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归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别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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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上传来一阵响亮的号角之声,两个紫甲兵从土堆里爬出头来,顾不得军令,便往烽火台上攀去。他们的身影消失数息后,狼烟旋即从城头冒起,不多时东门和南门也飘起同样的黑烟来。

突遭此番变故,登城石梯也被炸塌,北门驻军巨震之下,全被堵在城堞后束手无策。

一个副指挥率先清醒过来。在他的带领下,紫甲兵从一旁的角门挂下绳子陆续跳下,急忙往废墟中搜寻还有无生还之人。附近的民众纷纷自发上前来帮忙,乱成一团的北门这时才稍稍恢复了些秩序。

可面对如此正面的爆炸,坚逾重甲的的城墙尚且崩摧,凡人谁还能活命?

死寂的乱石下没半点儿声响,喻红林徒手在瓦砾中挖了半天,双手磨出血来,却只救出一具死尸。

他不甘心,还要继续,秦云叶拽住他,叫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喻红林看见城头飘着的狼烟,一咬牙只得离去。

两人趁乱进北城门,却见吊桥高悬,只照进一丝光来。喻红林四下寻找机关,若不放下吊桥,如何能够出城?

搜寻了许久,秦云叶终于在桥洞下找到一个转盘,喻红林上前一看,不由得连连摇头。

这转盘年久失修,毁于兵火,早在数年前就废弃了。他四下看去,举目无路,也不知这吊桥的开关究竟被移到了何处。

城门外马蹄声作响,人语殊音,二人皆是一惊,只道东、南二门驰援人马已到。方生起的退念立散,此刻退出城门无异于是自投罗网,但前方偏又是一条死路!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噗通一声,像是有什么重物落入水中。二人正自惊疑,紧跟着便听墙内机关发作,齿轮转动,绳索飞快拉长,吊桥发出一声低喑,庄严落下,铺出一条生路来。

身前视野顿时大涨,二人又惊又奇,只道云神庇佑,就沿着吊桥飞快冲出。

吊桥还未完全放下,他二人已经跳到了护城河对岸。喻红林回身朝城楼上看了一眼,那儿忽有一道亮光一闪而过,莫名的熟悉。喻红林顾不得多想,与秦云叶去得远了。

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平原尽头,恍如驱散几只野雀般平静。

从喻红林方才一瞥之处,角楼后转出一个紫甲兵来,扶着城墙,静静地看着城楼下那两排整齐的脚印被风慢慢抚平。

“总有人不能和喜欢的人白头,不是吗?让他们去吧。”

楚荆不知何时出现在这紫甲兵身边,伸出手温柔地握住她发抖的肩头。

鹤拾遗摘下那笨重冰凉的铁盔,低声道:“他还会回来吗?”

楚荆摇了摇头。

“连你也不知道吗?”

“我只希望我是错的。”

楚荆转过身去,他不知如何去安慰这感伤的少女,正如他不知如何慰藉自己一般。

他只有无言,少女容颜憔悴如落下的梨花,某一刻,他心中忽生了一念。

一念温柔,像是有一滴水闯进了他冰封的心房,一个身影在那儿苏醒了。

等到他意识过来,他已经伸手揽住了鹤拾遗,让她整个人都放纵地靠在自己怀里。

鹤拾遗惊讶地发现,头居然一点儿都没有撞痛,她没有挣扎,只有泪水终于止不住地簌簌掉了下来。

楚荆低头看着她,伸手想去摘下她发后的那支七彩玉簪,鹤拾遗下意识地避开了。

“把这个面具送我,可好?”

楚荆轻轻一咳,手里拿着一个雪羽面具正在把玩。

“你什么时候拿走的?”鹤拾遗脸上一红,连忙去抢,“快还给我!”

“这可不行。”

楚荆将手往身后一晃,再收回来时那面具已然不见,就像是变戏法一般,竟换成了一个精致的小鼻烟壶。

“这个给你。”他将这鼻烟壶放进鹤拾遗的手心,如搪塞一般,笑道,“拿着,这是我们最后的线索。”

“这是什么?”

“这是我在枯凉塔草秋房中的博山炉中发现,这里面的香料非同一般,我从未闻过,我猜这是一种剧毒。”

“那一日你不是在金水河里洗澡?你去过枯凉塔!难道你才是凶手?”

“不,我去得太迟了。但我遇见了一个好宝宝。”

话音未落,一只瞳孔闪着璀璨宝石光彩的胖猫噌得一下蹿上他的肩头。

“鼠儿。”楚荆轻轻勾了勾它的鼻子,“你吃猫吗?”

……

……

聊云城外,金水河谷,惘生兵阵。

万丈碧水滔天来。

纷纷扬沙,光气成军,滚滚洪流之中隐约虚晃着一个透明的白色人影。

自从巡野军北上,原本驻守河谷的城备军也被撤回了城中。

原本戒备森严的河谷顿时变得空空****,只剩下六司请来的破阵大师们还在草庐里日夜演算。可光凭一支笔怎么算得出这偌大的变化,乾坤里的天机?

真是坐在井中的蛤蟆,在一遍遍数着星星,可总也数不对。

凡人能有几根指头,数得清恒河沙粒?

白以缓缓睁开眼睛,他在惘生兵阵前思索数日,仍是毫无头绪。

面对这个巨大的星盘一样的怪物,他就像是在海边迷了路的贝壳,回家的路一点儿都认不出。

沙子被潮水一层层地推上来,他离空气的距离也愈发遥远。

就当他再次要选择放弃的时候,那光气洪流之中忽然发出一声响动,就像是有人往水池里投了一颗石子。

“这声音是……”

白以脸色微微一变,他再次确认这并不是他的幻觉。

惘生兵阵里有人?

而且那个人还在朝着他靠近。

那个人是谁?

白以愈发好奇起来,他抬起头极目往阵中望去。气象长河中此时爆发出一道惊人的光柱,宛如一条出水银龙呼啸苍穹。这样的景象,每一日河谷之中都会出现。

聊云人见怪不怪,早就习以为常。

但这一次这道光柱却是迥然不同,无论气势还是威力皆是直逼天际,远非过往的那些小浪花小水泡可比。

光柱之中振奋着一股剑意,大剑师舍身饲剑的决心与勇气。

白以渐渐看清楚了,那杀气与危机之中,有一个身披金袍的男人正拖着一把巨剑左右劈砍。上下左右皆是他的剑势起落,化作一道道烈火焚圈,将所有胆敢进犯的敌人全数逼退。

金袍破烂,浑身伤痕,巨剑被腐蚀得几去剑形。

他肩头背着一个昏迷不醒的锦衣少年人。

纵然他自己狼狈不堪,可这少年人仍被保护得完好无损。瞧他安然入睡的神情,没半点儿啼哭,不是婴孩胜过婴孩。

但环顾四周,除了茫茫多的沙兵正在不断地聚拢逼近,再没有其他的金袍。

也许有,但皆已浴血而亡。

他曾经的战友与同袍还是先他一步被这兵阵给磨杀!

那条象征着荣誉的金袍呵!

此时也载不住这样的血的厚度与重量,撕裂一声毁在沙兵的剑风之下。

血勇之下,心头火起。高大男人一生怒吼,宛如猛虎暴跳,一剑斩来将周身一圈内的沙兵皆剁成两半。但在下一刻,破碎的沙兵再次恢复原形,在沙海之中完成了重生。

方才还只有十余个,此时却渐渐成百,乃至上前。远远看去,整个河谷之中都被这些怪物给填满占据。

从地狱爬回来的僵尸再次伸出了阴森的干手。

如此情势,如此悬殊,这样的顽抗是否还有意义!

高大男人血战多时,这一剑仿佛抽取了他心头最后一根丝。心脏坠落,眼皮发麻。巨剑脱手而落,高大男人一个不慎半跪于地。周围沙兵一点儿机会都不给他疯狗一样扑了上来。

高大男人四肢被缠住,他猛地一个抽身,将所有沙兵猴子一样摔了出去……

纵然置身其他,白以瞧见他如此威猛,心头亦是不禁骇然。他有相助之意,可稍稍一靠近就被惘生兵阵的强劲洪流喝退。这气龙内外,仿佛天铸的一道长篱,无人可犯!

“那是聊云城主和剑卫总使。”身后传来一道低弱的脚步声,“简晴天当真是赤胆忠心啊,可即便是他在这兵阵之中还能强撑多久呢?”

“是你。”白以的声音顿时阴沉下去,“你来迟了,七夕在哪儿?”

“那个小丫头在你心里,真有那么重要?”

“把人交出来,我不杀你。你造恶太多,脏了我的伞。”

“说起造恶,我岂能与阁下相提并论。”北城临嘴角勾出一抹冷笑,“我要的东西呢,你带来了?”

“我身上只有这把伞。”

“谁稀罕你的破伞。我要的是那把钥匙,惘生临阵的钥匙,别给我装糊涂!”他大喝道,“我知道,那是你从血手那里拿走的!现在该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

“只要我把钥匙给你,你就能放了七夕?”

“那丫头的命对我来说根本可有可无。你根本不必担心这个。别忘了,她是因为你才出事!”

“好,你别伤害她,我把钥匙给你。”

“钥匙呢?”

“在这儿,拿去吧。”白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黑牌,说道,“杀人楼主的亲笔,这是三分之一,集齐了惘生临阵便是你的囊中之物。”

“若真有这一天,那就多谢白大哥相送之恩了。”

北城临面露狂喜之色,这钥匙是他魂牵梦绕之物,此时迫不及待地就要上前。还差这几步,眉头突然一紧,白以目中满是凛然的杀意。

北城临变色道:“白以,你是要变卦不成?”

白以淡淡道:“事到如今,变卦又有何用。我的儿,舍你吧!”说完便手腕轻轻一转,将那小黑牌信手弹出。但出乎北城临意料,那道黑光非但不是朝他而去,反倒是扑向了另一边。

“我的钥匙!你敢!”

北城临纵身向前,魔剑长麒固然迅疾,此时仍是远远追不上。又惧怕白以突然出手暗算,他不敢使出全“势”,这一下更是慢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黑光飞入了河谷之中。

恰在此时又有一道光柱喷薄而出,惘生兵阵一个呼啸,竟就将其吞入肚中。

这风烟一旦入阵,谁还能取得出?还不都化为尘土!

北城临翻滚一地,此时惊极大怒道:“好你个白以,你等着给那丫头收尸吧!”也不迟疑,说完便要速退而去。

“北城临,我可还没答应让你走呢!”白以骤然起身,伞骨为剑,冷喝道,“当日求剑馆没能拿住你,今天我便替鹰扬门主教你认得颜色!”

“你以为有眼睛的只有你一人吗?”

两人一剑错势,北城临眼中的狂傲转瞬即逝,一下子被击得粉碎。

他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光泽:

“剑气?你……你什么时候突破了?!”

“当日与鞘归人论剑,误打误撞听见了一点儿开门声。”

“该死的大宗师!”北城临连退数步,后脚抵住一块巨石方才停下,咳了一声,“今日教你认得厉害!”

“就凭你?且快去把这把剑卖了!”

白以抬眼看去,北城临身后多出了数个漆黑的影子。

幽灵一样在半空中浮动。

一股森冷之气恍如林中之鹿,幽魅险碍,一下扑出。

白以眯着眼睛:“夜奏九歌,都来齐了么?你们的龙王,还剩下几口气?”

剑客解下背上的剑:“围杀一个方才破界的大宗师,有趣,实在是有趣。”

狐师处在众人之间,手里依旧拿着那根手拐:“白以,你与鞘归人互为天劫,既然撞开第三扇门的人是你,那么迭落凡尘的便是他了。”

北城临青红不接的脸上,此时转过一抹残忍,却是兴奋,仰头大笑道:

“师兄啊师兄,天资如你,总算也栽了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