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好了,寒哥,李醫生明天上午可以飛過來給您手術。”好不容易驅散圍觀人群、轉好病房,小何忙得一頭是汗找聞寒匯報。
“您住院的消息可能要瞞不住,剛才有人拍照。”
“沒關係。”聞寒不關心這些,“他醒了沒有?”
“這——我再給張哥打個電話問問。”小何說完,剛摸出手機,看見聞寒抓著床架子要坐起來,急忙製止:“不是哥,您都疼這樣了,好不容易安穩下來,就別折騰了!”
他說著,見聞寒仍堅持要起,不由加重語氣:“您現在出去一不小心又要被人認出來,咱別給人醫院添亂行不行?”
這話說服了聞寒。
他躺回**,眼睛盯著天花板,臉色蒼白:“打電話。”
小何鬆了口氣,不敢耽擱,趕忙打了電話,得到的結果是季昭還沒醒。
聞寒緊緊抓了下床墊,呼吸有些急促,臉上又開始冒冷汗。
“哥,你怎麽了,又疼了嗎?”小何瞧著不對。
聞寒搖搖頭。
止疼針藥效還在,他疼,但已經不是那種身體斷掉般難以忍受的疼。
但看不見季昭,不知他狀態如何,他心慌的厲害。
理智上知道他應該沒大事——和以往許多次一樣,腦子裏卻克製不住想起醫生當初的話——反複暈倒的話,有二次腦出血的可能。
“把他的病床轉過來。”他把視線轉向小何。
他要看到他,立刻,馬上。
“您這兒是骨科病房,哥。”小何一陣無語。別說這是公立醫院,就私立醫院也沒有這樣轉的啊。
聞寒呼吸更急促了:“那你過去……看看。”
他正說著,門外走廊上,護士推著一個剛做完手術的骨科患者經過,患者膝蓋處裹著紗布,紗布滲著大片鮮紅的血。
鮮紅刺進眼眶,聞寒眼前驟然閃現季昭車禍後一身是血神誌不清的畫麵。
“哥?寒哥?”小何低低叫了兩聲,才讓聞寒回神。
“哥你沒事吧?”他看他好像直打哆嗦,“你冷嗎?還是哪裏不舒服,我叫醫生?”
“可能……低血糖。”聞寒收緊顫動的手指,“倒杯熱水……給我。”
小何不敢耽誤,倒了熱水喂給他喝了,又叫了醫生來做檢查。
檢查下來血糖還好,但心率確實偏高,可除了心率其它檢查結果又都是正常的,醫生最終隻能暫時認定為止痛針的副作用,給他往吊針裏加了一點有鎮靜成分的藥。
不知是藥發揮了作用,還是老張發來的照片讓聞寒安了心,他抓著手機,看著屏幕上季昭昏睡的臉,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睡醒的時候,季昭已經坐在他床邊,正笨拙地捏著根棉簽,小心擦拭他的嘴唇。
看見聞寒睜開眼,不說不動,就那麽直直盯著他,季昭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哥哥,你嘴唇先前咬破了,我幫你擦藥。”
“嗯。”聞寒應了一聲,平靜地等他擦完,卻在他擦完準備起身時一把拉住他:“去哪兒?”
“扔垃圾。”季昭楞頭楞腦答。
聞寒鬆開手,眼睛卻鉤子一樣,掛在他身上,跟著他丟了趟垃圾。
“哥哥,還是很疼嗎?”季昭回到病床旁,見聞寒一副恍惚模樣,不由擔心——哥哥這是多疼啊,都疼傻了……
“好多了。”聞寒說著,朝他伸出手。
“哥哥要什麽,喝水?還是餓了?”季昭問。
“手。”聞寒嗓音低沉,“拿過來。”
季昭愣了愣,看了眼身後的小何。
跟隨他視線,聞寒也看了眼小何。
小何屁股被凳子咬了一樣,“騰”地站起身:“我去買點飯回來吃!”
邊說邊往外走,話音落地時,他也出了病房門,還體貼地把門給關上,嚴嚴實實。
季昭臉紅了紅:“哥哥,小何哥是不是誤會什麽了?”
哥哥隻是犯病罷了,小何哥可別多想。
“沒有。”聞寒拉過他的手,手指緊了緊,又克製著放鬆,目不轉睛看著他,“頭還暈嗎?受傷沒有?”
“不暈,沒受傷,張哥當時就在我旁邊。”季昭說著,羞愧起來,“對不起,哥哥,我總是給你們添麻煩。”
他不怕自己生病,可他不想拖累別人。
“不麻煩。”聞寒拇指摩挲著他的手背,心漸漸安定,眼中漸漸重新聚起神采。傻瓜,他怎麽會是麻煩?
怎麽不麻煩?哥哥的腰就是他上次暈倒害成這樣的……
他跟在哥哥身邊,是想保護哥哥,沒想到保護沒做到,反而害了哥哥。
這次是腰,下次他再暈倒,萬一拖累哥哥傷害到哥哥和肚子裏的崽崽……那他真是……不可饒恕。
也罷,等陪哥哥做完手術,他還是另找地方安頓吧,離哥哥遠一點,不要拖累他。
“在想什麽?”聞寒不輕不重捏了下他的手——想什麽,眼圈都紅了?
“沒什麽。”季昭眨了下長長的眼睫,壓下突如其來的難過,“明天幾點的手術,確定對小寶寶沒影響嗎?”
“確定。”聞寒無奈地笑笑——這念頭怎麽就那麽根深蒂固。
“哥哥你做完手術以後還是再去做個產檢吧。”季昭不放心地叮囑,看了眼聞寒的肚子,滿腹愁腸,“它怎麽長這麽慢?”
嗬,長得快就證明他的身材管理出問題了。
聞寒又氣又笑,試圖岔開話題,季昭卻總能繞回“小寶寶”身上去,一會兒突發奇想讓他多聽點兒古典音樂,一會兒又念叨應該多跟“它”聊天講故事。
“胎兒要六個月才有聽力。”聞寒沒好氣地打斷他。
咦,看來哥哥也是做過功課的——也對,哥哥嘴上雖然很少提及崽崽,心裏卻很愛重它的,每天都在為了它努力吃飯。
說起來,哥哥厭食症有所好轉,腰傷也提前發作提前治療了,胎象現在看來也還算穩,他離開倒也大致能放心。
季昭努力說服著自己,心頭卻還是莫名失落,直到小何提了飯上來,才打起精神,跟小何一起幫聞寒把病床搖升好角度:“哥哥,我喂你吃。”
聞寒隻是腰疼,不至於飯都吃不了,可……孩子一片好心。
聞寒虛弱靠在床頭,直直看著季昭,淺淺“嗯”了一聲:“謝謝昭昭。”
哥哥好乖。
季昭忙去認真洗了手,卷好袖子,左手拿勺子,右手拿筷子,專心喂聞寒吃飯。
聞寒十分配合,喂什麽吃什麽,季昭左手拿不穩勺子他也不嫌棄,耐心等著他把勺子遞到嘴邊,握著他手腕,遷就地低頭,就著他的手把飯吞下去。
每當這個時候,他多半還會撩起眼皮看季昭一眼,看的季昭心裏突突直跳。
心一突突跳,他左手就越發沒有準頭,笨拙地用整隻手抓緊勺子,每抬起一次,都顫顫巍巍如臨大敵,生怕自己半路灑了,弄髒哥哥衣服。
好在並沒灑。一份盒飯喂了大半,聞寒停下說自己吃飽了。
“真的飽了嗎,哥哥?”明天一早手術,要提前八小時禁食水,再過半小時,哥哥就不能吃東西了。
“嗯。你吃。”
“我還不餓。”話音剛落,肚子咕嚕一聲,季昭尷尬的臉通紅,“不,不是我。”
坐後邊扒拉盒飯的小何體貼開口:“是我是我!”
季昭更尷尬了,尷尬到不敢看聞寒,紅著臉埋頭吃他的飯。
聞寒嘴角噙著笑,怎麽看都看不夠似的,靠在季昭給他塞的一堆枕頭中看他吃。
等他風卷殘雲吃完,聞寒才開口:“讓小何送你去酒店休息。”
季昭正收拾餐盒,聞言頓下動作:“我不去酒店,我要陪哥哥。”
“不用,夜裏有護工,明天早上你們再過來就好。”這兩天他又是陪著他折騰,又接連暈倒傷了元氣,不好好休息又該生病了。
“不要。”季昭把餐盒遞給小何去丟,自己往陪護**一坐,不起來了,“我今晚就在這裏。”
他說著,幹脆躺下來:“我困了,先眯一會兒。”哼,有本事讓小何哥把他抬回酒店。
聞寒一臉無奈,小何嘴角直抽:您堂堂霸總,這樣耍無賴是不是不太好?
心裏如何想不提,行動上小何卻十分支持季昭,把自己放在陪護**的挎包拿走:“寒哥,那我先回酒店去洗個澡?”
“嗯。”
季昭聽見聞寒應了一聲,又聽見他叮囑小何哥:“給他蓋上被子。”
季昭勾勾唇:贏了。
身上一重,他知道是小何哥在給他蓋被子,想繃住,卻死活收攏不住,閉著眼,沒出息地笑出倆酒窩。
果然,小何哥輕笑了一聲。
季昭臉一紅,假裝沒聽見,把臉往被子裏埋了埋。
聽著小何跟聞寒道別出門,季昭打了個哈欠,想著等臉不紅了再爬起來陪哥哥,可他確實累了,這眼睛一眯,再睜開的時候竟已是深夜。
護士來查房,弄出動靜,他才醒。
醒時外麵下著瓢潑大雨,他睡昏了頭,瞧見陌生的環境,直愣愣回不過神來。窗外一道閃電劃過,他看向夜空,下意識抬手,一把掐了耳蝸。
“吵醒你了?”聞寒在**動了動,忍著腰疼側對著他。
季昭眼睛餘光捕捉到他動作,朝他偏過頭,看清他的臉,人終於清醒,找到依歸般鬆了口氣,乖巧一笑:“哥哥。”
他說著,從**坐起來,重新打開耳蝸,剛打開,可巧雷聲轟隆而至,他臉色一白,手抬向耳蝸,又放下來,忍著“砰砰”心跳,起身走到聞寒麵前:“哥哥,對不起,我睡著了。你不舒服嗎?要喝水嗎?”
“不喝,要禁食水。”聞寒答。
呃,他忘了……季昭尷尬:“那哥哥要上廁所嗎?”
聞寒搖頭。
“要翻身嗎?”
聞寒仍舊搖頭。
季昭還要再問,又一道閃電照亮室內,他手指緊緊抓了把自己的褲管,忽然忘了自己要說什麽。
“害怕打雷?”聞寒眼神深沉地看著他:從前,他雷雨天似乎並沒有過異樣……是他疏忽了,還是他藏得太深?
“沒,沒有!”季昭矢口否認,眼神卻遊移起來:“哥哥睡吧,我,我也——”
雷聲襲來,吞沒他的聲音,他緊張地屏住呼吸,手上卻一暖。
“哥哥?”季昭低頭,看了眼聞寒與他交握的手。
“上來睡。”
“上,上來?”
“嗯。”聞寒身體往裏挪了挪,空出位置,極自然開口,“我一個人睡不著,害怕。”
“害,害怕什麽?”
“害怕……明天的手術。”聞寒說著,垂下眼眸,眼睫在臉上落下一片陰影,呈現出一抹恰到好處的脆弱。
演得很好,季昭立刻就信了。
可,哥哥病床這麽小,他們兩個人,多擠啊。
而且,也怪,怪不好意思的。
季昭這麽想著,又一道閃電劃過,他二話不說躺倒在聞寒**。
聞寒強壓住眼底笑意,抬手繞到他後背輕輕拍撫:“乖,不怕。”
雷聲響起,季昭沒聽見聞寒的話,卻讀懂了唇語,臉慢慢漲紅:“不怕,是,是條件反射。”
的確是條件反射。
小時候他的確是怕的。怕到每到雷雨天,都盼著媽媽能出現,能和記憶中一樣把他摟在懷裏安撫。
被擁抱的記憶和希望在每次閃電劃亮夜空時複蘇,又在每次雷聲滾過後湮滅。
周而複始,像一個跳不出去的循環。
現在的確已經不怕了。隻是那種無法言說的失落與恐懼,固化為一種淩駕於理智與冷靜之上的生理反應。
他在努力克服,但還沒能克服掉。
但是現在,被哥哥抱住,他好像……幾乎,克服了。
就像,有一個呼呼漏風的洞被補上了。
“謝謝,哥哥。”他看向聞寒,眼神清亮,半是羞澀,半是歡喜。
投桃報李,他也回抱住聞寒,輕輕拍拍他的背,“哥哥,你也不用怕,小手術,不會有事的,明天我在手術室外麵等你。”
“嗯。”看他一臉鄭重,聞寒眼含笑意,認真點頭,“謝謝昭昭。”
“不用謝。”季昭答。雷電不知何時過去了,雨聲也稀疏下來。
病房內一時有些安靜,安靜的讓季昭一時有些不自在。
“哥哥你也不用擔心小寶寶。”他沒話找話安慰聞寒,“微創手術,不會傷害到它的。”
“沒擔心。”聞寒笑容緩緩消失,沒好氣地拉起被子,蓋住自己和他,“睡覺!”
……
季昭睡了一個暖暖和和的覺。
怕擠到聞寒,他明明隻打算縮在床邊躺一會兒的。
可被窩太鬆軟,哥哥又叫他放鬆,他一不小心就真放鬆了。
放鬆後,一不小心就睡著了。
睡著後,一不小心就孟浪了。
孟浪的具體過程不知,他隻記得自己抱著熊仔睡在軟綿綿的月亮裏,熊仔不知為何變瘦了,但是香噴噴的,很好抱……
他稀裏糊塗的,一會兒覺得熊仔不應該是這樣,一會兒又覺得熊仔就該是這樣——就是這種味道,沒錯的,絕對是他的“熊仔”。
篤定之後,他激動地抱著“熊仔”親了又親……
大體情形就是這樣。
隻是他醒的時候,沒有月亮,也沒有熊仔,隻有他——八爪魚一樣掛在聞寒身上。
他花了五秒瞪著聞寒,花了五秒繃緊身體蜷縮腳趾,又花了五秒,理解聞寒的話:“別蹭了,癢。”
……他終於明白他腳趾頭勾著的不是床單,是哥哥細細滑滑的小腿。
“對不起!”他“唰”地縮回腳,慌亂地準備爬起來,腿卻不知怎麽被被子纏住,一陣倉促而毫無頭緒地拉扯後,他終於從被子裏掙紮脫困,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後背懸空,他感覺胳膊被人拉了一把,可還是來不及了——
“噗通”一聲,他的尊嚴,又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