作，掙開了身上的繩子，騰空飛過來將澹台雁給扛回平台上。
餘夏捂著極其慘烈的手臂齜牙咧嘴，抱怨道:“其實你早就解開繩子了吧？為什麽現在才上來啊！”
隼冀遙無辜地歪歪頭:“嗯？我以為剛剛那一幕是你編排好的戲碼，所以不敢打擾……怎麽？原來不是嗎？”
怎麽說呢……是，又不完全是吧。
“所以他這是……”
他朝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澹台雁望去，擋在了天台邊上以免他再跳下去。
“……”他似乎在碎碎念著什麽，朱紅長袍堆在地上層層疊疊似凋零的牡丹花，青絲垂地，婉轉繾綣，盡顯頹廢凋落之感。餘夏在他麵前蹲下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澹台雁，殿下。”她歎了口氣，放軟了些語氣，“還是我剛才說的那樣，所有你討厭的人都已經沒了，就像你之前說的那樣，這個國家已經徹底重生了。它現在需要一個領導者來帶領，而你就是最為合適的人選。你真的甘心就這樣跳下去嗎？”
“……”他沉默不語。
“而且，之前答應你的事情，我沒有食言。”
“你不是想要親眼見到這座城牆竣工的那一天嗎？它現在隻差最後一步就能完成了。”
“……”
“抬頭看看吧，看看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機關造術——千嶂瞭望簷。”
刹那間，恍若白晝的燈光在那一刻徹底點亮了半邊天。機關齒輪轉動，連帶著空氣都在顫動。瞭望簷從城牆之中伸展出來，如同一對鳥雀的雙翼，以鋪天蓋地的氣勢向高空延伸——延伸——仿佛下一秒，便可接觸到天空，登上那輪圓月。
澹台雁看著，突然想起了以前誰人對他說過的那句話——“總有一天，你也會像小鳥一樣，飛出這道城牆，飛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再也沒有人能夠困住你。”
“……”
“…………”
硝煙散去，月光傾瀉。看來天氣也很明白此刻已是塵埃落定之時，餘夏回頭，發覺他已然淚流滿麵，是無聲的哭泣，甚至連一絲抽泣也沒有。唯有瑩潤在眼球的水光和睫毛的顫抖象征著內心的動搖。
為國家的重生。
也為自己的重生。
…
在那之後，澹台雁沉默著帶著他們離開了摘星台，略顯狼狽的背影看起來還搖搖晃晃的。
他一路走到了皇帝的書房——乾清宮，熟練地從密室暗格裏拿出錦盒，裏麵放的正是傳國玉璽。
終於在這份詔書上印下那一道鮮紅的印章時，餘夏聽見身旁的隼冀遙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氣，拳頭緊攥，眸中在極力隱忍著什麽，有光影在裏麵流竄。
那隻是一紙詔令，卻是全體獸族用血汗打拚了十幾年才得到的公平和尊嚴。
他們所求的，也僅僅隻是如此。
當第一縷陽光從地平線揮下，他們終於走出了宮殿。站在百級階梯之上，晨曦從頭頂落下，卻是恍若隔世的那般縹緲和美好。
她被陽光刺得有些睜不開眼，紅發統領便走快了幾步，替她擋住了光。
“多謝。”他突然道，定定地望著她，“如果沒有你，這場仗恐怕還會持續幾年。”
一天一夜的奔波早已讓人疲憊不已，餘夏微笑著搖搖頭，卻沒有說任何話。
“看，他們都來了。”
耳邊響起隼冀遙那刻意壓抑著笑意的聲音。餘夏朝他所說的方向望去——
她所熟悉的、親近的人們站在大殿之下，滿含笑意地迎接著他們的歸來。
“小夏！”林星栩很少用這麽大的聲音說話，也很少見到她臉上如此明媚的笑臉。她朝她張開雙臂，呐喊道，“歡迎回來！”
她呼吸一滯，兩三秒後，提起裙擺飛奔下樓，隨即，重重撲進林星栩懷中。
“哎呀。”林星栩緊緊抱著她，聲音也染上了哭腔，“我們的大英雄怎麽哭得這麽厲害啊？憋了很久了吧？”
“……才不是什麽大英雄。”她抽噎著，“但是確實……憋了很久。”
“星栩……大家……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