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归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 今宵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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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几点疏朗星斗引路,快舟借着薄雾,疾行而出,不一会儿闯入暗淡鱼门。

航道一拐,便要划进云河之中。身后追兵嘶喊声渐行渐去,凉风吹干了血渍,也吹平了心中那份躁动。操桨人身子稍定,不觉撤力,舟速也慢下三分。

这斗篷人站在船头,背影笔直,被迎面而来的河风吹得衣袍鼓起,仍是岿然不动,内外皆透出一股凛然的气息来。此人来历莫测,从天而降,救了秦、楚二人性命。

二人皆是猜不透他的身份,起初都以为是对方叫来的援兵,可各自的眼神又分明否认了这种可能性。

楚荆起身道:“今日承蒙阁下搭救,鞘归人先谢过了。”

楚荆自报身份,一来是不想隐瞒了对方,免得他日后后悔。二来是眼下身边还有秦云叶,他并非如前孤身一人,他必须知道对方的意图。且依他的性子,这两句话已是最客气的谢辞。

谁知这斗篷人仍是不理不睬,半跪着靠在船板之上,连头也没有回过。

“阁下?”秦云叶咦了一声,两人面面相觑。

楚荆瞧出不对,不再顾忌,上前摘下斗篷人的竹笠,随手丢在河中,任其漂遥,远远**去。

借着凉透月光,楚荆终于看清了这斗篷人的脸,不由惊呼出声:“林鸿羽,怎么会是你!”

这一幕无异于倾天巨浪,楚荆万万没有想到,这突然出现,救他们逃出生天的神秘剑客竟就是喻红林!

他和秦云叶本是施救的人,结果反被他人所救。

喻红林挤出一丝笑容:“楚荆,你总算回来了。”

楚荆叹道:“我知道他们困不住你这只大尾巴!”

话声方落,喻红林忽一抓胸口,晕死过去,整个人就往河中倒去。

楚荆吃了一惊,伸手抓住他的腰带,又把他拉了回来。

秦云叶本是又惊又喜,这时扶起喻红林一看,只见他面如金纸,额头、脖颈皆是爬满汗珠,顿时花容失色。

“他怎么会这样?”

“定是方才催动剑气过度,这小子强走周天,反被余力伤及自身筋脉。快扶他坐正调息,我助他过气!”

楚荆略一皱眉,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瓶,倒出一颗轻肥丸,塞进喻红林嘴里。

楚荆轻轻一推他的下巴,喻红林闷哼一声。楚荆不敢迟疑,聚力于指,五指如飞,连点他胸前身后十余处大穴。

过了数息喻红林脸色徐徐转红,终于醒了过来。楚荆也是费力不少,靠倒在舟板上连连喘息。

“下雨了……”

喻红林睁开双眼,两滴泪珠正巧滴在他面颊上,他几乎觉得似在梦中。

“云叶,是你吗?”

“别说话,费力气。”秦云叶玉指压住他的嘴唇。

喻红林咳嗽了声,轻笑道:“无妨,调理一番也就好了。”

秦云叶道:“你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云神总算没有负我。”

喻红林叹道:“楚荆他简直是胡闹,云叶你也是,怎会由着他的性子,跟他胡来?今夜之事实在凶险,稍差一步,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秦云叶道:“你若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趴了许久的楚荆轻咳嗽了声,打断道:“叙旧的事留到日后再说,眼下可还是危机重重!”

喻红林道:“你有什么计划?”

楚荆问道:“眼下城防如何?”

秦云叶道:“若我记得没错,最早开启的城门是南门和东门,最后是北门。”

喻红林道:“东门有重兵防守,去不得。便是侥幸出去,也绝过不了源将军那一关。”

秦云叶道:“南门的守将刘丰是羽卫出身,或许我能说得动他。”

楚荆斩钉截铁道:“那就去北门。”

秦云叶蹙眉道:“北门的守将王麟是颗硬钉子,可不好对付。”

楚荆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北门就算是铁板一块,咱们也出得去。喻总使,你意下如何?”

喻红林点头道:“好,那就去北门。”

楚荆拿起木桨,飞快划去,小舟一入云河,借风而行,果如飞螳一般,眨眼间两岸景观便已两样,可惜三人一时皆是无心欣赏。

楚荆道:“咱们在金水河搅出这么个的乱子,苏肃肯定已经和禹胜知会过,走水路已不可能出城。等到了城北码头咱们便弃舟上岸。”

秦云叶忽问道:“楚荆,你方才交给苏肃的地势图到底是真是假?”

“自然是……”楚荆面露期盼,“假的!快了,快了,不要心急,时辰已到!”

秦云叶惊道:“你不是在开玩笑?你当真要炸了整个聊云!”

楚荆道:“有何不可,这是苏肃逼我的,你当时也在场。”

喻红林沉声道:“楚荆,聊云三十万百姓可与你无怨无仇。”

楚荆大声道:“天下间本就是干干净净,又怎会变成眼下这般乌烟瘴气呢?恩仇何处而来?庸人自扰!”

喻红林神色变了:“你快把真正的地势图交给我。”

“你难不成是想现在去?来不及了。”楚荆抬头道,“这是我献给苏总管的礼物。谁也休想阻止!”

喻红林猛地起身,一把抓住楚荆的衣领,厉声道:“鞘归人,你休以为我不敢对你如何。”

“请你注意一点,眼下咱们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楚荆的声音冷冰如墨。

“现在不是了!”喻红林充满愤怒。

“我可是很记仇的!”

“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

便在这时,突听天空中传来一声巨响。三人齐齐回头看去,只见东北方忽有一发流星火炮冲天而起,击散暗夜,在半空中砰得一声爆炸开来。

在那短短一瞬幻化出千万道奇彩,一如澄江匹练,又似春晓之花。此炮未尽,紧跟着从四面八方同样炸起相类的烟火来,仿佛是事前经过排练,每一道紧接着一道,从容有度丝毫不乱。

那发射和炸开时的两道声响便像是叮咚乐声一般,如丝线一般交错在一起,疑是天乐。

火星散将开去,但见满天花雨,万紫千红,天河之中似万星绽放,煞是好看。

云河两旁人家听见动静,纷纷掌灯出来到门口仰望,原本被打扰好梦的怒气,待见到如此壮观浩大,如梦似幻的烟火,一时全都屛住了呼吸,相顾左右皆以为还在梦中。

那余烬渐渐构成一个“别”字,出现在东面的天空中。此字还刚成型,西边又出现一个“云”字的虚影来,紧跟着不远处的花火中再又簇拥出一个“间”字来。

“别云间”三字恰巧成一条直线,如天成一般,将这将亮未亮的薄夜彻底驱散。

又恰好将整个聊云城全笼罩在自己的怀抱之中。

东方的那轮巨盘正亟待跃出,重新展现他杰出的统治力。

“这就是你说的礼物?”秦云叶也有些看呆了。

“我只爱今夜的聊云。”

楚荆一人独自走上船头,风浪徐来,飘飘然,浩浩乎。

他不觉大笑,眼睛里吹进了沙子,流下泪来。鞘归人赶紧伸手拭去。

小舟快到城北码头,远远看去,浮桥边只泊着几只小船,声息全无,却是半个人都没。情形越是平静,楚荆心中反是不安。

三人打定主意,提前靠岸,将小舟藏进附近一个柳树湾中。又将各自外袍扔进草丛中,从不远处人家晾衣杆上取下几件便服穿上,秦云叶留下几两碎银。三人略整仪容,都觉好笑,径往北城门而去。

走上大道,还未几步,突听一声怒喝,从长街四处涌出数十个缠着白丧巾的喽罗来,将楚荆三人团团围住。

“这笔账也该算算了!兄弟会睚眦必报。”

为首之人留着大胡子,脸上杀机四伏,满身的粗犷之气,在众喽罗中簇拥下威严步出。

此刻他那双鲤鱼似的大眼睛涨得鼓鼓的,颇为奇异,楚荆看来却觉分外滑稽。

楚荆笑道:“若我猜的不错,你就是兄弟会的第二把交椅黑山羊。”

黑山羊瞪眼道:“既然知道我的名头,还是乖乖投降。废话少说,快点把我们老大交出来!”

“现在才来讨不觉得太迟了吗?金水河里的鱼儿可饿了好几天了。”楚荆颇为同情地道,“公牛人间蒸发,你就是新的老大,你难道不该感谢我吗?”

黑山羊脸上一沉:“少在哪儿挑拨离间!甭怪你是哪路的妖精,今天都得给我把命留下。”

“看来麻烦总是不断啊。”楚荆并不慌乱,“你们夫妇先走,我留下来陪他们玩玩。”

秦云叶脸上一红:“你一人能应付得来?”话方脱口,她便自知说了一句废话。

楚荆道:“难得听见有人关心我。好了,在送走你们之前,我还舍不得死。”

黑山羊眼中尽是垂涎之意,大叫道:“这个美妞儿,可不准走。”

楚荆拦在他身前,淡淡道:“走与不走,你说了可不算。”

喻红林道:“好,咱们城门口见。”

楚荆摆了摆手,催促他们尽快离去。

兄弟盟众人见楚荆如此嚣张,皆是大怒,怎会答应!

黑山羊还未开口,就有人涌了上去,楚荆抓过一根竹根,将他们尽数拦下。

喻、秦两人趁乱离开,扮作出城回乡的乡农,互相往对方脸上抹了几把泥,皆觉好笑,气氛也舒缓了许多。此种情形既是陌生又是相识,如心底涌入了一股暖流,喻红林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分。

赶到北城门时,已有七八个人在排队等候,城门仍是关得严实。

数个紫甲兵站在关卡前,剑刃半出,皆是严阵以待。

秦云叶蹙眉道:“这时候怎么会有检查。”

喻红林道:“静观其变。”

二人混进等待的队伍中,等了不一会儿,那些紫甲仍没有放行的念头,前头几个行人不耐烦地叫道:“怎么还不开城门,这都过了半个时辰了!”

紫甲喝道:“吵什么吵!城中混入了白云山乱匪,正在全城搜查,上头有令,今日城门一时半会是开不得了!”

“午时可开得?”

“开得开不得,我说了就算么!”

“那我这些货物怎么办?耽误了可不是小事。”一个商贾打扮的人急道。

“邦城安危,难道还比不上你这些杂物吗?”

有人问是何处的令,紫甲被问得烦了,冷冷地说是云护府。聊云惯例,若非战时兵乱,极少封闭城门,平日便就是关上半个时辰,也会引起不小的骚乱。

城备军卫子彰也只吃云龙玉令,其他谁来也不好使。众人心中惴惴,想起这几日听见的风言风语,皆是不敢再多说。

秦喻二人听了,互看一眼,掉头便走。

方知城门已被封锁,北门如此,其他三门的防守必定更加严密,水路也不得通行,出城之事更是难上加难!还未走出几步,突见一人拍着折扇,笑容可掬地从路边的茶棚中走出。

“附近几处码头,眼下都站着好多金袍紫袍的大爷,好像是商量着钓鱼呢。”像是善意的提醒一般。

喻红林见他衣着干净,步履清爽,文心画骨,潇洒自如,胸前挂着一枚勾玉,便像是从画中走出的谪仙人一般,身上茶香泛滥成灾。当即为他气度所折,不由得生出好感来,戒备心也不是那么重了。

“敢问阁下是何人?你怎么知道我们的身份?”

白衣人清浅一笑,并未立刻作答:“贱名不足入豪杰之耳。”

“岂敢。”

“在下不才,曾跻身狮心门人之列,往年名酿花酒僮的便是区区,此乃信物,可以为证。”

白衣人折扇略摇,露出一个弯嘴葫芦,秦云叶见了,不由变色,紧紧地握了握喻红林的手。

狮心门人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喻红林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以他所知,狮心门人之中除了血手尚在,狮子匪下落还是个谜,余人早已全军覆没!

三年前北城府一役,虽然北城绝一族,自身也是伤亡殆尽。

苟延残喘到今的残将之中,文铁克,卓凡飞等人为北城临所杀,绝命琴师死在他怀里,而药师北城敬更是以死相逼!

“区区并没有任何帮手,两位不必紧张。”白衣人看出了二人的异常,并不介意。

秦云叶问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白衣人拱手道:“受鞘归人之托,今日特来带两位出城。”

喻红林奇道:“他为何要你来助我们,他自己怎么不来?”

白衣人点头叹道:“说起来,在下也已三年未见过其人了。”

秦云叶道:“既然三年不见,为何你今日仍在此间?”

“只是当年一诺,不敢背弃。”白衣人道,“三年前的今日鞘归人与我约定,他天明时入城,黄昏时在此相会,便就离开聊云,终身不再踏入。只不知为何,我等到星斗漫天,也等不到其人。”

喻红林匪夷所思地道:“所以你就在这北城门支木搭棚,卖茶为生直到今日?”

白衣人朗声道:“何足挂齿!若不等到今日,酿花酒僮永远不会知道鞘归人他那日爽约不来的缘故。”

喻红林追问道:“什么缘故?”

白衣人笑而不答,只道:“鞘归人知道两位宅心仁厚,皆是善良之辈,绝不肯多伤旁人。这恶人也只好让在下来当了。”

“你在胡言些什么?”二人见他笑得突兀,心头皆是划过一抹怪异,喻红林顺着白衣人目光所指,见他正别有深意地看着身后的城墙,目露惋惜之意。

喻红林突然醒悟,将秦云叶护在身下往前扑去,大叫一声:“趴下。”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出一声天崩地坼的巨响,整个天地此刻仿佛都为之噤声。

雷霆喑哑,江涛无言,山峦崩摧,九霄陨灭,大地开始发出颤抖,这一刻半个聊云都像被人猛推在地。

巨大的砖石和激起的尘埃如受弓弦一般剧烈地炸裂开来。还未来得及分离的,尽化为碎末。

无数声来不及的惊呼被碾压成难以分明的哭喊,层层同死灰流入地底。

方才那个埋怨商贾正在角落边小解,大急之下,顾不得系裤带,昏了头似的不往外跑,反冲了回去,想去抱走自己的货物,怎料他刚刚抱起木箱就被掉下来的乱石砸丢了性命。

负责排查的紫甲兵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被掉下来的刻着北门二字的石碑砸成了肉饼。还在抱怨着的出城行人脸上表情各异,方才还在骂骂咧咧,吵吵闹闹,皆是无心,全没一个人料到他们的记忆竟尽在此刻被终结!

不到片刻,古老的北城内门,聊云城人新修过的屏障再次化为一堆瓦砾!可怜的瓦砾!

现场乱作一团,三丈之内几乎成为平地,内城门被炸开一个大口子,形成了一个四人宽的巨坑。

靠近的人没有一个爬出。站得稍远些的房屋和路人,也被这冲击波及,一人被流石击中,当场殒命。炸裂的余波传递到了城门,将原本密不透风的北城门硬生生撞开了一个能容一人进出的小口子。

数息过后,这世界方才彻底宁静下来,喻红林狼狈爬起身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身子一晃,差点儿跪倒在这南城门前。

“这是你干的好事!”喻红林怒不可遏,猛跨一步就朝白衣人冲去,怎料方一迈腿,便感到一股酸麻。这是过度催发剑气的后患,喻红林心头一冷。

“在这这条命都是鞘归人救的,既是死过一次的人,何足言惜。”

白衣人忽一用力,将手中那个旧瓷碗捏碎,无数随片噌噌掉落。他楞骨分明的手拈住一片,毫不犹豫便朝着脖子抹去,登时血流如注。

殷红的血顿时将雪白的衣袍玷污,白衣人的眼中却没半点痛苦,或者说这于他更像是一种洗礼,一种解脱?

喻、秦二人万万想不到,这酿花酒僮竟会自尽!待跑到他身旁时,白衣人已经断气,他神态温和,犹如睡着了一般,仍是衣冠整齐,全身上下没半点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