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蕪正坐在亭子裏, 侍女們垂頭退至亭外的不遠處。
眼下端坐在沈蕪麵前的這位年輕男子身著竹青色錦袍,雖身形高大,但麵容雪白清潤, 生了一張翩翩君子的臉,他正抬手給她斟了一杯茶。
沈蕪輕抿起唇。
坐下之後,他們之間門一句話都沒說。
隻有侍女引他匆匆前來之時,同沈蕪說了一句:“這是丞相府的蘇雲清蘇公子。”
蘇雲清將茶杯推到了她的麵前。
沈蕪稍一垂眸, 就見他的手指骨節寬大,手背深麥的膚色與他雪白的麵容反差極大。
怎會有人臉的膚色與手的膚色差這麽多。
“沈姑娘,請喝茶。”
蘇雲清的聲音雖清冽溫和, 但那雙直勾勾盯著她的黑眸卻分外幽深。
沈蕪心裏覺得有些古怪。
卻又隱隱覺得有些熟悉。
隻見蘇雲清彎唇笑了一下。
臉還是那張臉。
但整個人溫文爾雅的氣息赫然變成薛南涯獨有的凶野戾氣感。
他低沉一笑,揚眉輕聲道:“不認識我了?”
蘇雲清的臉,薛南涯的聲音。
沈蕪張了張唇,杏眼直接睜圓了,“薛……”
沈蕪一顆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薛南涯竟然膽子大到冒充起蘇雲清。
沈蕪下意識止住驚呼。
她轉頭看了眼身後不遠處的侍女,才重新看向眼前這男人, 沈蕪還未有些沒能回過神:“是你在這, 那蘇雲清他人呢?”
“還有你的臉和眼睛怎麽……”
沈蕪想起薛南涯說他是殺手,蘇雲清不會被他殺了吧……
薛南涯輕嗤了下, 似乎知道沈蕪在想什麽,“我不在這, 如今跟你相看的就是那什麽蘇雲清,你想嫁他?”
見沈蕪震驚之餘不忘連連搖頭否認, 這讓薛南涯心情好上不少,他勾唇笑道,“他人沒事, 半路被我一掌拍暈,扒了外袍和令牌之後我就把人扔回馬車了。
薛南涯見沈蕪盯著他的臉看,挑了挑眉梢:“好奇我的臉和眼睛?”
薛南涯低頭湊近她。
男人高挺的鼻梁快要撞上沈蕪挺翹的鼻尖,他那雙幽深的黑眸隱隱泛著綠,挑眉笑得有些邪性:“要不要摸摸看?”
聞言,沈蕪將身體往後挪了挪,飛快別開臉。
她寒毛微豎,無比抗拒地直直搖頭:“我不要。”
摸人||皮||麵具什麽的也太嚇人了。
薛南涯哼笑了聲:“今日怎麽還跟人相看了?不是找到未婚夫了?”
沈蕪有些意外薛南涯怎麽什麽都知道,她正憋了一肚子氣,悶聲氣惱道:“不是我的主意,是我那個小叔自作主張,把我安排到了亭子裏,看到你來了我才知道要跟人相看。”
沈蕪:“薛哥哥你今日找我做什麽?”
“我十幾日前就已經找到未婚夫了,他很好。”
沈蕪杏眸微彎起。
薛南涯聽見沈蕪說找到了她的未婚夫,提起他的眼神微亮,薛南涯心裏就壓著戾氣,‘他很好’這三字在薛南涯舌尖輕過了一遍。
真不得勁。
“我一時興起,來看看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薛南涯勾了勾唇,半真半假道。
薄以慎就站在書房裏。
從書房裏那扇推開的窗欞就能看見不遠處亭子裏的人。
蘇丞相心知薄以慎有意撮合雲清跟他侄女,聊完公事,不忘誇起蘇雲清,“……我這長子,平日裏待人溫潤有禮。”
“有禮?”
薄以慎沉下聲,嗓音裏微有幾分譏誚之意。
薄以慎深棕色的眸子微眯起。
就見蘇丞相口中溫潤有禮的蘇雲清竟然低頭湊近沈蕪,隔得遠,雖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但必是放浪形骸。
隻安排單獨相見,就原形畢露。
蘇丞相感覺薄以慎的語氣有些不對勁,還想再說什麽,一道敲門聲響起,隻見一個侍衛進來稟告道:“大人,楚小將軍說要見您。”
薄以慎轉動白玉扳指,淡淡道:“就說我在府中待客,沒空。”
薛南涯目光微落沈蕪的臉上,她望來的那雙杏眸漂亮,但要再落起淚,也是要了他的命。
待他把她那未婚夫殺了,再來哄她走,最為周全。
薛南涯斂起殺氣,挑唇笑問:“要不要跟我走?”
沈蕪怔了下,杏眸懵然。
為什麽要跟薛南涯走,沈蕪想也沒想地搖頭。
待薄以慎和蘇丞相一塊走來亭子,就見亭子裏隻有沈蕪一個人。
亭外的侍女們正微微欠身,薄以慎目光逡巡了一圈,冷肅問道,“蘇公子人呢?”
侍女們麵麵相覷,“他說他先走了。”
蘇丞相的臉色當即變得難看。
蘇雲清何時變得這麽沒分寸,不知禮數,再不滿意薄以慎這侄女怎麽也不能先走啊,這實在太下薄以慎的麵子,別親家結不成結成了仇家。
蘇丞相無地自容,想到他前不久還跟薄以慎說蘇雲清待人有禮,如今替蘇雲清尋了個身體不適的借口之後,蘇丞相也匆匆告辭,離開了薄府。
薄以慎看向沈蕪,沈蕪也正看向他。
眼下她無比生氣,直呼他名:“薄以慎!”
“我跟楚星臨的婚事是從小就訂了下來的。就算你是我的小叔,你也沒有資格對我娘親他們訂的婚事不滿,何況你還不是我親的小叔。”
沈蕪咬唇,沒忍住脫口道:“我都以為你想要賣侄女求榮,不然為什麽剛認回我就這麽急著給我安排新的婚事。”
她說什麽?
賣侄女求榮?!
薄以慎硬生生氣笑了。
他的下顎線緊繃,落在沈蕪身上的那道目光有瞬凝結成冰。
說完,沈蕪也意識到她這話好像說得是有點過分了。
但說出去的話已經是潑出去的水,沈蕪抿了抿唇,沒再看薄以慎的神情,直接越過他離開。
留在亭子裏的侍女們幾乎不敢抬頭看薄以慎的表情,更是恨不得沒聽見沈蕪那句“賣侄女求榮”。
沈蕪姑娘這番口無遮攔的話著實會把薄大人氣死。
薄以慎麵色鐵青得極為難看,更是動怒到直接將手中那枚白玉扳指用內力捏出數道裂痕,那雙深棕色的眸子晦暗無比。
從這日起,薄府裏的下人如履薄冰。
因為沈姑娘跟薄首輔冷戰了起來,她不再踏足薄以慎的書房。
每日十張大字都呆在東廂房寫,寫完讓人送過去。在同一個屋簷下,兩人幾乎沒再見過麵,未有言語。
下人們隻覺薄以慎氣壓低得越發駭人,心想首輔怕是真被氣到了,不然不會這麽多天了,還真跟一個未及笄的晚輩置氣起來。
在冷戰的第五日。
宮裏不僅來了一道賜婚的聖旨,將她和楚星臨的婚期定在了皇帝壽誕之後的第五日,隨之還下了一道封沈蕪為思寧郡主的旨意。
沈蕪領完旨,離開之前,隱約感覺薄以慎的目光有瞬落在了她的身上。
徐徳勝瞧見薄以慎的臉色冰冷,知道他曾想撮合相府的嫡長子同他侄女,但未果。
離開前徐徳勝對他道,“楚小將軍這日日進宮求聖上賜婚,聖上起初晾著,誰能想到這楚小將軍梗著脖子,寧願不要封侯都要娶思寧郡主,聖上笑他少年人,最後還是動容了。”
“聖上原打算在壽誕那日恢複郡主的身份,如今索性將賜婚跟封郡的旨意一同下了,楚小將軍那邊封侯的旨意也下了。”
薄以慎微微闔起眼,扯了扯唇。
這兩人還真是……
好似他薄以慎真成了棒打鴛鴦的惡人。
那日沈蕪左一句你不是我的親小叔,右一句賣侄女求榮還真是狠狠紮透他的心,紮得鮮血淋淋。
薄以慎哂笑了一聲:“隨她去了。”
這十來日的大字別當他沒看出來。
怕是楚星臨私下經常來找她,提筆替她寫了。但楚星臨再怎麽模仿她的字跡,薄以慎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部分字跡筆鋒太銳,不是出自沈蕪之手。
但這些薄以慎都權當不知道,怒氣卻在眸子裏翻湧。
楚星臨每來一次,他就在府裏加一次死士,總有刀劍無眼的時候。
一連冷戰這麽多天。
薄以慎書房裏屬於沈蕪的東西都未讓人處理,依舊保持原樣。
私下更是雷打不動,每日依舊會問話東廂房的侍女。有時候侍女回完話,就見薄以慎深棕色的眸子微沉,不知道在想什麽。
薄府的下人們看得出來薄以慎在意沈姑娘,又總覺得薄以慎對這侄女太過關心了,事無巨細地一一過問,好似不容對方離開他的眼皮子底下。
薄以慎也意識到他對這侄女的掌控欲太強了。
這不對。
既然她不領情,賣侄女求榮這話都說出了口,這叔侄緣分淡了就淡了,他不少她吃穿用度,備好嫁妝,已是仁至義盡。
薄以慎坐在書房裏,目光定定落在遠處那張淩亂的小案桌。
這一秒是她還在眼前,不一會兒就將從那摞堆高的書卷中抬起臉,朝他輕眨杏眸,粲然動人。
下一秒是她冒冒失失,不慎將眼前這摞堆高的書卷弄倒在地,杏眸微蔫地瞅他。
但此刻書房寂靜,隻有他一人。
薄以慎斂起眸,壓下眼底泛起的不明情緒。
*
太子府,書房。
許管事微微用餘光看向立在案桌前的太子,他正執著筆。
這一個月以來,太子當真一點都未再過問沈姑娘,他們也極有眼色的不再提起。
容衍的眉眼平靜無瀾,獨獨那雙黑眸近來猶如落了冷冷的霜雪,再不見半點暖意。
雖然太子府好似一如往常,但隻有府中的下人清楚,府中這氣壓是一日低過一日,明明開了春,卻仿佛還在寒冬臘月。
許管事想著這都快一個月了,太子也似乎完全不在意那小姑娘了,總不能等殿下後日因陛下壽誕進了宮,才發現沈姑娘原是他的表妹。
許管事並不知太子早已從暗衛處知曉。
在退下去之前,許管事猶豫了半晌,還是張口跟容衍說了沈姑娘的身世,她如今不僅被冊封為思寧郡主,陛下還給她和楚小將軍賜了婚。
說到“賜婚”二字,許管事感覺太子執筆的動作似乎滯了下。
許管事繼續將話說完:“……待後日陛下壽誕,沈姑娘應當也會隨薄以慎進宮。”
說完,許管事眼皮突然跳了跳,心頭不由有些發怵。稍稍抬眼,就見燭光下,太子的麵容不明。
容衍擱下筆,目光定定的落在宣紙上那處暈開的墨點,不悅地顰起了眉。
他在宣紙上。
不知何時竟寫下了“奪”這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