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十一班

[74] 天黑了,你早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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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凝成一团,云萱的目光像是被焊在了电脑屏幕上。

芷卉安慰她的声音沉闷又含糊,像从一堵水泥墙里说话:“没关系的,还有其他路。不是还能报考各个大学的艺术特长生吗?特长生对才艺的要求会稍微低一点……”

云萱打断道:“可我好累,撑不下去了。”

她放弃了卡在墙里挣扎,抱着膝盖在一边。

“前两年日子混着过,本来高三象征性地用功一点,进个差不多的学校也就算了。然后你来了,给了我很多想象,我觉得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创造一点奇迹。

“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碰运气,这条路试试,那条路试试。其实行动前就知道希望渺茫,还是努力给自己增加信心,加一点,再加一点,造一个七彩的泡泡把自己裹起来,往外看,世界变得很美好,未来可期。直到这个泡泡破掉,想起前一阵高喊口号的自己,觉得又辛酸又可笑,失败后人能回到起点吗?只能跌到比起点更低的地方。

“然后再造一个泡泡,直到破掉。一次又一次地破掉,再这样下去真要自杀了。

“在高三开学第一天,我还是个无知无畏、盲目自信的快乐女孩,现在我知道了,我是个一无是处的人。我和你不一样,芷卉,我根本没有什么实力。

“所有事都有它本来的规则,只是这些规则我们之前不知道,才那么乐观。我今天是个什么人,该去什么地方,从高一分班考那天起就已经注定了,但到高三才自己发现了一些规则的蛛丝马迹。

“高一的时候没有人告诉我高考原来有这么多条路,一上高三,自招、艺考、特长生、推免突然就展开在面前。就连这时候也只有人告诉你,你没有资格做这个,没有资格做那个。资格的取得却需要从高一开始累积。

“想想高一的我在做什么。爸爸生意做砸了,卖了家里的房子,从江边搬到海边,妈妈在跟他闹离婚,天天吵架,你也不在我身边,新朋友不是笨就是坏,住校,没人管,自由散漫,为了考试打小抄没被抓而高兴。没有人告诉我‘云萱你不是读书的料,应该开始准备艺考’,我连艺考都没听过,每天很盲目地跟不会做的作业死磕,什么都不懂。

“其实你也不懂,你只不过正好聪明适合读书,随大流走常规路也能成为佼佼者。你也没有‘为中华崛起而读书’那种觉悟,只不过又正好,被妈妈逼着一个台阶都没有漏踩。”

芷卉认真听着没说话,如果能发出声音,她可能会附和,她这么稀里糊涂的人还能在高三挣扎挣扎,确实是因为妈妈盯得紧,有点侥幸色彩。

但就因为“盯得紧”,她也不知道和妈妈吵过多少架。印象深刻的是,去年大年初一她还在为了做不做作业大哭,一个人在淋浴间戏剧化地演雨中泪,“世界上不会有人像我这么悲惨,在大年初一做作业”。而妈妈冷漠地坚持“昨天除夕你已经玩了一整天了”。

云萱就没有一个在她分到K班后,把她的书包从19楼扔下去的妈妈。

她妈妈也尽心尽力,为了给她争取推荐名额去低声下气,只是没想到在很早很早以前就落下了距离。

“事到如今,我还能做什么啊?”云萱垂眼缩在椅子里。

且不论当事人此刻什么心情,就连芷卉心里也全是不可压抑的无力感。

不能简单用沮丧或者泄气来定义的无力。

不是抬眼看见透着光的树叶想踮脚去够一够的温暖画面。

不是能摘下留念的小向往,也不是错手而过的小遗憾。

没那么文艺。

“吴女士说得没错,对生活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眼高手低,才会产生难以承受的失望。就像告白,如果当时没有一时冲动,我可能到现在还可以自我感觉良好地想想,说不定钟季柏也喜欢我。”

“那你还喜欢钟季柏吗?”突然的插问。

“啊?”

没想到说了那么多,她最后对这句产生了回应。

“现在还喜欢他吗?”

云萱掐了半天手指才承认:“这种事不可能说停就停。”

“考师大的特长生吧。”

云萱愣了一下。

“最后一次,如果这次都不成功,我们马上放弃。”

“为什么?”

“在我听过的传说里,要是喜欢的人出现,奇迹还没有出现,那就只剩巫术了。”

很多年后芷卉再回想起高考,还是会有点生气,高三那年学校开过五次高考动员会,几乎毫无意义。为什么不把这五次机会放一次在高一,从进校就明明白白告诉学生和家长,你们将来会有这些选择,可以选择的每条路有哪些规则。

云萱比她更早看清,规则从一开始就存在,唯一参加过这个游戏无数次的角色却把所有人玩到了最后一刻。

就连优秀学生干部有原始分加分这种事,都是在某个偶然时机,吴女士单独对妈妈提的,像海底世界里某个头皮屑魔法一样神秘,全年级300多人至少有200个直到毕业都不知情。

眼睛盯着眼前的题,手里整天拿着笔,谁能那么容易刚好注意到布告栏里最后出现的一小张通知?

同样的道理,在高一毫无警戒的环境里,很多学生根本不可能主动去发现那些早已设定好的路线。只有不到五分之一的人从一开始就目标明确或侥幸歪打正着,更多的“云萱”只是在毕业倒计时中突然被一个结果砸中,无论是金高考、银高考,都已经不属于你。

但那时的芷卉也不过是个没见过地图的小玩家。

视野只有往前五步那么远。

坐井观天。

新学期开学第一天不像上个学期那么冲突激烈,和大部分日子一样琐碎得远离主题。妈妈看芷卉被馒头噎得直翻白眼,絮絮叨叨地埋怨阿姨:“早上最好就只喝点汤汤水水,刚起来哪吃得下这么干的东西。”

阿姨的理由也很站得住脚:“我怕她第一天又起晚了,吃不上饭就得出门,干粮好歹能带着走。”

连决定早饭吃什么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能弄出两难的困局。

妈妈的焦躁又转移到别的事上:“开学就差不多要决定推优了,你上次说的那个不参加班级活动的同学,现在她和你的关系怎么样了?”

芷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妈妈指的是文樱。

“哦,那个同学请了病假,上学期到期末都没来,不知道这学期来不来。”

妈妈皱着眉叹气:“能不来是最好的了。来了的话……你还是得想想办法。”

“知道了。”

早读预备铃响过,文樱还没有出现在座位上,芷卉松了口气。

可是心还悬着,总觉得哪里都不对劲儿,“作战计划”的目标就这样顺利消失了,“作战计划”造成的影响却没有消失。

她心里忐忑,不知溪川有没有把“作战计划”告诉谢井原,艺考当天她就给他发过消息。

“溪川还好吗?”

他回:“还好。”

这话没法接。

怎么会有人这样回答问题?这个“还好”存在的意义在哪里?

几节课小心翼翼地观察,告败。

这个人一贯没表情,对他察言观色太难了。

被不经意地回头加余光扫视第十几遍后,谢井原终于忍不住主动问:“怎么了?”

“没事。”

他想起什么蹊跷,新话题开得很突然:“京芷卉,你的自主招生笔试分数多少?”

“778分,怎么了?”

这个分数他听过两遍,江寒说过:“蒋璃这次意外失误,和潘新玥一样的分,778分。”又说,“不清楚入围线,应该比783低,比778高,在这五分范围里吧。”

“没事……”他说。

一定有事!

芷卉脑子里顿时警钟长鸣,一下课就把云萱直接拖进了女厕所:“他知道了,绝对知道了。被问‘怎么了’的时候,他一直是回答‘没怎么’,这次他回答‘没事’。”

“我觉得你有点……神经衰弱。”云萱抄着手看她,“你太纠结这个了,不如直接问他。”

“如果他不像你一样原谅我怎么办?如果溪川没提,是我自己提了,可是他不能原谅怎么办?你看过《德伯家的苔丝》吗?”

“我跟你一起看的。但是写小日记和未婚先孕好像不是一个重量级。他们男生大脑很简单,这个女生是否漂亮,性格是否合拍,相处开不开心,就这些,哪会有道德评判?二年级那个傅蕊就喜欢抢别人喜欢的人,在男生中不还是公认的小美女?”

“感觉你说的‘男生’,特指钟季柏这类。”

“好吧……”

云萱无法反驳,因为傅蕊是男生公认的小美女就是钟季柏告诉她的。

两人在盥洗台前沉默片刻。

云萱在考虑要不要先从走出厕所做起,听见芷卉突兀地问:“你知道文樱家住哪儿吗?”

“知道啊,你要干吗?”

“找她回来。”

云萱也注意到开学了,有人还是没回学校。

“可是,文樱性格很古怪的,你把她找回来,她也可能会投你反对票。你加分还要不要了?”

“我不知道,我想做对的事,但这些对的事总和我的目标是反方向的,那是不是说明目标本身不对?”

云萱抱着她脑袋晃了晃:“你要高考,去争取一个加分,有什么不对?”

“但这个加分项目的名字叫‘优秀学生干部’,我能去争取这个加分的前提是,我是班长,现在这个班,东一个空位,西一个空位,都是我造成的,我这个班长就假装看不见。”

“啧”了一声,云萱开始揉自己的太阳穴。

“不对,你不要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你只是跟文樱吵了架,但她一直都跟所有人处不好,她那个空位不是你造成的。”

“云萱你不是说过吗?她家关系紧张,所以她才往外面逃,住校,住老刘家。现在这个人被逼得回了家,我们给她造成的心理压力该有多大。没错,我只是跟她吵了一架,但是吵架时让她看见了大家都对她不友好。我们真的想孤立她吗?不是吧。应该有个人去告诉她。”

云萱低着头想了半天,最后抬起头。

“好吧……你去。她要是回来投你反对票,我就打她。”

芷卉笑起来。

文樱对同学找上门第一反应首先是恐慌,其次才感到意外。

芷卉可怜兮兮地扒着她家防盗门问“能聊聊吗”,终于打消了她对“找上门打架”的怀疑。

小区里没椅子能坐,不知道她想聊多久,站着又很尴尬,两人找了个面对面的秋千,谁知坐下来更尴尬,有一种奇怪的恋爱气氛。

芷卉说:“之前骂老刘是我不对,对你也太凶了,对不起。”

文樱茫然无措,点点头。

她顺势从书包里拿出些试卷递过去:“这些是最近发的卷子和老师印的知识点,你没参加一模,最好还是考一考,不然不容易选志愿。”

文樱无声地接过去。

“开学了,回学校上课好吗?复习挺紧张的,我怕你跟不上进度。”

文樱终于开了口:“参不参加高考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差别,毕业后都是回家里的工厂做事。而且你说得对,我是不尊重同学,态度不好,大家看着我也烦。”

“没那么严重,大家是同班同学,都没什么坏心,会惦记你。”

“毕业后谁记得谁。”

“我记得你啊,不记得你干吗来找你?”

文樱看了芷卉一眼,没接话。

“你平时太高冷了,大家都不怎么敢跟你说话,你稍微友好点也不会没朋友。”

文樱晃着秋千,苦笑一下:“不高冷也要有共同话题。我的经历大家没有,说多了就像祥林嫂,没人能理解,只会讨人嫌。”

“怎么没人理解?虽然程度不同,但被家人无视的孤独我也有啊。”

文樱诧异地看过来。

“我爸生意很忙,小时候我总怀疑他不喜欢我,经常故意挑食不吃饭想引起他的关注;和所有人说话,就不跟他说话;在学校画画得了奖,感谢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就不感谢他;在小区里玩到天黑还不回家,躲在绿化带看他会不会到游乐区来找我。”

好幼稚,文樱笑了笑:“找过吗?”

“找过一次,还没开心一天,第二天他又出差了。我还从我妈钱包里偷过钱送给我爸想讨好他,结果换来一顿男女混合双打。”

文樱笑得更深一点:“做你爸妈真难。”

“你看是吧,我怎么可能理解不了你,大家的烦恼大同小异啊。”

文樱不笑了,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爸出差还会回来。可我爸……”

她看向芷卉顿了顿:“他去世了。”

芷卉脸上现出遭遇晴天霹雳的表情。

“对不起……我以为……我听说……你是父母离异。”

文樱苦笑:“班长,情报有误啊。”

芷卉再度陷入沉默。

“你问过我得到了什么偏爱,刘老师对我来说是父亲一样的存在。但是当然,自己的父亲是不可替代的。失去了父亲,母亲重组新家庭,这种孤独反复说一万遍都不够表达,但如果听一万遍,什么样的朋友都会嫌烦。别人不可能完全感同身受。”

云投下的阴影交替着从两人身上走过。

许久许久,文樱从秋千上站起来:“天黑了,你早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