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完这美妙的火狱风光,石达热情地抓住他的手。
“喻总使,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去了你便知道。”
石达哈哈大笑,伸手替喻红林除去了镣铐,视这层层铁牢如无物,大步就往外走去。
喻红林仍搞不明白石达是从哪儿来的钥匙,在这火狱内他竟能穿行自由,不受羁縻。
一路行出,半个黑服人也没碰见,不知是运气使然,还是早有安排。不多时出了火狱,漆黑的夜空之下,群星粲然,清新的空气挤入肺中如久旱逢甘霖,喻红林只觉神清气爽。
石达左右瞟了一眼,带喻红林从角门而出,门口早已停着一辆马车。
喻红林方知道,这一切全在石达计划之中。
两人在车上坐定,石达咳嗽了声,车夫驱车飞驰,在空寂的大道上肆意绝尘。
喻红林坐在车中,起初还能记得方位移动,似乎正朝东北而去,后来连拐了几个大弯,他也模糊起来。
石达笑着看他并不点破。
不知行了多久,只听“吁”得一声,飞快驶动的马车像是撞到石头,突然停了下来。剧烈的颠簸过后,车外没了动静。
喻红林起身掀开布帘,下车一看,那马夫却依旧不见踪影。
他也不在意,四下望去,长街暗暗,两旁错落的房屋整齐有秩。房屋大多建成三角形,墙面上都可见许多贝壳海螺的痕迹,似曾相识,遥遥可见一条玉带似的长河从房屋后绕过,无声流动中散发着莹莹的亮光。
喻红林跑到河岸,看见宽阔的河面上,不远处是个三岔口,隐约是个码头。
此刻正停泊着十余艘规格不一的船只,岸边亮着七八只狼头火把,照亮不少人头,除去两三个精瘦的船主模样的人,余人肩上背上都扛着货物。
一艘大船上灯火通明,有人正在整理鱼叉、捞子和乱了线的渔网。
喻红林回身道:“石兄,你带我来城南做什么?”
石达走上前来,笑道:“今夜可是个好日子,来,先上船吧。”
“哪来的船?”
说话间,从黑雾之中渐渐拐出一条小船来,竹竿划动,行到跟前。
船头站着一人,赫然便是刚才消失的马夫。
直等到码头上那艘大船装补完毕,人员满载,发动之后,喻红林坐的这条小船才跟了上去。漆黑的云河之上,星月尽掩,树木被风吹动,恍如天明散去的群鸦。
不到半个时辰,小船渐渐离开云河,驶入云江,风轻云淡之间,周流山的虚影,那尊高大如山体的神像浮于烟波浩渺的云江之上,逐渐暴露在二人眼前。
黑夜给云神颜皇披上了一层暗纱,喻红林虽不是第一次见到这巍峨奇景,但每次面对这崇高的美,他心中仍是江河翻滚,景慕不已。天下或许只有一个聊云,但云神的恩泽却是散及四方。
石达十指相碰,祈祷道:“云神云我。”
不到五丈之外,那艘高帆大船上传来更为宏伟的群体祷告之声,各人皆道:“云神云我。”
庄重的虔诚祝愿化为这新一天即将到来的先兆。
做完祈祷之后,安静了一路的大船上开始有了动静,众人都忙碌起来。灯火大作,巨大的渔网被十人放下,有人负责固定,有人负责清理杂物,一切都有条不紊。
石达放下茶杯,笑道:“好戏要开场了。”
这不过只是一艘寻常的捕鱼船,撒网打鱼,有什么稀奇?
喻红林不知他究竟葫芦里卖着什么药,但既来之则安之,难得这样的清闲,清风徐来,如天上人间。他也放宽了心,不做多想。
渔网放下后,船员们却迟迟没有行动,喻红林注意到船楼上站着一位神情矍铄的老者,他一双鹰眼不怒自威,正在一遍遍地打量着灰暗的江面,似乎在等着什么。
大约又过了半炷香的时候,这老者忽叫了一声,说的乃是云江渔家的号子,喻红林也听不大懂。
老者从船楼走下,先是走近舱中,大步而出时手上多了一根木杆,杆头绑着一个大药包似的玩意。
喻红林正不明其意,一旁年轻的汉子递来一只火把,往那大药包上一着。
只听“噌涨”一声,那大药包上飞快地腾起明黄色的亮光来,就如同玉石燃烧一般,投映在河面上便似一朵耀世火莲。
老者微一点头,面目仍是凝重,人群纷纷给他让出路来。老者边看风向,边看江面,快步走到船头,火光朝上缓缓移动,并不轻易挥动,似乎在探照水下。
喻红林心道:“难不成这帮人是来寻宝?怎的不动了!”
石达笑道:“喻兄,你看那江底下可有什么变化?”
喻红林受他点播,再次看去,起先并无异状,不多时,那团火光之下,平静地江面上隐隐有数点白光炸起,景象实在古怪至极。
那炸起白光越发频繁,便在这时,这老者却收回他那山岳般镇定的手腕,从船头缓缓转到船中。待引到船中时,那白光已如开水沸腾起来一般,化为无数火星般溅。
喻红林仔细看去,才发觉这一阵又一阵,暴雨一般的白点儿竟都是不断交相跃动的云江活鱼!
这团火就如磁铁一般,吸引着成千上万的青麟鱼跃出水面跳向火团,在老者的示意下,撑杆的渔民拿着鱼竿在船头船尾挥动着,驱赶着。
在一旁等待多时的的同伴则负责撒网收鱼。一网之下,这些撞晕了头的鱼儿毫无逃路,只好乖乖入瓮。
饶是这针眼大的渔网也几乎承载不住这许多鱼儿的重量,第一波渔网收上来时,渔船上发出一阵兴奋的欢呼声,齐道“云神云我”。
那持火的老者松了口气,他的额头也已布满汗水。
喻红林从未见过这种捕鱼手法,不由啧啧称奇奇:“这鱼儿竟会自己跃出水面,自投罗网,真是神乎其技!”
石达笑道:“喻兄,今日可没白来一遭吧!”
喻红林方知原来这就是石达苦心掖了一路的秘密,忙道:“这秘密一定就出在那团火上,石兄,对也不对?”
石达点头笑道:“不错,这法子就叫做璜火捕鱼。这竹竿上烧得乃是璜石,火光一亮,这些云河鱼便疯了似地涌上来。这种捕鱼方法古已有之,却是没一人搞得清其中的奥秘。休要看这驱火赶鱼的法子轻巧,却也是是不传之秘,暗有门道。不懂这个门道,这满江的鱼逼急了没准连你的船也掀翻!”
两人哈哈大笑,不再多言,捧杯对饮。
不远处璜火明亮,成千上万的白鱼仍在跳动,灿烂如海洋之花。
老者将至关重要的璜火把交予徒儿,自己走到船中去查看今日的收成,他脸上既是疲惫,又是满足,这是云江对他们的恩赐,也是云神的祝福。
石达似乎与这捕鱼船家颇为熟稔,捕鱼未毕,大船上放下一只小舟,飞也似地送了两尾肥鱼来。石达也不推辞,道声谢打发那舵手走了,当即架锅烧着与喻红林吃了,只上头撒上一点小葱和盐巴,已是芳香四溢。
璜火把渐渐熄尽,余烟暗淡,而江面上白鱼似乎兴犹未尽,仍是鼓噪,恣意跃动。大船上的人却并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收网拉帆,准备起返航的工作。
喻红林道:“难道是璜石用尽了?”
石达解释道:“每次出航无论收获多少,便就是空网,最多只能烧一支,这是与云江的规定和对云神的虔诚。”
喻红林心悦诚服,神情中也充满了敬意。
瓜果殆尽,杯盘狼藉,人无语,江水宁。
两人茶足肉饱,躺在船中,江风为被,水声为枕,物我两忘。划船的马夫收了竹竿,任由船体随着江浪漂泊而去。而那大船早已去得远了,只剩那逝去的灿烂火光还留有余味。
残破的天空是灰蒙蒙的,继而由灰变黄、变红、变紫,露出一抹鱼肚白来,一轮旭日从暗金色的山峦中徐徐升起,便似月明,喻红林不由看得痴了。
闭眼前仿佛还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与蛛网虫鼠为伴,此刻却得畅饮自然造化,领略江风初阳。
石达忽一拍大腿:“石达罗嗦,差点儿耽误了兄弟的大事。”
他忙呼唤马夫开船返程,又笑着挽起喻红林的手,两人走上船头,共赏日出盛景。
云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漫天而来的画卷,冲洗下的沙清鸟白。
喻红林心中的惘然也被豪情冲散大半,与石达纵声齐唱渔家歌谣。
待回到城南码头,鸡叫还不过三声,岸边河上已是忙得不可开交,人头攒动,货物蜂来。不断有快舟从小船两边拨水飞过,溅起浪花阵阵,呼喊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聊云一天的忙碌或许就是从这水运咽喉开始。
石达伸手一指:“喻兄请看,这城南桃源码头,在聊云城大大小小十余个码头中说不上大,也算不上小,却也忒得是人往如林,船去如云,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繁华!聊云三百载为天下倚重,各城仁人志士,商贾走卒皆慕名而来,逐利而至,云集于此。帝王将相,屠狗杀鸡都是一般讨一口饭吃,烟火缭绕,锦气蒸腾,这好一派繁荣景象!安康乐业,邦城大治,确实是古往今来,竹史帛书都罕见的盛世图景!但喻兄可知道,在这幅华图彩章之下,又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肮脏交易,有多少肆意欺凌,还有多少家破人亡!古人云侠以武犯禁,为国之五蠹,而今侠之踪影也几不可见。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攻伐征讨,互易谋私,当年建立这座城市的人最不希望看见的景象全都演得逼真!聊云走得太快,也太浮躁了!”
喻红林听罢一怔,竟不知如何回答,沉吟半晌:“石兄微言大义,喻红林听不明白。”
石达面露失望之色,惋惜道:“喻公子何必装糊涂!”
石达长叹一声,率先跳下船板,那马夫也弃船跟上,三人仍是坐马车原路返回,路上不再言语。
两人方方回到牢房之中,喻红林还未吃上一口水,便听铁门外传来一阵粗暴的响动。
两个黑服人打开了门锁,他们手中拿着一张黄皮红印的公文,喻红林不必看也知道这命令是冲他而来。黑服人神情肃穆,不苟言笑,牢房内如同闯进了几个石人。
“喻总使,我的朋友,祝你好运。”
石达微一转身,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充满威严的火狱之王。
喻红林回头道:“多谢你的鲜鱼。”说完就跟着黑服人走了出去。
不知为何,与上次不同,黑服并未再给喻红林带上头套,也许是觉得已无这个必要?
喻红林揶揄道:“莫不是你们忘带了?”
两个黑服人默契地没有搭理他,喻红林猜他们得到的命令里一定包含着一条——绝不能和他对话。
听见脚步声经过,牢房内的犯人立刻纷纷兴奋起来。他们像是已经习得了如何靠足音辨人。
“下贱的黑猫,又要带我们的弟兄去哪儿!”如同愤怒的咆哮。
“老远就闻到你们嘴边的鱼腥味。”
另一个阴冷尖细的声音立刻接道:“看好你们的虎须!”
“正义的兄弟永不撤退!”
揶揄戏耍之声此起彼伏,顿时充斥在整条狭窄的甬道之内,俯拾尽是玩笑的气味。
两个黑服人中的一个听了,大怒起来,拿起剑狠狠地拍击铁门,那些正紧贴在门后的家伙猝不及防,顿时像被大车撞上,耳膜几要震裂,往身后倒去。
他似乎还不满足,又迅速地去打击另一面,可这扇门后的窃鼠们早从他们同伴的叫喊中得到了警示。
另一个黑服阻止道:“公事要紧,暂且别与这些渣滓计较。”
喻红林道:“对啊,渣滓又哪能还手!”
又走了一阵,出了甬道,守备渐渐森严,明哨从二十步一人增加到十步一人。
光是暗哨,喻红林便发现了不下五处。可方才跟随石达出去时候,不知为何连一处也没碰上。
外界传闻,火狱分上下两层,唯地下作关押之处,布局是依照当年凡城天牢的图纸修改建成。
前方陡现光明,向上走高,像是到了地狱的出口。
黑服人显然没有带喻红林这个重犯从大门出去的打算。
出口设计在假山之中,与花园相通,柳枝竹丛之中开着一道角门。两个黑服将他押上刑车,自己跳了出去。负责押送行车的是一支八人的云龙卫小队,从他们的金袍后背上可以看出,他们隶属于骁卫。
走在最前面的三骑皆是身穿金衣,后摆上是江海浮日,有肃清之象。
黑服和金衣做好交接之后,这支押运小队即开始它的运转。
行出不远,一个金衣人放缓了马辔,来到刑车旁,低声道:“喻兄,可还安好?”
三个金衣人当中,这人的身材最为削瘦,面色苍白,还有股子洗不掉的药草气,像是多年未某种痼疾所困。一身金衣下,五指骨节分明,剑把上系着块美玉,朱红的璎珞直挂到膝盖。。
喻红林认出来人,乃是审慎司的文书,也不吃惊:“劳均岩兄记挂,喻红林总算还没死透。”
沈均岩叹道:“都到这种时候了,喻兄竟还有心情开这种玩笑!昨日秦总使前来寻我,她却没有这份镇定,已急得是手足无措了。”
喻红林一呆:“她为何去找你?”
沈均岩奇道:“喻兄难道不知自身眼下的处境?源将军甫一回都,便提出六司会审,苏肃不得已而为之。喻兄你与鞘归人牵连太深,明眼人都可看出他这是在借药师一案敲山震虎,杀不敬以示兵威。”
喻红林忧道:“源明初挟兵自重,恐非聊云之福。文铁克一死,求剑馆鸟兽散,源将军绝不会放过鞘归人。”
沈均岩郑重道:“包大人公正不阿,六司会审上定会为喻兄力辨公道。我等审慎司同僚也都坚信喻兄绝不会是杀害药师的凶手。”
喻红林直言道:“独包选包大人一言,怕仍是于事无补,请沈兄转告包大人,请他不必为喻红林白白遭难了。若只做壁上观,三缄其口,喻红林就多谢了。”
沈均岩变色道:“喻兄眼中,审慎司就尽是一帮尸位素餐的势利小人吗?”
“喻红林绝非此意,天可知之!”喻红林转口道,“药师让我转告沈兄,韩姑娘在后山采药,不日便归。可以宽心了。”
沈均岩脸一红,面露感激之色:“多谢喻兄相告。”
喻红林道:“再过一个路口,就到审慎司的英魂门。过了此门,人多口杂,沈兄且暂避去吧。”
沈均岩是个明大体的人,喻红林所言有理,他虽仍有不舍,也只好驱马回到了前队,最后留下一句:千万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