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通院是朱元璋建造鳳陽中都時候一並建造的,工匠技藝嫻熟,用料講究,整體風格素雅大氣,帶著一股子佛門之地的寧靜慈和。
加上本地多存典籍,對防火要求極高,所以並未請來佛像,自然也不會有尋常寺廟常有的香燭氣息,這個季節反倒是荷香陣陣,很是怡人。
木文在大太陽底下走了兩圈之後就懶得走了,他拉著木白挪到了樹蔭下頭坐下,還小心地幫兄長選了個完全沒有太陽的位置。
曾經的小黑皮生涯似乎給這個小朋友帶來了無法磨滅的印象,致使木小文非常注意防曬。
他自己注意不說,還要拉上兄長。如果不是木白堅持反對,小朋友恐怕就要嚷著撐傘了,偶像包袱可以說是非常的重了。
夏日炎炎,吃飽喝足就想打瞌睡,不過由於之前木白說了他們的形象要由木文去添到太子妃身邊,木文近來學習繪畫的勁頭相當高昂。在弟弟的堅持下,木白不得不支起了個畫架,教授弟弟如何臨摹。
“無論畫什麽,都不要忘了畫影子。”木白在圖紙上打著草稿,一邊向弟弟傳授經驗。
木文看了看紙上的蓮花池子,又看了看畫紙外的小池塘,疑惑地問:“可是現在太陽那麽大,也要畫影子嗎?”
“任何時候都要畫哦,這樣才更真實。有些時候影子看不見,那隻要稍稍畫一點點就可以了。”
木文立刻歪頭,十萬個為什麽模式立即啟動:“阿兄,無論在什麽時候,影子都不會消失嗎?但是文兒看,現在的荷花好像就沒有影子呀。是不是這個時候太陽太大了,影子就不敢出來啦?”
在木文的理解裏,影子是從人的腳底下延伸而出的黑色物體,而在正午的日光之下,荷花的周圍並沒有這樣的黑影子。
木白想了想,指了下自己屁股下麵的大片陰影,“看,就像這個是大樹的影子一樣,荷花的影子現在也在水裏哦,所以文兒看不見。”
“哦~”木文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隨即他便蠢蠢欲動想要去水邊觀察荷花的影子,卻被木白一把攔住了。
這兒的池水大半都被荷葉和蓮葉遮蔽,一時之間看不出深淺,加上小孩重心不穩又容易受到影響,水下也不知道是什麽情況,不小心摔下去就糟了。
木白左右看了看,沒找到合適的東西,幹脆站起來走了兩步,將遠處小道邊上放著的一個石燈抱過來放到兩人麵前。
在佛教文化中,向佛祖獻火是一種非常神聖的儀式,因此,與佛教相關的地方,【燈】的存在就必不可少。而出於防火以及耐用度的需要,這裏庭院中的供燈多為石製。
石頭阻燃,即便蠟燭傾倒也不會燒到苗木引起火災。當然,由於火焰在室外燃燒最大的天敵是雨水以及大風,石燈的造型也基本統一。
為了防止火苗熄滅,石燈的頂部有“小亭”擋雨,四周一般會刻有石窗分散風力保護火苗。在後世最為著名的石燈就是西湖之中的“三潭印月”,可以直接用,也可以在邊上糊紙,使用方法和窗框雷同。
這樣的設計可以讓石燈在雨天點燃,陰雨綿綿的時候,點上一盞油燈放入石燈,昏黃的燈光伴隨著雨水擊葉之聲跳躍,別提多有禪意了。
……不過,這個被木白直接抱起來並且強行遷移的石燈可能就沒有這個感覺了。
木白將燈往太陽底下一舉,示意弟弟來觀察地麵。
“文兒看到地上的影子了嗎?太陽現在是在頭頂,所以它的影子是在正下方,然後當阿兄這麽放下去的時候……看,它是不是正好就被自己給擋住啦?所以看上去就像是沒有一樣,但等到過一會太陽偏移了,影子會變得越來越長,等到擋不住的時候就會出來啦。”
木文聞言沉默了下,垂下眼簾嘟囔道:“那文兒不喜歡影子,為什麽不能沒有影子呢?”
“為什麽不喜歡影子?”木白有些訝異地問。
“它黑黑的。”木文抿嘴小聲道,一邊說一邊他還拿眼角偷覷木白。
似乎是生怕自己的想法會引來兄長的不滿一般,小孩又補充道:“就像黑夜一樣,天變暗的時候,就會有壞人。”
在木文僅有的五年人生中,黑夜給他帶來了太多不好的東西,尤其是那個火光衝天的夜晚,那一夜的恐懼悲傷印象太深刻,他或許已經不記得那天具體發生了什麽,卻還記得那份情緒,以及那一片庇佑了一切的黑夜。
他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發生在黑夜。
母親的去世是,離開父親身邊也是,尿床也是。在木文小小的腦袋中,黑夜就是大壞蛋的幫凶,在晚上就沒有發生過好事。
“那文兒喜歡白天嗎?”木白想了想,重新牽著弟弟走到了樹蔭下,“白天也不全是好東西呀,就像是現在的太陽,你就不喜歡對嗎?”
木文點了點頭,指了指自己的臉:“太陽太大,會曬黑黑,而且不止是文兒不喜歡,鳥鳥和蟲蟲也不喜歡,小花花也不喜歡。”瞧,他還給自己找了天然同盟,順便又拉踩了下夜晚。
“不過比起白天,文兒更討厭晚上。”
木白順著弟弟手指的方向將目光從樹蔭下休憩的飛鳥、昆蟲以及烈日下打蔫的花草上一一掃過,再回到弟弟身上時,他的眸光十分溫柔:“所以,這個時候,陰影的存在就很有必要啦!你看,當你不想曬太陽的時候,你就可以跑到陰影下麵來躲一躲,好多小動物也一樣。”
“陰影下頭也是個躲避區,在外麵如果可以適應的就能夠堅持,而如果適應不了的,就可以進來歇息一下,所以,鳥兒和蟲子看起來都很精神,沒辦法躲進來的小花現在就很吃力啦。”
“……好吧,那算它還會做點好事,但文兒還是不喜歡。而且,而且也不是所有的小動物都喜歡陰影的吧?起碼魚就不會覺得熱呀!”木文兩隻小腳丫交替踩了踩,想了半天找出了一個反例。
於是,他被帶到了小池塘邊上,木白將弟弟摟在懷中,幫他推開了水池上的荷葉。荷葉剛剛挪開,水下便是一陣驚動,原先藏在隱蔽處的水生動物驀然間四散開來。
木白連續撥開了好幾片荷葉,幾乎他的每次動作都會伴隨著一些細小的水下動靜:“看,水下麵也有小動物喜歡隱蔽的地方哦,它們躲在這兒獵食者就看不到它們了,而且也可以避暑。”
木文見狀張大了小嘴:“它們,它們也怕曬?可是它們是在水裏哎。”
“那文兒還記得我們以前洗澡時候的水是怎麽燒的嗎?”木白將他抱起來問道。
“記得!”小孩糯糯答道,“拿一個大盆,然後把水放在太陽下頭曬曬就好啦。”
“所以,水在太陽下頭曬久了,會變熱,”木白拖住弟弟的腰,示意他伸手去碰碰水,“記住現在水的溫度。”
木文小心翼翼地伸手,在水池裏戳了一下又縮回來,然後他的兄長又將他帶去了一處沒有遮蔽的水麵,讓他碰了一下水:“這裏呢?”
“熱熱的。”木文晃了晃手指,有些茫然,“糟糕了,阿兄,水真的會變熱哎,所以魚魚會熱?那我們要怎麽做才能幫到它們??”
“什麽也不用做,就像小鳥和蟲子一樣,它們會自己找到最合適的地方,喜歡曬太陽的就在外麵,不喜歡的就去荷葉下頭,但如果沒有陰影,它們就沒有選擇了。”木白抱著弟弟顛了顛,親了他一口,“文兒,我們可以不喜歡它,但是它有它存在的意義,所以文兒,我們一起尊重它好不好呀?”
“小施主此言甚是。”兩兄弟的背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兩人回頭一看,立即對上了一個麵容慈和的中年僧人的目光。
中年僧人的目光從兩個少年麵上輕輕掃過,隨後便落在了二人的衣領處,他的動作很快,似乎就是不經意的掃視一般,不會讓人生出半分不適。
“失禮了,貧僧是路過時見這石燈突然挪到了路正中,生怕有意外過來看看,恰巧聽到小施主所言,有感而發,並非有意擾了二位興致。”和尚躬身,他身披袈裟,手持念珠,模樣很是彬彬有禮。
木白聞言回頭一看,方才搬動的石燈的確是從路邊被放到了靠近路中的位置,如果有人路過不注意的話很可能絆倒,他忙道了聲歉,將石燈抱回原處放下。木小文還很配合地將石燈邊上的泥土堆好,試圖湮滅證據。
兩兄弟配合默契,一看就知道不是第一次這樣合作了。和尚笑眯眯地看著,直到兩人重新站好,才又躬身一禮:“阿彌陀佛,小僧方才聽施主一言,心中有一問,還望施主不吝賜教。”
“大師請說。”木白也回了個佛禮,隻是有些苦惱地補充道,“隻是在下於佛法並無研究,恐不能幫到大師。”
“此問倒是無關佛偈,隻是小僧的一些癡纏於心的妄念。”僧人垂眸,輕輕問道,“請問施主,如何看待光與影的關係?正如方才那位小施主所言一般,以在下之拙見,影滋生陰霾,陰霾助長罪惡,其固有避暑之益,然總體卻是罪惡的,若是能以明光惶惶照耀九州,令天下再無一絲陰霾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你這樣的想法很危險啊……”木白摸了摸鼻子,覺得這個僧人不知道為什麽總給他一種不太正經的感覺,他身上縈繞的氣息有些躁動不安,一點都不像是一個僧人會有的氣息,反倒是有些像一個蠢蠢欲動的……嗯,中二青年?
如果不是在這裏相遇,他都要懷疑此人的度牒是怎麽拿到手的了。
不過對方的問題很有意思,木白歪頭思考了下,道:“大師的意思,是黑夜之中容易有罪惡之事發生,對嗎?但以我的看法,罪惡不分日夜,陽光下的罪惡從來不比黑夜之中少。隻不過是夜色容易遮蔽旁觀者的眼睛,讓行惡之人覺得可以有逃脫的機會罷了。”
“有罪的不是黑夜,而是人心。如果人心已經產生了邪念,那麽是光是暗都沒有任何用,黑夜無非是給了膽小鬼機會。至於你說的‘令天下沒有陰霾’,這樣做真的好嗎?”
“請施主賜教。”中年和尚躬身,麵上一派謙和。
“我舉個例子吧。”木白想了想,道,“你應當知道大明這些日子正在進行人口與土地普查之事吧?”
“小僧知道。”
“按照你的想法,人口和土地普查應當就算是明光行為吧?此舉可以幫助各地官員肅清治下民眾的人數和田畝數目,一掃此前糊塗賬,藏地避稅者均將毫無藏身之地,以此為由攔截稅額、中飽私囊的貪官也將毫無藏身之地。若我所料無誤的話,普查之後,國庫的收入會增長一倍乃至於兩倍。你們覺得這是好事吧?”
和尚和木文都點了點頭,表示他們的確覺得這是好事。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當今是陛下的情況下。”木白勾了下嘴角,“陛下心知民間困苦,所以允諾不加稅,以養民力,此次調查才有規整稅額、稽查貪官之效。但若是換成了別的皇帝……譬如秦二世那樣的,你們知道會有什麽結果嗎?”
木文張開小嘴,乖乖搖頭。僧人則是垂下了眼眸,從神態上看不出他的態度。
“那便意味著民間百姓所有的家底都會隨著這些賬冊被摸個底朝天,你今年有多少錢,明年有多少收入,朝廷比你本人更清楚。”
“如此,征稅會根據這些數據變得愈加貼身,最後就像是卡在脖子上的細繩一樣,到了剛剛夠活命,而再多一寸就將被勒死的程度。”木白意味深長道,“但是將這根繩子縮緊一寸,很難嗎?”
“一場瘟疫,一個旱澇,或者是最簡單的一次急病,就將奪走這最後一寸的呼吸空間。”木白搖搖頭,“這些是天災倒也罷了,若是人禍呢?一場戰爭,一次並不那麽妥帖的變法,亦或者是一個理解力不夠的底層執行官員,這一寸就會被輕鬆卡死。”
“自有國君之日啟,這樣的烏龍事從來不少,遠的不說,就說前元的疏浚黃河之事,其最初目的何嚐不是好的?”
但是結果呢?
因為一群眼中全是貪婪的官員和殘暴的基層官僚,一件好事直接成了一個朝代滅亡的導火索。
這難道僅僅是因為一次疏浚黃河嗎?
不,前元滅亡的導火索不僅僅是黃河疏浚,當時的元朝人民已經在一次次的搜刮、盤剝、逼迫中被逼到了絕路,他們的口袋中沒有了餘糧,再也經不起一點風險。哪怕沒有黃河之事,一場大雨、一場大旱都會導致一樣的結果。
和現代不同,在以人力和畜力為主要運載力的時代裏,政府的救災速度永遠都不可能用“及時”二字來形容。
比起官方救災,大部分人民采用的方法都是自救和互救。
而自救的前提是手頭得有餘糧,隻有手頭有足夠的財富,才有更多的避災空間,即使遇到出了昏招的政府也不至於被坑死。
舉個形象的例子……那就是現代的小姐姐們如果手裏有存款有謀生技能的話,在遇到腦抽的領導和渣男老公時,就能有底氣說老娘不幹了。
如果手裏沒有錢,又沒有謀生的本事,那麽,骨頭根本就硬不起來,老板隨便幾句話或者老公的幾個舉動就足以令她崩潰乃至於妥協。
“所以在我看來,於天下之事,應該恰當地留一塊陰影,這樣當政策和朝局有變動的時候,他們才能夠像是水下的魚兒一樣躲到陰影下得到緩衝和適應。當然,陰影本身的存在也得在國家的掌控之中。”木白拍了拍已經被放好的石燈,補充道,“而且你們應當沒有注意過一件事情吧?影子的明暗,是取決於光的亮度。”
“光越亮,影子也越濃,光越暗,影子就越淡,光和影本來就是伴生的。”
木文頓時露出了一臉的驚恐,看著石燈下影子的眼神簡直就像是在看個死纏爛打的階級敵人。
而和尚則是略有所思道:“貧僧似乎明白施主的意思了,隻是敢問施主,無論罪惡出於人心也好,是膽小鬼的舉動也好,黑暗之中存在罪惡亦是不爭的事實,施主又要如何除去這個問題呢?”
木白眨了眨眼,忽然笑了:“大和尚,這個問題你可不應該問我啊。你忘了嗎?這是你們釋教一直在努力的事情呀。”
“在我看來,用國家的法律拉住人的底線,用佛釋道和教育在人的心中點亮一盞心燈,讓他們不至於沉入黑暗就可以解決大部分的問題。而我能做到的,就是盡量讓更多的地方都能點上燈,用燈光去照亮更多的黑暗,盡可能指引更多的人走上正確的道路,不給他們走錯路的機會。”
木白歪了歪頭,想到正在轟隆隆開工的鳳陽工坊,又補充道:“其實我不會去考慮光和暗哪個更好,小孩子才會做選擇,我要把二者都握在手裏。”
中年和尚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貧僧受教了。”
木白也露出了微笑。
木文左看看,又看看,伸手拽住了兄長的袖擺,軟軟道:“文兒沒有懂!”
“施主的意思是,他會在明光中包容一點黑暗,也會在黑暗中為心有光明者點一盞明燈,引導其前進。明暗互為其根,亦是互為其補。”和尚念了句佛號,“此為道家兩儀之說,施主小小年紀,卻已通透至此,貧僧不如也。”
木白也念了句佛號:“大師客氣,不過是在下不成熟的一家之言。”
“施主能有此想,便已是天下之福。”僧人忽然一笑,看著兩個麵露驚訝的少年恭敬行了佛禮,“小公子乃有大氣運者,以君之能,定可將心中之念落實於這天下。”
木白被他說得一愣一愣,就見這法師直起身來,露出了一個有些寶相莊嚴的笑容來,真誠道:“貧僧法號道衍。”
“小僧本是來尋來複大師求得開解的,如今聽施主一言,竟有頓悟之感。”
“小僧此前尋有緣人尋找了二十餘年,今日終於尋到了。”
說罷,這位僧人上前兩步,衝著木白深深一禮:“施主,貧僧與您有緣。”
木白:???!
等等,話題怎麽突然轉到這裏來了,是不是有哪裏不太對?
作者有話要說:啊……寫到這裏了,滿足了。
躺平
解釋一下,木小白文中的意思不是說給人做壞事的機會,而是說我允許老百姓藏一點自己的小錢錢,也就是“藏富於民”
這個是很重要的!
藏富於民和藏富於資本家之間不是一個概念啊,說白了就是讓民眾長期保持一個可以麵對可以抵抗風險的能力,在天災人禍大災大難麵前可以自己撐過幾個月的時間,如此也能給國家更好的反應時間。
明朝其實經曆過兩次大規模的土地和資產勘察,一次是朱元璋的魚鱗冊,這次勘察的結果是國家稅務大漲,但是這部分稅務大部分是之前偷稅漏稅的,也就是國家本就應該收取的稅務,加上明初稅真的很低,對百姓來說沒什麽大影響。
第二次勘察是張居正一條鞭法改革的時候,這次改革也給國家增加了巨大的收入,它最妙的是大大簡化了收稅手段,不像朱元璋時期的稅務一樣因為比較複雜反而有偷稅漏稅的空間,一條鞭法從改革到王朝末年基本沒有退化。
(這個很好理解,工作的人都懂,若幹年前個人所得稅和現在的個人所得稅之間可操作空間差了多少。正因為整個算法極其的簡單粗暴,就是總收入加起來6W 按階梯收稅,所以你但凡正規一點的收入一分錢都逃不掉,全部都納入稅額裏麵,而以前分批分項目收稅的話,對於富人反而是非常有利的,畢竟有錢人的資金來源不可能隻有一個,所以,EASY IS BEST)
所以也導致了後期王朝每次增加稅負,每個老百姓都逃不掉,因為國家很清楚你有多少收入,也很清楚怎麽卡住你的脖子。以至於到了明王朝末期民間沒有半點抗風險能力。
這點和明前期可以靠著自己民間資本扛住朱元璋朱棣亂發紙幣的明王朝完全是兩個扛風險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