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刑车,喻红林被带进审慎司的明镜殿,这是一间左右皆放着三口大棺材的六角形建筑。殿内布局开阔,装饰并不求华美,风骨刚健有力,与人以秋风悲凉,夏雪遥遥之感。
正中主梁上倒悬一面半人高的圆形铜镜,正与古聊云北门相对,面朝那传说中的五彩云气,亦是云神所在。除了正大门,殿中其他门窗皆是紧闭,除了中间的一条宽型长道,其余各处光线深暗,坐在其中就好像置身黑暗。
这也是审慎司的立府的基石——惟有置身于黑暗,方能看清光明。
此时殿内除了那些各色穿着的剑士,大殿之上六把周流山玉铸成了乱石座上出奇地都坐满了人。这已是聊云城近十年来都未曾发生的奇观。他们的脸庞都像被一层黑雾笼罩,是那么得看不真切。
喻红林手带着铁链,独自一人站在强光照射的殿下,他心底反生出一股少年才有的倔强来。
他抬起头,从那面巨大的明镜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这面明镜如同一个沉默的智者,在这大殿之上等了三百年,只为了等一个他要等的人,让他看一看自己有多么憔悴,多么狼狈,同时又是多么的强大和不可摧毁。
喻红林心底忽然生起了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狂妄的念头。
殿上一个庄严的声音如同宣告:“堂下何人,见了天德神镜,为何不跪?”
百种眼神尽皆撇去,喻红林慨然答道:“天镜昭昭,江海滔滔,为天下忧不足,为生灵叹流亡。天镜唯德,人心唯义,我自扪无罪,为何要跪?”
长久的沉默之后,那声音大声鼓掌道:“好一个喻红林,好一个鹰扬门主。”
他站了起来,身后的剑士将一件火红的长袍披在他肩头。
豪爽地大笑着,向下迈出了三步,每一步都如踏雷符,如走风穴,让人不由自主地摒住呼吸。
喻红林这才稍稍看清了些,此人一张国字脸不怒自威,双耳尖削,嘴巴紧紧地含着,目中仿佛藏了两道闪电。上着一件麒麟穿身长衣,银甲未卸,腰上挂着把血色长剑,一双踏天摘月履熠熠生辉。
他面上皮肤粗糙,被北方风霜侵蚀的痕迹,显然是久在军旅之中,一双宽大的手掌,五指有力,却是保养得极好。
六司会审,源将军竟然也在这里。
喻红林这才发现大殿之上,今日一共有七个大座,而源明初所坐的正是最中的一个。
在场的人几乎都听说过源将军有一个习惯,不论骑马还是射箭,他常年都会带着一双黑色的手套。
这固然和他的手疾脱不开关系,但更重要的是,值得他为之拔剑的人,近年来已经越来越少!
但现在,这双手套却被他摘了下来,随手放在了椅背上。
源明初在长阶前停了下来,虎视着台下的那个年轻人,发现他并无丝毫退意,心中的轻视之意不由得尽数变为深深的提防。
喻红林亦是暗暗攥紧了拳头,等他意识过来,手心已经湿透。他几乎是听着这位传奇名将的轶事长大的,源将军辅佐三代聊云城主,被誉为聊云雄狮,驻守长佑城二十余年,从未放进过一兵一卒。长佑一路也被誉为聊云最为坚固的一座东方长城。
两人对视了许久,方才被一声长笑给打断:
“一张利嘴,今日你有罪没罪你说了不算,谁说也不算。六司会审,源将军亲自主持,自会还你一个公道。”声音来自西面,是黑白狐的声音。
源明初颔首道:“苏总管所言不错。殿下之人!本将军且问你。”
“请问吧。喻某听着呢。”
“草秋大师,出事当晚是在和你喝茶?”
卷宗里有提到小桌上的小灶,里面不知道烧着何物,屋子里飘着一股异香。灰烬的一侧,放着两只茶杯。
“是。喝完的那只是我的。”
“你两人交谈之时,并无旁人在场?”
“是。并无第三人。”
喻红林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一个不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心里忽冒出当日苏肃说过的这句话来。
“你们所谈论之事,都是些什么?可与近月来聊云城中鞘归人杀人一事有关?”
“不错,但凶手绝非……”
源将军打断道:“插在他胸口上的断剑,可是你的佩剑。”
“是。白墨虽断亦是白墨。”喻红林添了句。
“很好。”源将军似乎也听过这柄剑谛神兵道,“你昏迷了多久?”
喻红林记起那天的窗外,那时天上已呈一片青白,从尽头升起一点霞光,就算还未到辰时,也定然过了卯时三刻。
喻红林道:“大约是辰时前的一个时辰,草秋大师与我促膝长谈了许久。”
“哦。”源将军咦了声。
他停了停,苏肃发问道:“那么灶火已熄,为何我等到时茶水还冒着热气呢?”
坐在他身旁的长孙恭,轻轻咳嗽了声道:“说明凶手还未走远。”
包选道:“殿下之人,你是不是凶手?”
喻红林坦然应道:“不是。”
源将军道:“据你的供词,你说茶水中有迷药。”
“是。”
“断肠客。”
源将军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巨座之后立刻走出一个蓝袍人来,他走到了那个存放与本案相关的证词与证物前。其中就有当日的茶水,和其他茶具。
蓝袍人大手一挥,食指和无名指之间便多出三枚金光闪闪的细针来。
禹胜坐得最近,第一个发现那些细针,他神色微微一变:“缺一神针,难不成阁下是神农家的传人?”
蓝袍人无动于衷:“神农家早已灭绝,余如今不过是一江湖人罢了。”
他手法娴熟地将金针插入两只茶碗,以及茶壶之中。一切的动作宛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禹胜点头道:“多年前聊云城瘟疫横行,令先祖医者圣心,为了找到了根治病魔的关键,不惜冒险亲身试药。凭着大智慧大勇气,加着三枚金针,挽救了城中上上下下十几万人的性命。此等事迹。可歌可泣,聊云子孙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断肠客面容一动,道:“禹大人有心了。”
禹胜道:“禹某素来仰慕令祖的为人,可惜一直无缘得见。”
长孙恭不耐烦地道:“断肠客,这茶水里究竟有毒无毒?”
断肠客收回金针,冲着源将军摇了摇头。
喻红林心道,看来那意图陷害自己之人,考虑亦是周全,连茶水都已经掉了包。
喻红林仍是坚持:“真凶另有其人……”
苏肃道:“当日的枯凉塔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骁卫和猎卫搜了一夜的山,也并未发现其他人的踪迹。殿下之人,你说的那个真凶到底在哪?”
喻红林道:“此找凶手之事怕是与我无关。”
源将军道:“若是再无其他嫌疑人犯,那么凶手也就只可能是你了!”
喻红林道:“将军怕是错了。”
源将军道:“错在哪里?”
喻红林道:“当时在枯凉塔小房中的可不止喻红林一人。”
源将军略一变色,拂袖道:“简直荒唐,难不成杀药师的会是药师自己吗!”
喻红林道:“为何不可?”
源将军道:“看来此案实在简单明了得很,诸位大人,依本将军之见,也无需再审了。”
长孙恭附和道:“源将军所说甚是,在下愚见,人证物证俱全,也是时候可以结案了。”
包选忽起身道:“源将军且慢。”
源将军抬眉道:“包大人可有何见解?”
包选道:“正是。包某以为,此中还有一个疑点。”
长孙恭轻笑道:“包大人怕是糊涂了吧,眼下事实确凿,哪还有什么疑点。不如早些散会吧,六司里我忙得正焦头烂额呢。”
禹胜道:“不知包大人发现了什么?”
包选边走边道:“一般案犯,行凶之后,见无路可逃,就在这儿装死。此种情形虽并无先例。”
长孙恭戏谑地道:“包大人自己也说了,这是一般案犯。如今殿下之人可算是吗?”
包选并不理会:“可根据当时的情况来看,药师死于苏总管带人赶到前之前。这中间足足隔了一个时辰。这实在是蹊跷,殿下之人出身猎卫,曾负城主重托,身领门主之职。以他的身手,要想赶在天明下山,避开苏总管,亦非难事。可若按苏总管所说,他居然是等到整座枯凉塔被包围了,才记起要逃跑,这难道不是太匪夷所思了吗?”
源将军道:“苏总管,你觉得如何?”
苏肃道:“包大人所说,也是苏肃心中的疑问。只是这殿下之人并非常人,我等亦不能亦常人眼光相待。”
包选道:“若不以常理相待,敢问苏总管,又该以何种法理察之?”
苏肃道:“药师死时,手抓了一把茶叶,这是狮心门人的作风,他们入门时发下血誓,将一物作为自己与天地的媒介。死时也要通过这媒介散魂。若药师也是狮心门人之人,这其中就有了解释。”
源将军奇道:“药师慈悲心肠,广济世人,我在长佑也多听见他的善名。他怎么会和狮心门人这种江湖人扯上关系?”
苏肃道:“谁说杀人的不一定只有刀剑,以当下的情报来看,药师在狮心门人中的地位绝不会低,怕是仅在狮子匪之下。鞘归人既要血洗狮心门人,自然不会放过药师。”
包选道:“苏总管的话我越发听不明白了,那这与今日殿下之人又有何关系?”
苏肃道:“诸位怕还是不知道吧,今日这殿下之人就是鞘归人的生平好友,患难之交!”
“这!”此言一出,明镜大殿上的诸人皆是露出了难以相信的眼神。
堂堂聊云云护,以锄奸惩恶为己任的鹰扬门主,会和一个臭名昭著的杀人楼榜首刺客相交,这已是耸人听闻。
包选亦是颤声道:“苏总管,此话当真。”
苏肃道:“诸位不妨一问殿下之人。”
禹胜起身走到长阶前,向下怒声道:“喻红林,你果真与那贼人为伍?”
喻红林道:“你口口声声说贼说盗,不妨擦擦眼睛看看,什么才是黑什么才是白,不要甘心只做一个目盲老翁。”
禹胜怒道:“你!”
喻红林大声道:“不错,六司的诸位大人,我喻红林确是认得你们口中的那个邪魔外道鞘归人。但我以为他并非大奸大恶,而是少见的至诚之人,就算难称得上君子,也绝非小人。”
“你!”全场顿时一片哗然。
长孙恭叹道:“你实在是被蛊惑得太深,赫连总管若是知道,定是悲痛万分。”
源将军沉声道:“殿下之人即为鞘归人的帮凶,无怪每次抓捕都是无功而返。看来帝城之中,那另外的八起鞘归人的凶案,与殿下之人也逃不开干系。”
包选面如沉水地看着喻红林,似乎在说:“喻红林,你太让我失望了。”
苏肃道:“喻红林,铁证凿凿,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喻红林只道:“我问心无愧。”
“押回火狱,严加看管,严惩不贷!”
源明初毫无感情的声音响彻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喻红林被带出审慎司,线路换过一条,仍是由一队金袍提押回火狱。
行出不多时,一匹红马追了上来,上头坐着一个金袍人,面庞深深地藏在宽帽子里。
喻红林起初只道是沈均岩,也不去看,但他很快意识到沈均岩身上不会有这种淡淡如薰衣草的香味。
那人稍微抬了抬头,她脸色略显苍白,双眼隐约有些红肿,双颊素净,只耳后还插着一朵红色的珠花。
喻红林怎会认不得她?
他心底在说话:
“秦云叶,你怎么来了。”
“你都快要死了,我还不能来么?”
宽松的金袍下,她穿着件月白色的云裳,裙边上裁着两朵海棠形状。
她神情憔悴,声音依旧是冷冷淡淡,但细听来似乎还有点慌乱。
“放心吧,喻红林可不会这么容易就死。”喻红林转口道,“你今天穿着真好看。”
“为何你能笑得出来?”秦云叶白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刚从花丛里出来,为什么身上闻着这么香?”
“喻红林,你难不成是有一个狗鼻子?”
喻红林笑道:“我的鼻子可比狗鼻子还灵敏得多。”
秦云叶忍不住骂道:“你就是只不知轻重的大癞皮狗!”
“汪汪汪……”
喻红林竟真得学了几声狗叫,端的惟妙惟肖。
秦云叶啐了他一口:“你到底还能不能正经点,我今天来找你可不是听你说笑的。”
她的语气和神情都非常认真,雪颈上覆着一层薄汗。
哪知喻红林一脸木然,叹了口气。
“云叶,我不知要和你说什么。”
“苏肃和源将军的人,他们都想要你的命!”
“让他们来拿好了,看看谁的运气更好。”
“我带你走。”
“你疯了!”
“你才是疯了,也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你真得想死不成,咱们可还没给师父报仇!”
“我……我来不及了……”
秦云叶话音方落,她勒住马辔,就放缓了速度,与刑车拉开了距离。喻红林抬头一看,对面街角拐出一队黑服来,后跟着一只大轿,轿顶上立着一个弓弩射过鹰身的铜像。
两批人马很快就交集在一处,黎无救掀开轿帘,向喻红林露出一个捉摸的笑容。
“可怜有人得为喻兄掉眼泪咯,这世道自己的英雄不好当啊!”
他好像是发现了穿着金袍的秦云叶,但并没有揭穿的意思。
见喻红林没有寒暄的意思,黎无救也不勉强,又将自己藏进了帘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