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待了一上午,中午闻寒带季昭回了自家老宅。
老宅平日只有老爷子和保姆住,此时老爷子住院,保姆在医院陪护,便彻底空下来。
季昭进来后好奇地打量着这座面积不大,但古色古香、一步一景的宅院,闻寒却疲惫万分,穿过庭院进屋,把点好的菜放到餐桌上叫季昭去吃,自己径直回到从前的卧室,合衣躺下。
“哥哥你还好吗?”季昭站在他房门口,担心地看着他,小心翼翼问。
“我没事,你先去吃饭。”
季昭不肯:“哥哥一起吃。”
“我累了。”闻寒疲乏地闭上眼,“先睡一会儿。”
季昭没再出动静。
过了一会儿,闻寒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腰弓下被塞进来一团软软的垫子,恰到好处帮他舒缓了疼痛。
“谢谢,昭昭。”他睁开眼,定定望着他。
季昭摇摇头:“对不起,哥哥。”
“对不起什么?”闻寒疑惑。
“对不起,没保护好哥哥。”哥哥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欺负了,他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什么忙也帮不上……季昭垂着头,情绪低落。
傻瓜,傻死了。
闻寒牵过他的手,摸了摸他虎口见了血的牙印,心又疼又涩,眼底更有寒芒一闪而过:过去那么多年,年少时的怨憎已淡了,他本想与她们井水不犯河水,可她们不该戳他软肋。
“是我对不起你。”他轻轻揉着那印子,又看了眼季昭耳朵:“生气吗?我摘掉你耳蜗。”
季昭摇头。刚开始他不明白,后来看到那小胖墩儿骂他,他就明白了——没错,别的话他听不懂,骂人的话倒是一看口型就懂了——小胖墩儿骂他又聋又瘸,哥哥肯定是知道他们说话不好听,才不让他听的。
“哥哥,他们怎么欺负你的?”他一上午都没搞明白,心里又急又气。
“没有人欺负我。”闻寒眼眸垂了垂,有些后悔带他回来,让他看见这些不堪。
过去的季昭视他为“神”,他便也处处做到完美,丑陋的家庭被他牢牢遮掩,婚礼时,他甚至拿钱“买来”那夫妻二人安安静静出席。
“有!”哥哥是大骗子,拿他当小孩儿哄,“他们就欺负你!闻爷爷都跟我说了。”
虽然他没听明白,但也抓到了几个关键词,隐约知道哥哥跟家里关系不好,他父母“偏心”,对他“不公平”。
季昭一想到连个小胖墩儿都指着哥哥鼻子欺负哥哥,而他连个小胖墩儿都没降住,气得眼眶泛红:“哥哥这么好,他们怎么能这么对哥哥?!”
“多好?”闻寒将他的手握拢在掌心,眸色深沉,“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昭昭。”
不管失忆前还是失忆后,他始终在美化他。
而他做的,不过是当年动了恻隐之心,拿出一点钱来支援他做手术而已。
那些钱对他不过九牛一毛。至于那点恻隐之心——谁能挡得住小傻瓜当年那双纯澈的大眼。
十岁在继母手下讨生活,十五岁边求学边进圈子摸爬滚打,闻寒经历过的乱象与暗流难以言说,他非但没有季昭想的那样高尚纯善,戒心还重,气量还小,心肠亦远比大多数人冷硬凉薄。
“我没有想象,哥哥就是很好。”季昭固执己见。
“那我不好呢?”闻寒问,神色平静,手指却捏紧,“我没那么好那么完美,昭昭还会……喜欢……跟我在一起吗?”
“谁说哥哥完美?”季昭话走偏锋,完全抓错了重点,“哥哥老爱撒谎,经常生气,还挑食,还不爱运动,还——”
他说着说着,在闻寒越来越冷的视线下,声音越来越低,最想说的那句几乎低不可闻:“还,还识人不清,恋爱脑……”
呵。亏他一直煞费苦心在他面前维持着温柔知性宽容善良的人设,担心自己在他心中的美好形象幻灭——敢情根本就没有什么美好形象!
闻寒一阵气闷,心头阴郁却莫名冲散了——
入行第一天,就有人点拨他,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想出头,想博得更多人更长久的喜欢,除了作品,更要好好维持人设。
他曾深以为然。
毕竟连血缘相连的父亲都不爱他,祖父亦只在他足够出色时才将慈爱的目光施舍他。
世上怎么会有人没有理由的、全身心的爱他?
于是他下意识将立人设固粉那一套用在季昭身上。
他觉得他高洁,他便努力高洁。
他觉得他是天上的月亮,他就尽力端着,去做他的月亮。
可是,原来他不完美的样子,在他眼里,也是好的……
只是,别的不完美他都认,撒谎生气却是被他逼的,恋爱脑更是……无稽之谈,他想着,腰更疼了,胸口也憋闷起来:“吃饭去,我睡会儿。”
“哦。”季昭隐约看出闻寒又生气了,不敢不答应,答应完,还是大着胆子劝了一句,“哥哥你不要老是生气,对身体不好,小崽崽也会脾气不好的。”
闻寒吸口气,努力平静:“没有生气。”
“哦。”季昭又应了一声,慢慢吞吞站起来,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期期艾艾开口:“那,那我呢?”
“什么?”闻寒问。
“我要是长得不,不像他,哥哥你还会对我这么好吗?”
“不会。”闻寒气的牙痒。
啊?不,不会吗?季昭眼里的光散了,肩膀也往下塌去。
闻寒没好气地说完剩下半句:“会对你更好。”
哈?季昭身板又挺起来,疑惑地看向闻寒,怀疑自己没听清:“哥哥你再说一遍?”
“会对你更好。”闻寒重复,“我已经不喜欢「他」了,你长得跟他不像才好,傻瓜。”
“是,是吗?”季昭仔细看着闻寒,想从他的表情判断出他是不是又在撒谎。
“是!”闻寒神色乍看平静,眼睛却瞪着他,气呼呼的。
原来是气话……
也对,哥哥受了欺负,正在气头上……如果是狗男人陪着哥哥回来,一定能保护好哥哥不受欺负的吧?可狗男人不是没陪着哥哥吗,哥哥想他何用?季昭脑子里乱哄哄地想着,越想越委屈:
都怪他没用,做替身也做不好,就像那小胖墩儿说的,又瘸又聋……
“你在想什么?”闻寒看着他脸色时而严肃时而失落,心里一阵没底:他话说的这么清楚了,他到底又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卑微小替身季昭别别扭扭开口,“我去吃饭了。”
吃饱饭就锻炼!别的不说,起码要制得住那小胖墩儿!
季昭说到做到,留了一份饭出来给闻寒,快速扒完自己那份,走到院子里,一边观赏宅子,一边转着圈锻炼起来。
转了五六圈,身体微微发汗,他才停下来,站在小院中央的小池塘前,看着池子里的鱼发呆。
“小心别掉下去。”隔着窗子,闻寒忍不住提醒。
“哥哥你醒了?”季昭回过头来。
“嗯。”闻寒压根没睡着。视线跟着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看着他在每一处朽败风景停留,眼里带着稚子般好奇的光。
有什么好看的呢?少年时的他抑郁蕴结,只觉这方天地沉闷逼仄。
也许是因为,少年时的他,没有昭昭吧……
有他在,跟着他的眼睛,竟也觉得,小院处处古朴可爱。
“哥哥饿了吗,要吃饭吗?”季昭走到窗前,隔着窗子问。
闻寒应了一声,坐起身,准备下床,却在起身时撑住床头,痛哼一声。
“哥哥?”季昭叫了一声,匆匆忙忙绕进房间,“腰疼吗?”
“嗯。”闻寒疼的咬紧牙关,几乎说不出话来,额上冷汗涔涔渗出。
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季昭慌了神:“哥哥,你先,先躺下?”
闻寒摇头:“止疼药。”
季昭忙拿了药来,见闻寒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不敢动弹,手忙脚乱把药喂到他口边,又不顾闻寒反对打了120——哥哥这情况,显然要去医院。
救护车到的时候,小何跟老张也赶到了。小何一进屋,看见闻寒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腰背前倾,头抵在季昭怀里,季昭正周而复始地帮他按摩着腰背。
但这样的按摩显然并没有什么效果。
闻寒嘴唇都咬破了,脸色苍白的可怕。
小何忙在老张协助下把闻寒背起来,送上救护车,顺道跟着上了车。
救护车呼啸而去,季昭匆忙转身上了后面闻寒那辆私家车,手自然而然地拉上安全带,解锁挂挡,踩下油门前一霎,才被老张叫停:“季——昭昭啊,车还是我开吧?”
季昭愣了愣,双手松开方向盘,看着方向盘又愣了会儿神,直到听见救护车“嘀呜嘀呜”的声音远去,他眼神猛地清明,手忙脚乱又解开安全带,从驾驶位下来——下来时腿晃了晃差点儿跌倒,老张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你没事儿吧?”
“没,没事。”季昭忍着头疼,扶住后门,重新爬进后排,坐好。
坐好看见老张还古里古怪看着他,他连忙催促:“快跟上啊,张哥。”
“啊?哎,好!”老张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坐进驾驶位,发动车子,朝救护车追去。
救护车把闻寒拉到了就近一家公立医院。
私家车开不上急诊楼,老张绕来绕去停好车,带着火急火燎的季昭赶到急诊时,闻寒已经被收进病房——病房外还围了乌泱泱的人。
看这架势,闻老师恐怕是被人给认出来了。老张不敢带季昭往里头挤,找了个椅子让他坐下:“小何说已经打上止痛针,不要紧了。”
“嗯。”季昭垂着脑袋,低低应了一声。
“昭昭,你还好吧?”老张总觉得他状态不大对,在车里他一直紧紧闭着眼睛,刚才一路走过来,更踉跄了好几回。
“嗯,我没,没事。”季昭身子晃了晃,努力保持清醒。
他头很晕,很疼,可他不能在这时候,给大家添,添乱。
……他意志很坚决地想着,却挡不住身体扯后腿,百般努力下,依旧维持不住平衡,眼前一黑向下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