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阎云墨战死的那场大战之后,北牧消停了近两年的时间,虽然摩擦不断,但是好在没有再大的战事发生,北牧再一次大举进犯是在正元四年冬。
宁咎的意识随着阎云舟走过了这漫长的几年,这一次的战争,阎云舟的身前再无他人,比之两年前的那场大战,这一次阎云舟不单要统领北境,还要谨防李启和魏家一族的掣肘。
此等大战,粮草不会供应不上,但是军中却前前后后派了不少的督军下来,这些督军若是不干涉作战阎云舟也不会说什么,也会约束将领不得和朝廷下来的督军起冲突。
但是这样的退让很显然换来的就是督军的得寸进尺,这么多年来,李启先后都控制了大梁各地的兵马,唯有北境因为阎云舟而成了一块儿难啃的硬骨头,阎云舟他们未必动的了,所以便先要瓦解他手下的将领。
督军中有很大一部分便是魏家的亲族,因着李启重用外戚,只要是姓魏的,到哪来各地的官员都会给些薄面,来到北境之后他们便开始假借事由,捏造罪名诬告阎云舟手下的几个心腹将领。
只要阎云舟的臂膀被砍光了,也就成不了气候了,北境军中因为这些督军怨声载道。
“王爷,再如此下去,恐怕乱了军心。”
“这帮魏狗,老子恨不得躲了他们。”
“王爷,此事确要想个两全的法子,他们有钦差督军的身份,我们轻易动不得,但若是再这样任由下去,军中恐会生乱啊。”
阎云舟手中握着折子,前几日的箭伤让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知道李启猜忌他,更不放心北境,却也没有想到他能无知到在这个时候排那些二世祖到这里诬告将领。
深俊的眉眼有一股难以抑制的戾气,但是眼底却带着一股无能为力的悲哀,他闭了闭眼,声线低沉决然:
“几位督军既然是来督军的,就理应身先士卒,传本王的命令,六位督军分在六路军中,从今日起与将士一通看待,身先士卒,方能报陛下君恩。”
“王爷,这,若是上了战场,有个好歹……”
阎云舟的眼底一片冰凉:
“那便是几位大人一身报国了,本王自会上书给他们请封嘉奖。”
“是,谨遵王爷军令。”
三个月的时间,六个督军战死了四个,阎云舟只有在死人的时候才会随同军报说上两句,朝中魏家却也不能一手遮天,朝中未曾出征的武将倒是不少都会为阎云舟说话:
“陛下,北境之战极为惨烈,督军既然是奉皇命入军营,便理应在最前线,没有在后方喝茶督军的道理,战场无数男儿热血挥洒,这督军随是一个督字。
但入了军营也是军,既然是军哪有不受伤不阵亡的道理,在末将看来,所谓焰亲王没有保护好督军一事实在荒谬。”
“臣附议。”
“北境军这么多年护卫北境,难道还要让二郎们护卫魏家的少爷吗?”
夜晚的大帐中,军医正在给阎云舟的伤口换药:
“王爷,这伤不轻啊,您进来能不动手还是不要动手了。”
阎云舟随手扯上了衣衫,并不在乎身上的箭伤,外面送线报的亲兵进来:
“王爷这是从京城传出来的线报。”
阎云舟启了封腊,身边的两个副将有些担忧:
“王爷,京中如何说?”
阎云舟将手中的信件递了出去,这个结局在他的预料之内,魏家这两年虽然如日中天,但是却也开罪了不少的朝臣,远不能只手遮天。
“都回去休息吧。”
“末将告退。”
阎云舟披着衣服坐在桌案后面,眼前正是京城刚才传过来的信件,他一字一句地看,心中悲凉交加,失望的感觉席卷了全身。
他原以为李启只是忌惮他,忌惮阎家手中的兵权,但是现在他亲眼看着他纵容外戚诬告北境浴血奋战,舍生忘死的将军,他才真的意识到,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此刻即便是他交出兵权,北境跟随他多年的将领也未必有好下场。
纷繁的思绪终究抵不住重伤身体传来的疲惫感,他躺在简易的只有一层木板的行军**,睡得却极不安稳。
宁咎在虚空中坐在了他的床边,他看出了阎云舟的状态并不好,这胸口上的一箭原来就是这一战中留下的。
他看着那人虚掩着的胸口,里面露出一截的绷带还带着隐约的血迹,他知道这一箭会慢慢消磨那人的生机,而此刻他却无能为力。
这一战之后,阎云舟在军中的威望达到了顶峰,班师回朝的那一天,文武百官皆出城相迎。
李启明面上也是一副君臣和乐的模样。
阎云舟胸口一箭,身上大小伤口几乎数不清,瘦消的身子隐在银色的铠甲中,丝毫都不显病弱,在天下人面前,在百官面前他都是那个只手擎天的焰亲王。
殊不知,回到王府脱下铠甲的那人浑身都已经被冷汗湿透,频繁的征战,让他胸口的伤口愈合的并不好。
久久不愈的伤口外面红肿一片,包着伤口的纱布被身上的冷汗浸湿,和血混在了一起,为他处理伤口的杨生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王爷,伤口需要重新上药,您忍一忍。”
坐在榻上的人脸色惨白,胸口的伤牵扯着两肋都跟着疼,只要不用止痛的汤药,这磨人的痛感便会伴随他一整日。
杨生剪开了已经粘在伤口上的纱布,重新给伤口上了金疮药,包扎好,想要劝劝他多注意,但是看着那个闭着眼睛,眉心紧锁的人还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他也在军中半辈子了,他知道,修养对阎云舟来说有多奢侈。
此战过后,阎云舟便以养病为由很少上朝,王府中也经常会有大内送过来的御赐伤药,但是焰亲王与当今陛下的矛盾却与日俱增。
户部卡北境军费的情况也越来越严重,每每此时阎云舟对李启的失望便会更胜一分,甚至很多的时候他都在想,若是太子哥哥没有死,这天下该是如何的光景。
但是世间没有如果。
阎云舟常驻北境之后腿部关节便落下了毛病,阴雨天总是酸痛难忍,分外磨人。
他的营帐中开始常备着北境最烈的烧刀子,每每天气不好,他便会在睡前多喝些酒,身上暖些,意识昏沉些,似乎周身就能好受些。
阎云舟的伤病复发是在李启登基的第五年冬天,胸前的伤口反复红肿,又痛又痒,他夜里越来越难眠,烧刀子也再不能助他入睡。
就是勉强睡着了,没过两个时辰,他也会被胸肺部的憋闷折腾醒,半宿半夜的咳喘,时常让他整宿都睡不好。
阎云舟靠在床榻上,手腕搭在脉枕上,由着杨生把脉,这位在军中待了半辈子的军医,此刻脸上的表情严肃,眉间的忧色简直可以凝成实质。
虚沉无力的脉相,反反复复的低烧,发炎红肿的伤口都在昭示着阎云舟的旧伤复发了。
旧伤复发,对于军中之人已经可以称作一个噩耗了,能够熬过去的人几乎凤毛麟角,就在六年前,阎毅便是死于这样的旧伤复发。
屋内寂静一片,暗玄的神色紧张,杨生眉头紧锁,却只有榻上的人神色始终平静如初,他收回了手腕,抬眼看向身边的人:
“是旧伤复发。”
杨生攥紧了手,阎云舟抬手拢了拢衣领,对这个结果并不算意外,他如今的症状和当年父亲的症状几乎一样。
“我还有多长时间?”
暗玄已经单膝跪地,眼睛猩红一片:
“王爷。”
阎云舟看了看他,干裂的唇角勾了一下,甚至下一刻便能渗出血来:
“起来,这是做什么?我也不是顷刻间就死了。”
阎云舟看向了杨生,那双历经杀伐的双眼带着不容半分欺瞒的压迫感:
“照实说。”
这么多年来,那么多次的战场厮杀,他对死亡不陌生,更不恐惧,每一次他都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
但是现在他需要知道他还有多久的时间,他生死无惧,但是在他死前,他必须安顿好焰亲王府上下的人,北境跟随他多年的将领,十几万儿郎。
“若是王爷好生休养,可能,可能两年有余。”
阎云舟敛眉笑了一下,苍白的面上似乎都多了两分神采,仿佛从前那个二少爷回来了那么一瞬的时间:
“两年,不是两月,够了。”
而听到这句话的宁咎心脏却已经抽紧了,好好修养有两年,但是如今阎云舟哪有好好修养的条件?
算算时间,此刻距离他穿过来的时间也不过只有一年了,而那时的阎云舟几乎无力回天。
一年的时间,宁咎就这样看着阎云舟的身体一天差似一天,夜里咳的夜夜难眠,他却束手无策,终于有一天,那人抵在唇边的手帕上见了血,猩红的血迹刺痛了他的眼。
阎云舟低头看着手中染血的帕子,神色苦涩难辩,却在听到院子里侄女的声音时,将帕子藏在了枕头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