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柄油纸伞撑起的不是漫天的飞雪，而是一份天地间难以消融的凄寒。
脚印不深，还能从中看到一些枯草与顽石。
掌柜带着聂星辰来到风陵渡的东方，这里有两座宅院。
一为“远近人家”，二为“饮水思园”。
宅院门前冷清，却还是很整洁，没有杂草，也没有沾惹太多的风霜，似乎是常年有人打扫。
掌柜停下了脚步。
聂星辰道：“这是你们大老板的宅院，难道就一直没有人住？”
掌柜握着油纸伞，叹了口气，道：“左边的‘远近人家’是小姐的宅院，右边的‘饮水思园’是少爷的宅院，现在他们都不住在这里了。”
聂星辰道：“难道刚才在店里的‘黑美人’与‘刀客’就是你说的小姐与少爷？”
掌柜道：“不错。”
聂星辰点头，似乎明白了许多事，道：“你们的大老板就是他们的父亲？”
掌柜推开了“饮水思园”的大门，古旧的宅院，飞雪已深入这里，却还是能看到宅院里精致的装潢。
聂星辰走了进去，便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那不是花与木叶的香气，也不是人体内的香气，那似乎是来自某个专属地域的味道，一种独特的味道”。
聂星辰形容不出这股味道。
掌柜关上了门，他在前引着路。
聂星辰随着掌柜来到花园，花园虽被白雪覆盖，可是却还是能看到茂密的风景。
其中最熟悉的风景是梅花，香气早已弥漫此间。
掌柜哈了口气，道：“这是老板亲手种下的，他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和自己的妻子、儿女一起煮酒赏梅，这梅花早已傲霜，可惜人去宅空无人共赏。”
聂星辰心中一叹，道：“你们老板为何不回来？”
掌柜意味深长地道：“有些人回来了，心却没有回来，而有些人至今未归，可是心却早已回来。”
聂星辰道：“他的子女每年都会再此守候他的回来，他却仍旧不为所动，我不想知道他的苦衷，只是觉得一个父亲没有尽到他应该负起的责任。”
掌柜笑道：“你有没有孩子？”
聂星辰摇着头。
掌柜道：“当你与你最爱的女人成亲生子的时候，那一刻的美妙是无与伦比的，孩子是一个男人力量的延续，也是一个男人生命的延续，它连着男人的骨骼与心脉，如果你是孩子的父亲，又怎会舍得孩子孤苦伶仃，又怎会不愿意回来见孩子呢？”
聂星辰道：“所以他是有绝对不能见他们的苦衷。”
掌柜点着头，叹道：“不错！”
聂星辰道：“可是他的子女并不知道他的这个苦衷。”
掌柜道：“所以他们没有放弃年复一年的等他，他们虽然嘴上没有说，可是我看的出来，他们还是在怪责他！”
聂星辰伸手拈住一片梅花的花瓣，花瓣上还有雪花，他道：“他为何不将他的苦衷告诉他们？”
掌柜道：“只因为告诉他们，会比现在的情况更糟。”
聂星辰道：“所以他就默默地忍受了痛苦，哪怕心中想着子女，想着这里的梅花也绝对不会告诉他们！”
掌柜道：“不错。”
聂星辰忽然很感慨地道：“看来父亲都应该是这个样子，宁愿自己背负着异样的眼光，却也不会将心里话说出来。”
掌柜看着聂星辰，道：“如果你的父亲与你分别了二十五年，在这二十五年间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你会不会责怪他？”
聂星辰咬着牙，心中思绪此起彼伏，道：“我不会责怪他，毕竟我没有见过他，‘父亲’这两个字在我的心里很遥远，难以触摸，或许他就在某个地方，可是我却没有寻找他的心力！”
掌柜淡淡笑着，道：“儿子与父亲是一对很奇妙的物事，你现在没有见过你的父亲，所以体会不到与父亲之间那种微妙的情感，可是一旦你与你父亲相见，我相信你们之间的情感会比火焰还要炙热！”
聂星辰道：“是吗？如果你是一个孤儿，自小与师父相依为命，直到他二十五年后，忽然有人告诉他，他的父亲还健在，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想？”
掌柜道：“我会觉得，‘哇，原来我不是个可怜虫，原来我还有个亲人’！”
聂星辰笑道：“可是我不需要得到可怜，我过的很好！”
掌柜道：“但是血浓于水，你与父亲离别了二十五年，你不想想他为何不来寻你？他的苦衷又是什么呢？”
聂星辰道：“或许他有苦衷，只是我觉得忽然有个父亲，有点不适应罢了。”
掌柜笑道：“不适应归不适应，可是你与他终究是父子，如果有人让你用你的剑去与你这个未曾谋面的父亲决斗，你会答应吗？”
聂星辰一惊，他看着掌柜的脸，忽然觉得这个掌柜一点也不简单。
掌柜笑着走向梅树前，他道：“不用去揣测我的身份以及此刻我对你说话的内容，如果你还有辨别是非的能力，就应该看的出来我此刻真实的内心！”
聂星辰淡淡笑道：“很抱歉，我的内心已千疮百孔，不敢再受惊吓，我只是很想知道你是帮我逃离樊笼的人还是让我继续呆在樊笼里的人呢？”
掌柜回头道：“我们都在樊笼里，也许只有死了才会离开，可是只有在樊笼里生活，才会明白活着的艰难，才会有离开樊笼的愿望！”
聂星辰点着头。
掌柜走向聂星辰的身边，他拍着聂星辰的肩膀，道：“我此刻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聂星辰道：“你说。”
掌柜道：“如果有人让你用你的剑去与你的‘老子‘决斗，你会答应吗？”
同样的问题，只是将“父亲”换做了“老子”。
聂星辰此刻身在“饮水思园”，他望着梅花，还能嗅到那股来自某个专属地域的味道，依稀还能听到遥远处的笛声与歌声。
聂星辰将手中的梅花垂落，将梅花香吞进了咽喉里，道：“‘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虫，从来就不曾想过会得到上天的眷顾，我享受着恬淡的生活，觉得那样的生活才是我的’，此刻的我虽然已知道父亲还健在，可是真心高兴不起来，觉得他很遥远，遥不可及，可是偏偏内心里还是想见到他，这也许就是你说的‘血浓于水’吧，我不希望我打扰他的生活，也不希望我的生活因为他而改变。关于他的传闻我不想去多听，怕听到不好的，毕竟要填补二十五年的空白还是很难，如果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我会对他的印象会更坏。此外，我不愿意和任何人没有缘由的决战生死，所以更不会与他决战，他是我的父亲，一个陌生而又亲近的人！”
掌柜的眼眶里有淡淡的光闪过，他道：“看来你已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今夜子正，在风陵渡口会有一只船载你渡河，你可以离开了。”
聂星辰点着头，道：“不是说明日才有船坐吗？”
掌柜笑了道：“有船无船都是依你的心境而为，此刻你的心已定，无需再等到明日。”
掌柜已转身离开，聂星辰道：“你说过，要脱离樊笼只有死了才可以？”
掌柜没有停下脚步，道：“不错，你可以去‘死’了，但是一定要‘死得其所’才好！”
聂星辰笑了，他直到此刻才终于舒展了一切。
满树梅花香随风潜入聂星辰的鼻腔，他趁着花香将脚心浅浅印在了掌柜的脚印上，或许在这里的风雪都是带着思念的。他不忍心多踩。
“有些人回来了，心却没有回来，而有些人至今未归，可是心却早已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