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十一班

[76] 看眼神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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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季柏愣了愣,压低声问:“你确定?”

他点点头。

钟季柏的神情有点凝重,以极慢的速度套上外套收拾东西,往篮球馆外边走,走出50米才说出下一句话:“信息量有点大,我得捋捋。”

谢井原跟在一旁,连思考方向的脑力都已经没了,走过无数遍的校园里的路突然变得陌生,仿佛降了大雾,灰蒙蒙,人影憧憧。

钟季柏中途停下,回头想问他什么。

静了几秒。

不知他是忘了要问什么还是放弃了问,继续往前走了。

他和自己刚产生怀疑时反应一样,谢井原想,频繁断片。

快到自行车棚时,钟季柏终于找到了正常思路:“你怎么发现的?”

“分别问了两人的分数,柳溪川比芷卉高80分没入围,她入围了。板上钉钉的暗箱操作。再加上我上午在英语组听见马德堡提她,像是那个意思。难怪我想和她一起去给柳溪川送试卷,她一直找借口拦我。”

他尽可能言简意赅,钟季柏却还是显得不耐烦,几乎是掐着他的尾音在抢白:“但以笨京的人品干不出这种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想了很多天。可你有没有其他合理的猜测?”

钟季柏想了想:“没有。”

但他突然想明白了谢井原反常的原因。

他说有很多天,以钟季柏的观察力却是近两天才注意到。

他对着题很长时间没有动笔。

他骑车时不注意看信号灯。

跟他说话,他先闭上眼,重新睁开后要求你再说一遍。

钟季柏回身猛地往他肩上捶了一拳,换成平时的嬉皮笑脸:“都怪你!没事瞎琢磨什么?发现这种惊天内幕是要掉脑袋的。”

理解他的用意,谢井原领情地点头。

空气流通性好像比先前好一些了。

钟季柏聒噪起来,接二连三地追问。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这事柳溪川自己知道吗?”

“她不知道。”

“那你要不要告诉她?”

“不知道。”

“你觉得如果你找京芷卉谈谈,她能把面试资格还给柳溪川吗?”

“不能。”

“这你又知道了?”

他长叹一口气:“牵涉学校和家长。”

“也是。你去告诉柳溪川,再去逼京芷卉,京芷卉和你决裂,柳溪川和京芷卉决裂,柳溪川因为你不好站队,再和你决裂。你就跟我相依为命吧,哦,不对,你怎么可能还有命?笨京爸妈肯定要找你拼命。要我说,什么也别做,装没发现吧。真是的你干吗要告诉我啊?”

他也是实在想不到还能和谁商量。下午老刘找他谈话,说他最近老心不在焉,做了一个多小时的考前心理辅导,他差一点就要说出来了,调用了全部自制力才忍住。

他无法预估自己一个字出口,让学校里一位老师知情,可能把事件升级到什么地步,将造成多大地震,又会对京芷卉造成什么影响。

钟季柏至少和两个当事女生一样关系亲近,跟自己感受接近。

而他把“装没发现”理直气壮地嚷嚷出来,很大程度上,驱散了一些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不过话说回来……”钟季柏开自行车锁时正色问,“你站谁那边?”

“这件事肯定是京芷卉做得不对……”

“她对复旦也太执着了。不过你也知道她妈那种高压政策,她可能也是万不得已。”

无解。

就算明知谁对谁错,这也不是一个学生能处理的局面,学神都不能。

钟季柏最后说:“拖着吧,很多烦恼拖着拖着就没了。”

可谢井原的感受并非如此。

拖到第二天下午,脑子里尖锐的蜂鸣声已经让他没办法看进任何文字。目力所及之处,所有实物都变得含混,好像集体卷着包袱准备逃遁。

大概是有点感冒了,他全身一寸寸痛。

依此判断,他去医务室要了点药吃。医务室老师还想抓他量体温,没成功。

出门后倚墙站了会儿,吃的药至少算安慰剂,他感觉好一点,往K班方向转去。

他下了决心必须找京芷卉求证。

哪怕她的反应可能让他更措手不及,至少他要问问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没想到刚上了一层楼就听见几级台阶上响着她的声音:“不让化妆,那你应该去文个眉。”

他脚下一滞,慢慢跟在后面进了走廊。

“我怕痛。而且妆都不让化,文眉应该更不允许吧,都打医美擦边球了。”是云萱的声音。

“但是没有眉毛多影响观感啊,第一印象就输了。”

“确实也是。”

“上次考试那么多人化妆,老师也只是给卸掉,没因此打低分。老师又不能让你当场洗眉。其实我看好多艺考生眉毛都是文的,好看就行了,太实诚会吃亏的,非常时期应该不择手段。”

谢井原听不下去,从她们身边超到前面去,没想到云萱眼尖,说了声“冰箱回来了”。

他回头只看向芷卉,微眯了眼,又冷淡地把目光移开,脚步丝毫没有放慢。

芷卉脸上的笑容一瞬间无影无踪。

“但不知道文眉的恢复期要多久……”云萱继续叽叽喳喳,又往前走了几步,感到芷卉紧紧掐住了自己的胳膊,诧异地停下来。

芷卉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好几秒才说出话。

“等一下,等一下再进去。”

云萱胳膊有点疼,一头雾水:“为什么?”

“他知道了,看眼神就知道。”

“他的眼神不一直这样吗?”

芷卉摇摇头。

云萱有些无语,提到谢井原的眼神,她能想起的关键词只有“目中无人”“目空一切”和“暗藏杀机”,今天这已经算非常……怎么形容……非常虚弱了吧?

但芷卉这么慌乱,好像又增加了她如临大敌的砝码。

“那还站着干吗?进去解释啊。”

女生咬起嘴唇,又心烦意乱地摇摇头:“他知道了,没想过找我求证一下,就在心里下了判断。”

听她的意思,“非常时期应该不择手段”,她心里怎么想的,已经这么明显,还有必要问吗?

谢井原后悔自己回来了,撑着头在座位上放空。

好半天,芷卉才踩着预备铃声和云萱一起进了教室。

吴女士紧跟着出现在门口,把前排几个还在走动的同学唠叨一遍,整顿了课堂氛围,走上讲台说:“课前有件事,需要定申报优秀学生干部的人选。除了京芷卉,大家还有没有其他提名?”

她抬头看了看大家:“看来没有别的人选。那我们现在就京芷卉申报优秀学生干部事宜举手投票。”

芷卉魂没在教室里,心里只有刚才他眯起的那一眼,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她脑海中自然画出很多格子,情绪被割裂在不同的格子里,昨天冲去找他想问个究竟时雀跃的心情,和此刻魂不守舍的失落心情,在距离最远的对角线两端,没有交叠。

为什么不问他?

为什么不问我?

为什么?

吴女士扫视着教室,惊讶地扬了扬眉:“看来还是有很多同学支持你的。不过班级内部没有全票通过,就说明平时工作还有一点欠缺……”

她没跟上现实剧情,只看见视野中所有同学都举着手在互相看,最后每个人都回头看向她。

又怔了须臾,她才意识到他们看着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谢井原。

她稍稍侧一侧脸,余光就已经看见他没有举手,眼圈开始泛红。

“这样,我们班就没有申优的人选了,上课。”吴女士草草结束这个话题,也注意到了没人叫“起立”,但她不介意。

下课铃响后三秒内,全班男生已经像躲避核辐射一样全部撤空,女生们惴惴不安地端着八卦心,聚在靠前一点的位置默默望着,都不敢靠太近。

教室里静得出奇。

她能听见他的呼吸。

他也能听见她的呼吸。

即使没回头,小声说话也听得清晰。

“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我不讨厌你,只是觉得你最近没那么优秀。”谢井原平静地说,“我不想参与作弊,你自己说过作弊会让别人的努力付诸东流。”

芷卉没那么平静,猛地回身:“我怎么作弊了?我这个班长难道当得不合格?格外用功就是作弊吗?”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件事,其实你心里很清楚,我不信不属于你的……”他看见围观的同学,换了隐晦的暗示小声说,“机会从天而降,你能用幸运解释了。那你的护身符还真是科幻。”

“和我的护身符有什么关系?你捡到我的护身符,大半个学期都没还给我,害我一直倒霉,难道我还不能抱怨两句吗?”

“跟护身符没关系。”他为难地看向其他同学,庆幸她这次留了足够的时间给他回答,但不幸的是这件事并不适合在教室公然讨论,他想把她拖到外面去,手刚碰到就被她甩开。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属于我的机会只有一次从天而降,就是你把自主招生名额让给我。”

他无力地叹了口气:“就是自主招生。”

芷卉愣了几秒:“你不愿意,可以不给我,我也没有问你要过,何必给了我又反过来指责?这也太没风度了吧。”

他感到一丝不对劲儿,为什么提示到这份儿上,她还在东拉西扯。但大概是感冒药发挥了作用,更加减缓了他的思考速度,他追不上她声东击西的失控。

“参加考试的名额,我是自愿给你的,但柳溪川的名额呢?她没有想过让给你,因为那对她也很重要。”

“柳溪川的名额关我什么事?你的女神没进面试,所以你就后悔把机会让给我了?这也太霸道了,她自己没发挥好,还不准别人超常发挥,难道考得好还是我的错?”

“她根本没发挥失常,你不也承认自己发挥超常了吗?”

“谢井原,你这样云山雾罩的,到底在暗示什么?我设计她、算计她、给她下毒,才让她失误了?要说把话说清楚!”

“好吧,那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她800多分没进面试,你700多分反而进了?”

“我……你说什么?”

这反应完全不对,谢井原也乱了阵脚。

“你是不是听错了?”

男生蹙着眉:“没有啊,她860分。”

“不可能,我想不通。”女生扶着额头喃喃自语,“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男生撑着桌面俯下身,难以置信地低声询问:“你怎么会……”

话音被突然冒出来的女声打断了,顾钦钦在不远处怯怯地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两人同时向她看过去。

“我听梁涉说,芷卉你是没进线,但你妈妈来学校,跟马、吴他们商量过,让你顶替了溪川的名额。”

芷卉愣了愣,哑然失笑:“不,不可能,吴女士那么讨厌我……”

“主要是溪川的学籍不在圣华,却占了圣华的初试名额。校方向招生办提请补录的,一个换一个。”钦钦紧张地看向谢井原,“梁涉让我发誓绝对不往外说。”

教室里恢复了密不透风的静谧。

长长的几秒内,一切像是被封印了,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芷卉感到整个教室开始摇晃、旋转,不得不坐下哽咽:“原来真是不属于我的机会啊。”

谢井原想安慰却组不出词语,一抬手,又被她突然汹涌的眼泪吓得缩回去。

芷卉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怔怔地盯着眼前的模糊人影,熟悉又陌生。

他含笑的眼睛和温柔的声音,与自己的交集,从39张选票的肯定开始,到冷漠视线的否定终止,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浪漫,却缓慢悠长地绵延至此,像水安静地浸透了纸。

有过很多心悸和反复,很多话却没有说,以为来日方长,没想到没有说的就会烟消云散。

雀跃不会再有了,失落也终将随风而逝。

不知为什么她又在笑。

“我还以为,总算赢了一次。”

她拽起书包出了教室。

云萱跟着追出门之前顺手抄起谢井原的笔袋朝他砸了过去,他没有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