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继位,百官叩拜,这天下终究是换了代,这是阎云舟第一次经受帝王的更迭,他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变好,但是北境的号角却打破了他对未来的一切期待。
北牧挥师十余万南下,大梁那个骄子一样的储君没了,大梁柱石,北境不可逾越的天堑死了,那个雄才大略的帝王也驾崩了,他们眼中英雄的时代已经落下了帷幕,这是上天给他们的机会。
千里沃野,娇俏江南,这些都会在他们的铁蹄之下粉碎,北牧的决心就像是如日中天的太阳一样,攻势势不可挡,阎云舟在周将军的军中第一次直面了那比他十四岁那年还要残酷的多的战争。
他知道,这一次北牧的目的不再是所谓的打秋风,他们看中的是这万里山河,而他在这一场战争中接受到的死命令便是誓死守住幽州。
城楼之上,阎云舟一身银色铠甲,他看向了身边才十岁,刚到幽州不过月余的被封为景郡王的李彦,看到了他眼中的害怕和忐忑,他学着从前太子哥哥安慰他时候的样子,摸了摸他的头:
“不用怕,北牧这么多年都无法踏过北境,这一次也一样。”
李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一场战役打了快一年,幽州城外尸横遍野,阎云舟身上的伤口好了,又添新伤,反反复复的受伤,愈合,而他的眼中也再没了一丝怜悯,那被洗劫的村庄,惨死的百姓,无辜的妇孺,让他知道战争只有你死我活,没有第三种选择。
而他则是北牧铁蹄钢刀前的最后一道屏障。
宁咎的意识跟着阎云舟,看着这人一次比一次果决利落的枪法,看着他眼底一天比一天的冷,而他知道,那有一个沉重的打击在等着他。
终于,那一天还是来了,一封军报快马传到了幽州和京城,焰亲王世子阎云墨以三千兵力剿灭了万余北牧骑兵,最后与北牧第一大将詹吉野同归于尽了。
宁咎几乎不忍再看阎云舟的神情,只记得那已经落雪的官道上那一匹疾驰的马,阎云舟的手和脸被利刃一样的北风吹着,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赶到月牙沟的。
银甲卫列队在前,三军缟素一片,副将拉住了阎云舟的手:
“二公子,世子他……”
见惯生死的大将都不忍再说,阎云舟的神情木然,周身几乎没了知觉,他死咬着牙扯开了白布,战场上没有好看的尸体,尤其是被马蹄踏过的尸体,血肉模糊。
阎云舟跪在了地上,眼中一片血红,他一下一下地捋着那已经被血侵染的黑发,勾了勾那已经被马蹄踏碎的手指,眼泪一滴滴落在雪地中,但是他的眉眼却是笑着的:
“哥,别开玩笑了,起来吧。”
“你再闹我要生气了啊。”
“哥?”
“二公子。”
宁咎几乎不忍再看,他就蹲在阎云舟的身边,却没有办法给他一点儿安慰。
这一仗他们以一敌三,却惨胜如败。
但是战争并没有随着阎云墨的死而结束,阎云舟将阎云墨收殓入了冰窖里的冰棺中,他的手抚摸过冰棺:
“哥,你就在这里看着吧,我若是能活着取胜便带着你回京,若是我死了,我们兄弟二人就在这里做个伴吧,我瞧着风水也挺好的。”
阎云舟擦干了脸上的泪,这一天他是笑着走出冰窖的,他安慰自己这也没什么好伤感的,马革裹尸,战死沙场,这是他们阎家的宿命,也是身为军人的荣耀。
宁咎看着阎云舟的眼中一点点失去了从前的神采,他开始整日在军帐中,看地图,研究阵法,身先士卒,阎家在北境威望甚高,那些老将渐渐在阎云舟的身上看到了从前王爷,世子的影子。
宁咎听到了有人感慨,阎云舟到底是阎家的血脉,将门之后,不坠父兄风骨。
一个月后,另一个噩耗传来,宁州副参将罗明洲战死,随同战报送来的还有一把剑:
“二公子,这是罗将军临终前交代的,说将这把青锋剑赠给您。”
阎云舟的手都有些抖,颤颤地摸上了青锋剑的剑穗,少时的话语似乎还在耳边。
“你就是今年的武状元?我要用这把长渊与你一战。”
“好,未免以大欺小,我只用一只手,二十招为限,你能赢这青锋剑的剑穗便给你,你若是输了,长渊的剑穗归我。”
“一言为定。”
阎云舟背着那把坠着长渊剑穗的青锋剑打马而过,风雪略过耳际他听不清任何的声音,骑马到了山顶,站在山崖边上,看着底下风卷漫天雪花,曾几何时,在王府的院子里,他曾觉得落在绯红梅花上的雪美的不似人间。
而此刻一样是白雪落满在一片绯红上,却是血染的大地。
青锋剑出鞘,一道璀璨的白芒激射而出,道道剑光夹着凛然剑气,罡风裹挟着飘落的雪花,卷似一条白蛇一般,风雪势威不可当,阎云舟的身子快成残影,他用了平生所学的所有剑式。
这把他第一次用的剑,却似乎像是相交很久的老朋友一样,他能感受到剑尖上传来的寒意,他轻轻抚摸过剑身,满眼都是无法言说的悲痛和遗憾:
“不是说等我弱冠再打一场的吗?武状元不守信用啊,这是我学过的所有剑招,可能赢你?”
阎云舟说完便将剑重入鞘,背到身后,最后远远向南看了看那连绵的山脉,这片山后便是千里平原,他缓缓开口,却不知道这话是对谁说的:
“你们放心吧,我非死不会让铁蹄踏过这片山脉。”
阎云舟下了山,宁咎却知道,那个心怀江湖,肆意洒脱,想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的阎云舟彻底消失了,此后这天地间剩下的只有背负北境,大梁的焰亲王。
这一场仗一直到第二年的四月才结束,四月,京城已经春暖花开,阎云舟扶灵回京,转眼间阎毅去世已经一年多了,按着一年后可袭爵的惯例,阎云舟承袭了焰亲王的爵位。
只是想象中的平静没有来临,这一战,北牧伤,大梁也伤,有的时候世间就是这样风水轮流转。
大梁失去了治世太子,股肱的良将,但是北牧这两年却将才频出,此消彼长,李启登基的前三年北境大小战乱便没有断过。
阎云舟一年到头几乎一直都在北境驻守,他有父兄名望在前,却也终究在这一年复一年中成为了北境的主心骨。
但是他没有父兄的幸运,他没有一个肝胆相照,知遇之恩的君主,阎云舟知道新皇在忌惮他的兵权了。
新皇登基第四年,阎云舟在年节前回到了王府,看了自己的弟弟,侄子和侄女之后便一个人去了祠堂。
那个从前经常身着明艳颜色骑马装的少年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身只余了暗沉的玄色,阎云舟跪在了祠堂里,手中是北境的虎符:
“爹,哥,陛下开始猜忌王府和北境了,这虎符不知是福是祸,我在想要不要交出去。”
阎云舟最后干脆坐在了蒲团上,面对这灯火长明的祠堂,阎云舟似乎才能短暂地变成从前那个还有父兄的二公子:
“哥,你是不是又想说我已经有了主意还问你们?”
阎云舟的眼底暗沉一片,手中摩擦着那兵符出声:
“阎家一门护卫北境,守大梁门户问心无愧,本不应该执着于兵权,但是现在我却有些不敢放手了,四年的时间,朝中比之先皇在时已经变了太多,陛下倚重外戚魏家过甚,魏家骤然崛起,心思太大,非辅政良臣。”
“朝中之事我不想多管,但是魏家的手已经伸向了军中,陛下根基浅,意在收拢兵权,为臣子自是应当体陛下之心,可这几年陛下在军中只任用与魏家沾亲带故的亲戚,唯亲不用贤,致使西南,东南的屯田军大吃空饷,匪乱不断。”
阎云舟合上了双眼,声音中是无法言说的疲惫:
“我唯恐一旦松了手,北境这块挡着风雪的铁板没有从外面被踏破,先从里面被蚀破了。”
阎云舟在祠堂里待了一夜,宁咎就在背后看着他,此刻他才真的体会到了那时阎云舟的两难之境,经过那一世,他知道北境对大梁的重要。
西南,东南不多是有些小国,闹不出大乱子,匪乱四起也不可能颠覆大梁,但是北境不一样,北境的外面是时时刻刻盯着这千里沃土的狼群,一旦北境被破,铁蹄越过那重重山峦,这京都的繁华也好,中原的秀丽也罢,都会在钢刀之下成为一片血腥之地。
所以西南可以乱,东南可以乱,而北境必须驻守着铁血一样的将士,守着身后山河无恙,阎云舟清楚,一旦交出兵权,北境便是下一个西南,但是如今的北牧却已经今非昔比,虎将频出,到时候便不是乱这一方了。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时候阎云舟站起身,身上的犹豫和脆弱通通消失不见,他手中紧握着虎符,身姿笔挺如松,又是那个撑起北境的焰亲王:
“先帝曾说过,为帝为将皆不可负黎民,我活着一日便会守在北境一日,若是真的到了最后一刻,我会安顿好王府上下,再向先帝,父兄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