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刑车的队伍离开康庄大道,为避免进入闹市,转入一条逼仄的小巷,本是无风无浪,阒无人声。
忽听得一声口哨声,两边屋舍二楼的木窗纷纷被打开,涌出数十个稚嫩的孩童脸孔来,皆是一脸天真无邪,好奇地往这巷中张望,交头接耳地说笑着。
“哪里来的野孩子!”
还以为会杀出些强人来,一干金袍人白白吓了一跳,态度也怒气起来。
金袍头领连连摆手道:“去去去,回家玩泥巴去。”
在大人们的厉喝之下,孩童们果被吓住,纷纷躲到窗子之后,不敢言语,更不敢再探出头来。
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见不过是个小插曲,金袍头领也不放在心上,便下令继续前进。
可谁知这小巷刚走到一半,异变又起,那些消失了的孩子又如地鼠一般灵活地从窗子里钻出来,一旦被发现就立刻潜下去,如传接花鼓,极有节奏。
众金袍叫骂不及,看得眼花缭乱,耳边尽是那种滑稽天真的清脆笑声。左右都没有楼梯,鞭长莫及,一时半会,却也拿这些孩童没有办法,只能加快离开。
原本倚在墙边的数十根长竹竿不知被谁推到,顿时霹雳啪啦地乱响,恍如下冰雹一般。几个金袍人避让不及,被打中头,打中腿臂,纷纷大叫吃痛。
队伍顿时乱成一团,见己方竟被这些小鬼头捉弄,金袍头领怒不可遏,大叫道:“不要慌张!镇定!我……”
他张开还要说下去,忽有一物正好砸进了他的嘴里,不偏不倚,差点没噎死过去。
他一挤脖子,吐出来一看,竟是一个桃核。
“大坏蛋!大恶人!”
也不知叫的是大,还是打。
楼上孩童吵叫着,见这些大人们如此狼狈,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们并不满足,七手八脚地就往刑车上乱扔鸡蛋番薯,抛烂了的蔬菜水果。
刹那间鸡飞蛋打,狼奔豕突,七彩横飞,好不有趣。
喻红林不躲不避,不过几个和回合,头发上、脸上、胸前的大块衣服都已是狼藉一片。
金袍人也没讨好,身上上下也都挂了彩。金袍头领大窘,催促着火速撤离,日后再来找回场子。
耳畔一个冷傲的声音:“你走不走?”
喻红林蓦地抬头,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他终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只在窗子后的光影交错中一晃,便投入黑暗中疏忽不见。
这身影直如泡沫散去,孩童们弹药用尽,也玩够了似的,害怕惩罚,纷纷逃开。只剩下满地的红红绿绿,不堪入目。
他是燕四,还是楚荆?
为何这身影如此陌生,便如深渊,又如日光。
回到火狱牢房之中,明明才离开不到三个时辰,喻红林却有种隔世之感。
一进来,就听见石达那大大咧咧的叫嚷声:“这几日,自打你搬进来以后,每天都有个姑娘给你送来的。我怕有毒,就替你试吃了几天。嘿嘿,这手艺还真不赖。”
“……”
“快,你也来尝尝。”
说这话的时候,石达脸上没有半分的赧然,好像这就是他在请别人吃饭一样,天经地义,四季如春。
喻红林被石达拉着坐了下去,他拿着筷子夹了几口,还是放了下去。
石达夹着两块大肉片正往嘴里送,愣了下道:“怎么,还不合你的胃口?”
“端走,叫她以后也别再送来。”
“好好的菜,凭什么你如此嫌弃?”
“喻红林,吃不起。”
石达冷笑道:“这菜也不过是些家常样色,有什么吃得起吃不起。你小子什么时候穷到了这个地步。”
见喻红林默然不语,石达又叫道:“好,碰上你这么个吝啬鬼,算俺倒了八辈子的大霉。这些菜钱,老子替你付了,这下你总该吃得下去了吧。”
喻红林摇头道:“石大哥,你该明白我不是这个意思。”
石达放下酒杯,醒悟道:“你是怕连累到她。”
喻红林道:“我……我不愿再承她的情。”
“虽然你嘴上不说,心里却是这么想的。”石达冷了声音,“你这人,生的相貌堂堂,没想到好生自私,今日这酒,不喝也罢!”
他拿起酒壶往水槽中倒去,顷刻之间就倒得一滴不剩。
石达走掉了,临出门前他抛下一句话:“你若还算是个男人,就不该让个女人替你担心。”
石门合上,发出沉重的响声,门缝间的灰尘被震落下来,四处逸散。
石牢再次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只剩下墙顶上蜘蛛织网和蚊虫扑腾的狂欢。
……
……
羽卫府,玄机苑中,此刻正弥漫着一股惊慌。身后绣着凤羽的白衣人正在一堆旧案卷宗之中穿梭。他们目光专注,生怕错过了一丝丝的细节。
年轻的羽卫副使苗禾脸上充满了犹豫,但她很难拒绝她的顶头上司:“秦副使,苏爷和邱总使都让我们别再管这个案子。”
秦云叶冷冷地道:“现在,我拿着羽卫金牌,你仍该听我的命令。找出他来。”
苗禾只得屈服,她以更加严厉的语调向整间密室中的人传达了这一信息。
找到可能的一切,关于鞘归人的任何蛛丝马迹!
“鞘归人,你在哪儿。”秦云叶心中暗暗祈祷着。她翻开那份扉页发暗的卷宗,卷首上用刀课着鞘归人三个大字。这份文件,她已记不得看了多少次。
“鞘归人,真实姓名不详,年龄不详,身材不知,小宗师境界。龙踪出身,为血狱门中翘楚,淘汰同期三百三十三人,最后一战中杀死患难同伴终得到逐君青睐,获佩剑长麒。丰宁五年至九年,自断山初现,在羲和消失,涉及雷山馆主等凶案合计三十七件。杀人楼多年榜首,危险指数超天级,剑境月魄、川流同集一身,具体实力未知。遇之速退。”
忽听到一声惊叫声,玄机苑中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却是两个白衣人进出门时太过心急,都没细看,一不留神就撞在一起,一份卷宗不小心掉在地上,顿时散落满地。此刻羽卫各使几乎全在,两人面色尴尬,慌忙去捡。
秦云叶捡起来一看,上面有一张画像,是一个眉目从容,藏着一份孤傲的年轻人。不知为何,秦云叶觉得这人让她感到一种很自然的亲切感,就像是一个老朋友一般。
她翻到首页,之间上面写着:“楚荆,年龄二十八至三十五之间,高约八尺,体型健硕,师承剑谛,雁山出身。常年随雁山诸子修行,极少下山游历。具体实力未知。丰宁九年,破天人三策后,为炎剑尊赏识,招为佳婿,或为下任雁山剑尊人选。”
左边一份是江湖上恶名昭著,几乎人人都欲得而诛之的邪门歪道,右手则是令人艳羡,担负正道希望的天才剑客。两者既有天壤之别,任谁也不会将这两人放在一起比对。
秦云叶握卷宗的手开始发热,轻微地颤抖起来,她不自觉地加重了呼吸——直到她翻到下一页,看到那两个字。那两个滚烫如雁山顶熔岩的四字,此刻却伪装成冰冰冷冷,毫无生气的几笔墨划,以为已经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剑谛曾以佩剑白墨相托。在雁山参悟诸天石刻三年至今,进展不知。”
“白墨。”秦云叶喃喃。
……
……
一个穿着灰衣的年轻人正坐在金水桥上,阳光照得水面一片金黄,一群鸽子从他身边飞过。他胸前挂着一个木牌,引来一干路人侧目和纷纷发笑。偶尔有人大发慈悲,朝他头上扔过去几个铜板。
木牌上写着:春天到了,可有人还没有攒够买冬衣的钱。
“小姑娘,去玩儿吧。”年轻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用力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小女孩腼腆地指了指他手里的那个狗头面具,年轻人夸张地道:“你想要这个?”
小女孩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两根辫子在肩后乱晃。
“你是个美丽的女孩,拿去吧。”
小女孩逃开他的手,将面具带在脸上,笑着跳着跑远了。
穿灰衣的年轻人叮嘱道:“跑慢些。”
他回过神,对着石桥喊道:“朋友!你也来放鸽子吗?”
秦云叶听了,索性大方地走了出来。她知道自己早已经被发现了,也松开了握剑把的手,以示坦然。
燕四坐在桥栏上,用手拨了拨河水:“秦副使公务繁忙,怎么有兴致来找燕四。”
秦云叶道:“顺路经过,你是喻红林的难得的朋友,我总不能装作没看见你。”
“我们好像是第一次见面。”燕四笑道,“原来喻红林的朋友,就是秦副使的朋友。燕四有点受宠若惊。”
“你那位掌柜告诉我,这段时间喻红林常去找你喝酒。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既然喻红林视你为知己,就有他的道理。我也绝不会刻意难为你。”
“秦副使不会,和你同来的这些弟兄姐妹呢。”喻红林拿眼神扫了扫她,发现她依然很沉得住气。
“他们也都客气得很。”
“秦副使不仅人长得美,心底也好。”燕四伸了个懒腰,“我最怕别人跟我不客气。”
“你放心了,我却很担心。”
燕四道:“喻红林虽然冲动了些,但绝不会是一个滥用暴力的人。六司的诸位大人想来不会太难为他。”
秦云叶冷笑道:“难为?六司的诸位连刑期都定下了。”
燕四徐徐道:“这竟是真的。喻红林,这个家伙的眼光虽然差,但运气一向不错。”
“他看人一向不准。”
秦云叶走近了几步,手按在石栏上。
“你刚在和那个小姑娘说什么?”
“这是逼问?”
“当然不是,朋友,之间的交谈。”
燕四笑道:“那我可以不告诉你吗?”
“当然可以。”
“若是我告诉你我拦下她,是在恐吓她。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一个十六岁不到的小女孩,你需要……”
“你怎么知道她还不到十六岁?”燕四有点惊讶地反问道。
“这应该很容易就能看出。”
“我却做不到。”燕四沮丧地道,“我以为她起码已经四十了,只是生得乖巧,长了一张童颜罢了。”
秦云叶愣了好久,方挤出一句话;“她能为你做什么?。”
“让她把每天她妈妈给的零花钱统统交给我。”燕四笑嘻嘻地道,“这岂不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秦云叶惊道:“你竟然骗小孩子的钱?”
燕四正色道:“这怎么能叫骗,是他们心甘情愿给我的,不对,应该是孝敬。”
秦云叶刚要说话,一个还挂着鼻涕的男孩子跑了过来,停在燕四身前,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哥。”
他的大哥竟然就是燕四,秦云叶一张白生生的脸上因为惊异而有些发红。
燕四就如同变了张脸一样,充满威严地道:“钱,都带来了吗。”
男孩子马上从兜里掏出了一个五色织的小布包,双手递到燕四的手里。
燕四往布包里瞄了一眼,冷冷地道:“鲁连云,这月的钱,怎么少了许多。”
叫做鲁连云的男孩子一下子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燕四的腿边,连声道:“大哥,对不起,对不起。”
这本是一个很滑稽的场面。
秦云叶见燕四三言两语就将这个男孩吓得浑身发抖,一种怒气涌上心头,她上前想要将男孩子拉起来。
不料男孩子反而恶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咒骂般的眼神成熟如大人,着实令秦云叶心中也是一凛。
秦云叶想不到,这孩子究竟是受了怎样的折磨,才会成长出这样一种可怜的服从。
燕四依旧是面色如常:“秦副使,你的脸色怎么有些不对。看来今天不是个谈话的好日子。”
“告辞。”燕四懒懒地回道。
“这么容易就想走?”
一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燕四叹了口气:“和冲动的人说话,浪费感情,浪费生命。”
秦云叶打断道:“够了。我想我是该叫你燕四呢,还是该称呼你楚荆。”
燕四没有作声,他反而极有兴致地抬起头,看了看天,指着一朵云道:“很配你。”
“江湖传言,谁能杀得了鞘归人,逐君便收他为徒,将一身绝学倾囊相授。”
“我便是鞘归人。”燕四平静地说道。
“金风带雨来,鞘归人不归。”
念起这句著名的剑号,鞘归人的传说已经在江湖上流传了很久。
三年前,在榆关外,爱好和平的羲和族一夜之间,突然人间蒸发。
后来的人只看见那一夜清流江被鲜血染红。一个高瘦的乌衣人浑身浴血地从黑夜里走出。
在此之前,雁云各地早就都是关于他杀人的消息。
一边流浪,一边杀人,以杀人为乐。
据闻他在龙踪之地时就杀人无数。
这几月来鞘归人重出江湖,他在聊云城犯下了近十双命案,所杀之人,无一不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
鞘归人的剑鞘里装的不是剑,而是血!
“一切皆因我当年一念而起,鞘归人自当一力承担。若秦副使今日是特地来抓楚某的,那便请动手吧。”
眼前的这人身上却看不出一丝的杀气,他的眼睛如同宝石一样澄澈,没有一丝杂志。
也许三年的世俗生活已经磨光了他的戾气和暴虐,他现在只是一个文弱的俊秀青年罢了。
不禁让人发出好奇,他是否真的还动得了剑。
秦云叶并未冒失,她试探着:“你多久没用剑了?”
“不久,也才三年。”燕四擦了擦鼻子。
“燕四是你的真名?”
“我姓楚,楚荆。曾经是个大剑师。”楚荆停了下来,“现在,勉强也算是吧。不过,我不再是小宗师了。”
“三年不动剑,境界跌落也是可想而知。”
“我生在南方楚地的大泽,小时候的家旁边满满当当地长着一种荆条,穷人家买不起木炭,就用这种荆条取暖过冬。便是我的名字了。”楚荆笑了声。
“你为什么要隐姓埋名,藏在聊云城里?”
金水桥上人来人往,气氛和睦,没人注意到这两个站在桥边一边看风景,一边说悄悄话的人。
他们都太忙了。
“我害怕。”
“害怕什么?”秦云叶有些吃惊。
楚荆道:“我之所以害怕,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强大,而是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秦云叶道:“所以你迟迟不愿牵扯其中。那你为何……”
楚荆起身道:“我现在明白了,他们的目标自始自终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但偏偏他们其实都不在乎我,他们只是想要一个盾和剑。秦副使,你下过棋吗?对,他们就是想要一枚强大的棋子,最好是能翻,能跳,能突,就是不能退!”
楚荆向前踏出一小步,继而又是一大步,秦云叶只觉一晃之下,他便消失于无形,虚空之中传来他戏谑的笑声:“楚地的荆条,只有穷人在意。没想到如今,在有些人的眼里,竟突然变得这么值钱。”
他亮了亮胸前那个木牌,伸出一只手来:“美丽的姑娘,可愿赐我一些你的怜悯?”
趁着这一低头,楚荆继续说道:“喻红林错了。我师弟虽然不是北城临,但他继承了北城临的身份,也继承了北城临的仇恨。他是要为他的家族报仇的,他不仅仅是一把伤害自己的小刀,他更想要看别人痛苦。如今他要杀的人不仅是鱼剑鹰刀这些三流角色,他真正的目的除了狮子匪,还有一人。那正是三年前害得他父亲,害北城临父亲惨死之人。”
“你是说谁?”
“公冶小姐。”
“她只是个正要出嫁的少女,他们为什么要杀她?”
“当年灭门之案发生之日,北城绝也许还能等到救援,但祖传神剑的离奇失踪,让他的武功大打折扣,最后不幸死于乱箭之中。而那把剑不出意外,就是被公冶家的大小姐偷偷拿去。”
“公冶姝?公冶婉儿的姐姐?”
“她也许是受人蒙骗,无心之过,但在北城临心中,她已经是非死不可之人。鞘归人很少杀无辜之人。”楚荆冲她戏谑地一笑,“但那帮人,我就不敢保证了。”
“我要把剑亲手插进她的胸口——少年虽然说得决绝,但爱起码是曾经。”他模仿着,最后叹了口气,“再见。”
楚荆说完之后,身子突向后一仰,整个人就朝金水河中坠去。他落水的声音很快就被人群的惊呼声掩盖。秦云叶靠在桥栏上,往下看去,那水面下平静得没有一点儿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