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个夜晚,都没有再进行传唤。也没有人谁来看望。
窗外星河冷落,月如中秋。喻红林躺在草席之上,翻来覆去,身心俱疲,却仍是想不通草秋是何人所杀,往日慈眉善目,仁心医德的药师为何要用药将自己迷倒?
难道只是为了嫁祸自己?
他死后手中握着一捧青稞,他真的就是狮心门人北城敬,还是说有人在存心嫁祸?
而那个北城敬,又会是谁……
熊莽之死,更是来得蹊跷。陈冲失踪,赫连总管大病,眼下他实在不知还能去相信谁。
更令他担忧的还是方才与黎无救交谈之中得到的信息。
源明初回来了!巡野军也回来了!
他难以想象,今日在城主府天河殿内,那樽俎之间,碰杯之后究竟蕴含了如何的斗争和算计。
苏肃眼下主持云护府,必难为源将军所容。两虎相争,整个聊云城会走向何方?不论哪一方最后得胜,喻红林知道那结局必都不是他所乐意。
他明明已经决意离开聊云,为何在此刻又丛生事端?
喻红林心中忧虑,见燕四送来的那个醋坛仍在,满屋子都是那股醋味。他真想将它砸个粉碎,可举过头顶又放了下来。
这一夜难眠,喻红林挨到半夜,方才入睡,朦胧之中听得耳畔传来琐碎的声响。
他起初以为是老鼠在咬木头,但很快发现这种古怪的声音绝非老鼠能够发出。
喻红林循声寻去,发现这源头似乎是来自地下。喻红林渐渐缩小了他的寻找范围,他将一块石头踢到那一块地上。石头纹丝不动,但石头下面却传出细微的震动。
“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喻红林正奇怪,突听“咣”的一声,那地下突然钻出一把小铲来,那块覆盖其上的石头立刻就被挑飞到一旁。
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推开了头顶的石头,像只土拨鼠一样钻了出来。
这人灰头土脸,好不狼狈,衣服许多地方都被磨平,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干净的牙齿。
待他看见喻红林,非但没有吃惊,反而是喜出望外。
“喻总使,我可算找到你了!”
“你认得我?你是谁?”喻红林打量了他一遍,见他笑意盈盈,脑中突然蹦出了一个名字,脱口叫道,“你难不成就是聊云城昔日四大贼之一的铁地鼠?”
铁地鼠摸了摸脸,嘿嘿笑道:“喻总使好眼力。”
喻红林道:“你三年没在聊云城犯案,也未现身,江湖人皆传言你已死在仇家手里,怎么今日出现在这火狱之中?”
铁地鼠一本正经地道:“今日铁地鼠就是专程为你而来。”
“是燕四让你来救我?”喻红林心中一动,“火狱布局复杂,牢房分布毫无规律,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铁地鼠指了指那个醋坛:“这千里醋味道极为奇特,五里外也可闻到,今番可全靠了它的功劳。”
喻红林正不知其意,铁地鼠肩头一只毛茸茸的田鼠似的小兽忽从他衣服里钻了出来,顺着爬到了肩头。
喻红林心下好奇,这小田鼠对味道的敏锐竟不在鸣镝之下?
还要细看,这小兽身子一缩,又绕到了铁地鼠颈后。
铁地鼠恳切地道:“喻总使,此刻情势紧急,你我还是尽快出去才是。外头已经有人在等你了。”
喻红林木然点头:“好,走吧。”
铁地鼠把洞口又挖大了些,见喻红林迟迟没有跟随的意思,不由问道:“喻总使,你不随我一同出去?”
“嫌弃这个洞打得太小?”铁地鼠更加奇道,“再给您挖大些便是。”
不料喻红林却是斩钉截铁地反问道:“鹰扬门人,岂能就此一走了之?”
铁地鼠急道:“生死攸关,您老人家还在犹豫个什么劲。再不走,等会那些黑猴子听到动静赶来,那可就遭了!”
喻红林摇头道:“今日我若跟你走了,日后江湖中人只会说喻红林畏罪潜逃,是个贪生怕死的孬种。喻某一人事小,但侮辱了猎卫,侮辱了聊云,喻红林百死难辞其咎。”
“我的爷,你这是何苦呢?只要活得潇洒,管那些风言风语作甚。”
“三百年来,没有一个猎卫使做过这样的事情。唯吾鹰扬的名头不能毁在我手里。”喻红林的声音中透着苍凉,他转过身去,“你走吧,回去告诉燕四,他的恩情喻红林心中记下了。”
铁地鼠叹道:“果然不幸被他言中了。”
喻红林有所察觉:“你还不走?”
“喻总使,燕公子有言在眼,今天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必须把你带走。留在这,九死一生!”
喻红林后退一步,叫道:“你若是再敢放肆,休怪喻红林不留情面。”
她手上虽然带着铁铐,身法亦是灵敏至极,轻易就避开了铁地鼠的偷袭,轻轻往前一套,将他那对玲珑锤缠在手中。
铁地鼠咬牙道:“燕公子说了,小人拼着性命来救喻总使,喻总使绝不会为难小人。”
喻红林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
这未曾发出笑声化成他眉峰上的数点扭曲,喻红陡然林变色道:“你这奸诈小人,不知收了那破皮燕四多少好处!杀你白脏了我的手!”
铁地鼠不答,又要动强。他身子一送,就往喻红林肩肘撞去。
喻红林心中紧张,这一下若撞实了,非得断上两三根肋骨不可,这还是在他收回了五分力的前提下。
面对这近似无赖的打法,喻红林只得反而侧身一跳,小腹上露出一个破绽,身子如同狡兔一般,飞快地抓住了铁地鼠的裤带。如此一来,铁地鼠总算安然无恙,可他却到了霉了。
这铁地鼠果然还有后手,而喻红林更将大半个空门都送给了他。
他几日无心饮食,早饿得身子发软,如何禁得起苦斗?铁地鼠轻轻送出一掌,喻红林胸口酸麻不止,便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地上。
铁地鼠道:“多谢喻总使手下留情,今日得罪了。”说完上前就要来抬喻红林的双臂。
喻红林怒目而视,厉声道:“燕四算到了我断然不会取你性命,不知他可否算到了我敢不敢自我了断?”
铁地鼠一愣,忙道:“燕四说喻总使是聪明人,绝不会这般想不开。”
喻红林冷笑一声:“你真以为一切皆如你所愿么?”
他刚刚说完,整个人就从地上一蹦而起,眨眼之间已经逼到了铁地鼠身前。
狂风呼啸而过,胸前三处大穴皆被点上。铁地鼠猝不及防,登时中招。
“滚下去吧。”喻红林将他整个人吞到那个洞中,才解开他的穴道,又将洞口封住。
铁地鼠见状,也无可奈何,正巧黑服人巡逻的声音响起,他也只好暂时退去了。
黑服人果然关照喻红林,这一次也不例外,在门口仔细瞧了半天,发现并没异样,才不放心地离去。
喻红林见他们没发现那个地洞,也舒了口气。
他暗暗叹气,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便在他松懈的一刻,黑暗之中竟毫无征兆地传来了一声赞叹。
“佩服佩服。这都不走,你要在这儿娶妻生子?”
喻红林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这才发现原来角落里还躺了个人。
这间牢房难道不是他一人的独居吗?
那说话之人所躺的正好是贴近窗子的那堵墙,处在阳光的死角,白天阳光很弱的时候,也根本看不清。
这时他伸了个懒腰,慢慢地站了起来,往光亮处靠了靠,喻红林这才看清了些。只见这人满脸虬髯,头发长得几乎遮住双眼,体型枯瘦,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幽冷的气息。
怪人拨开头发,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来,像是许多年不曾见过阳光了,活似半个僵尸。
喻红林惊道:“你怎么会在我的牢房里。”
怪人笑了声:“火狱三百间牢房,哪间老子不是想去就去,想走就走。到你这儿睡上一晚,又算得了什么。”他语气极为粗犷,也不知是真是假,喻红林听来觉得更像是吹牛。
怪人见喻红林不作声,不以为意,接着道:“土地龙来救你出去,你为什么不跟他走。难不成你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债主追得厉害,你不敢出去?”
喻红林道:“与你无关。”
“还是在这儿待得太舒坦,舍不得走?”怪人哈哈一笑,“土地龙武功不高,但生性倔强,能请得动他的人也绝对不多。我听他叫你喻总使,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又是何人,我为何一定要告诉你我的身份?”
“我便是名副其实的火狱之王。”
喻红林听了就哈哈大笑起来,怪人嗔道:“你不相信?”
喻红林道:“你若是火狱之王,那我也是了。不知黎无救做何感想!”
怪人冷笑道:“老子才是真正的火狱之王。他黎矮子算哪根葱!”
喻红林听他痛骂黎无救,口气真诚不似作伪,不由暗道:“这人若不是个疯子,便是个值得交的奇人。”
敢骂黎无救的人,也许不会是个好人,但绝不会是个太坏的人。
这样的人,这片阴森森的地下狱城之外不多,这火狱里面就更少。
怪人叫道:“你进了老子的地盘,就得听老子的话。你来了好几天,我却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这怪也不怪!”
“怪。”
“那你还不乖乖从实招来。”
“好。”
“你怎么还不说?”
“我向来不和没本事的人多话。”
“原来你是看不起我?”
“此地灯光太暗,我确实看不清你。”
怪人笑道:“好,算你有种。咱们来打一架,你右手有伤,我也让你一只手。”
他竟然真得把右臂绑在了背上。
怪人又道:“小子,你年纪不老,武功倒不弱。可是你要是以为能像对付土地龙一样对付老子,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过奖。”
喻红林不愿被他看低了,从骨子里攥出一口气来,便就去接他的拳头。怪人大笑三声,浑然不惧,两人交过三招,怪人神色自如,喻红林强弩之末,拳拳硬撼,不由得连连喘气。
喻红林一口气使尽,抢先登上石床,右手扶着狱壁,借着这股反力猛朝怪人踢去。怪人叫个好字,伸出虎掌般的手臂,喻红林这脚踢得好没力道,竟被他凭空抓住。
喻红林心中一凛,这怪人的武功与他全盛时尚在伯仲之间,自己想要取胜也得费上十二分气力。
眼下若不取巧,速战速决,如何会是他对手?他脑中哗哗哗打算盘般转过十余个念头,却无一计可取。
怪人看穿他心意,冷笑道:“这招‘生死桥’,自打我十二年前出道以后,不知埋葬过多少武林高手,今日也送你归西!”言毕一脚西践,踏入玄冥之中,恍如正踩着万千沟壑。
喻红林只觉眼前一凉,怪人已抓住他肩头,而搭在腕上的手指,坚如铁石一般。怪人左掌变掌为拳,就朝他天门而去。
值此生死存亡之际,喻红林脑中忽翻现出当日枯凉塔梦中,倚剑人反败为胜时所呈现的那份天然笑意。
他不假思索地推出一掌,毫无方位计较,他只是随心所欲,仿佛天助一般。
可就是这一平淡无奇的一掌,竟让怪人原本的攻势如爆裂的竹子一般摧枯拉朽毁去。
怪人狼狈大退三步,惊呼道:“你这是什么武功?”
喻红林茫然道:“我也不知。”不过瞬息,那种电流过的奇妙感觉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他自己也忘记自己方才出招时的奇念了。
怪人气怒不已,收回拳风,又要上前。喻红林不答,双掌相互激发,激斗在一块。
不过六招,怪人看出他已气尽,脸色苍白,只是一味强撑,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刚毅,赞声:“好汉子,不须打了,这场算是你略胜一筹!”
他猛得撤力,喻红林立时轻松,身子像是失了骨架,踉跄后退半步,险些摔倒。
喻红林调理气息,正要说话,抬头见怪人捡起地上的酒瓶,神色古怪地问道:“这个酒瓶是哪儿来的?”
“有人听说我进了这鬼地方,专程给我送来解渴的。”
“原来你是鞘归人的朋友。燕四难道就是鞘归人!”
“我可没有这样说过。”
怪人的脸色遽然大变,每一句话每一个都像是咬着舌头说出来一样。
喻红林心中一紧,暗道:“难不成鞘归人曾经得罪过他。这人武功了得,若是误会,我须得好好问问他。”
但随即这怪人脸色就舒缓下来,换上一张笑脸:“鞘归人的朋友,就是我石达的朋友。”
不待喻红林开口,石达又道:“来来来,等我一等。”
他走到门口,从那个气窗往外伸出手去,向外招了招,也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
不一会儿,这原本空空****的牢房里,转眼就多出了一碟花生,两只烧鸡,三斤牛肉,半个羊腿,还有一坛白酒。
火狱之主,自然有自己的手段。
喻红林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此处可是黎无救的火狱!
“还好你没答应和土老鼠打地洞一走了之,否则这顿美餐你可就吃不着了。”石达似笑非笑地道,“俺火狱之主对付越狱的人,向来不心慈手软。”
石达解释道:“进到这里的人,一大半都是些杀千刀的渣滓,若是任由他们逃了出去,岂不是危害无穷?”
喻红林道:“难道这些被抓进来的人里,就没有被冤枉的人?”
“那是判案老爷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谁要是想不声不响就从火狱出去,那就可就犯了俺石达的大忌!甭管他是谁,俺都绝不轻饶他。”
“若那人是鞘归人呢。”喻红林轻描淡写地问道。
“这……”不料石达听了,如临大敌,惴惴不安起来,半晌才道:“若是他想走,我也根本拦不住他。”一想到此节,石达似乎非常自满,又恢复了之前的那种轻松。
“可惜他已经三年都不曾碰剑。”喻红林在心底叹了口气。
石达自语道:“既然俺拦了也是白拦,还不如就大方些就让他走,省得自讨没趣。”
喻红林喝了口酒,有点辛辣,他皱了皱头。
“好糙的酒。”
石达哈哈大笑道:“这样的酒,喝得才够味。”
酒肉吃喝得差不多,石达挽起喻红林的手,笑道:“咱们出去走走。”
喻红林被他拉到门口,这才看见这牢房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开了,二人就这样正大光明地走了出去。通道上一个人也看不见,原本巡逻的黑服此刻也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
喻红林仿佛置身梦境,他万万想不到他一个待罪之身,竟然能够在这戒备森严的火狱之中慢悠悠地散步,就跟在逛自家庭院一般。
而这一切,都得益于他身前的这个神秘的男人。
“火狱之王!”听到石达极有韵律的脚步声,两旁石室里的囚犯纷纷挤到门口来,拼了命地把脸往只能容得下半个手掌的气窗里塞,只为了能看见来人一眼。
“王,什么时候再带哥几个出去耍耍?”
“王,我老婆就要生了!我……我想回家瞧瞧。”
“嘿嘿,鬼老三,你在这都关了快两年了,这关你屁事啊。”
“胡说,我老婆说我给她托梦,她才怀上的。”
囚徒们顿时爆发出一阵的笑声,有戏谑的,有嘲讽的,有庆幸的。
这仿佛是一个欢笑世界,充满了各种各样,不同情感的笑。
唯独没有同情。
喻红林忍不住也笑了一声。
没一个人多看喻红林一眼,他们关注的人自始自终都只有石达一人。
这时方有一人如梦初醒般地问道:“咦,跟在狱主后头这个小白脸是谁啊,刚来的吗?”
“肃静。”石达极富庄严的嗓音吼了一声。
他春风满面地走着前头,喻红林恍惚间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正在检阅自己军队的帝王身边的随从。
喻红林看见石达的白色破衣后面,隐约还有一个数字,多年的穿着让那个数字显得有些暗淡和模糊。
但他还是分辨了出来,那不清晰处和清晰之处断裂开来,只留下一道不明显的痕迹。
那分明是一个小写的天和一个大写的一。
喻红林看看自己胸前,那里是一个类似的图案,不过数字改成了不起眼的一百零一。
天字一号囚犯!
石达回过身来,发现喻红林正满脸镇静地盯着自己的衣服看。不由笑道:“红林兄,看什么呢。”
喻红林心中更惊:“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石达笑道:“刚刚猜出。俺听说,想杀喻公子的人很多,但喻公子想杀的人却很少。同一个道理,想当鞘归人朋友的人很多,但他的朋友却很少。整个聊云城里,恐怕也只有喻红林一个。”
“鞘归人已非当年的鞘归人。”
“我早已经说过,不管你是喻白林,还是喻黑林。鞘归人的朋友,便是我石达的朋友。”
“鞘归人并不是一个人缘很好的家伙,恰恰相反,江湖中厌恶他的人远比喜欢他的人多得多。”喻红林道,“除了这两种人之外,还有一种人比这两种人加起来还要多上几倍。”
“那就是畏惧他的人。”石达大笑道,“但这三种人里俺一个也沾不上。”
喻红林心中一动:“难道还有第四种人?”
“当然有!俺就是那第四种人,感激他的人。”
喻红林有些吃惊,因为他了解他的朋友。不论是过去的鞘归人,还是如今的燕四,都和石达口中说的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