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红林、秦云叶二人逃出聊云,恐有追兵,不敢挑大道走,便舍了马匹从林间小道疾行。
一路上除了必要,极少说话。他两人各怀心事,心结未开,也皆觉自然。
横亘在二人之间三年的寒冰似乎在发挥它最后一丝冷意。
情形微妙,便仿佛回到了初见之时一般。然而何故悔当初?
行了半日,又饥又渴,到了一处部落。村中阡陌纵横,屋舍颇为整齐,林木茂盛,空气清新,几条水渠从村口流过,在日射下闪闪发光,极为赏心悦目。此时田野中劳作的却清一色都是妇女和不到半人高的孩童,不见半个男丁。两人心中生异,走进村子,路上行人极少,并无什么生气。
喻红林二人投身在一处人家,院中只有一个老妇在换给蚕架桑叶。
一问方知,几日前巡野军驻扎行到此处,有几个长官来征兵,部落中男子凡十六岁以上尽去投军,她的丈夫和儿子也都跟着去了。
喻红林问为何要抛弃家园,老妇只道兵燹将起,若不持刀趋前,便只能引颈待戮。
这种话怎会出自这乡野老妇口中?
喻红林看了秦云叶一眼,她冲他接连摇头。
老妇极为热情,乍遇来客,极力请他们多住几天。
两人略吃了些麦饼和水,不愿连累她,夜半时候悄悄走了。
又赶了一日的路,渐渐远离聊云,沿路景色陌生奇异,料定即便苏肃派出追兵,亦是鞭长莫及,这才宽下心来。喻红林想起鞘归人,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回首望故乡,故乡已成天明的一颗晓星,只可听听那细不可闻的细小声响。
喻红林回想起少年时,那人将自己带入聊云,拜长门留为师,俄而已二十载年华过去,一路霜华秋风,其间发生种种仍历历在目。
秦云叶想起的却是少年时她与喻红林、叶白水三人刻苦学艺的场景。
喻红林走上山岗,极目眺去,那座他曾发誓以命守护的城市已在数重山外,遥不可见。
青山蝶影,行迹如海,九曲路,八方志。
只不见三百年前那朵五彩云气。
纵然望不见,他仍痴痴地看着那个方向。因为他知道,聊云就在那里。
秦云叶道:“曾经想过很多次要离开她,可现在真得走了,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喻红林道:“我只知你我此生,永不会忘了她。走吧,山高路远莫停留。”
两人心中一样的惘然。皆不知离开了聊云,他们该去往何方,就像离开家的孩子,一开始都会迷失了方向。
但反正去哪儿都好。
这一日二人到了一处高地,水草丰茂,视线开阔,景色极为恬美。
迎面而来一处界碑,上书白云山三字。
二人虽无言语,皆知已出聊云,进了恶名昭著的白云山连环响马的地界。
若是有幸碰上,少不了一场恶战。两人正要从石碑旁经过,喻红林余光瞥见那石碑后似乎还藏了一块大青石,走近一看,发现上面也刻了几字,字迹略显黯淡,笔画古怪,和现今的字大不相同。
秦云叶道:“好像是古字。”
喻红林仔细看了半天,想起当日在通仙塔的江阳山庄,似乎也见到过这样的一副字画,不由道:“这莫不是羡鱼主人的手笔?”
秦云叶有些吃惊地道:“那这字也有三百年了。”
越是久看越显不凡,两人正在领略这几笔的底蕴,耳边忽传来一阵响声,天高云淡,似有旅人来。
两人登上高处一看,不远处山坡之上,一个牧民打扮的人正在纵情高歌。
歌声虽不尽豪迈,声调抬转之间却有一种独特的苍凉。
两人细细听去,这牧民唱的原是一曲山坡羊。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
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单瓢亦乐哉。
贫,气不改;达,志不改。”
喻红林听得心中意气澎湃,料想若是寻常牧民如何能唱出如此妙曲,定是个隐居避世的高人,从石台上跳到草地上,叫道:“前辈,且慢些走。”
那牧民正唱得尽兴,转过身去看见从天上跳下来一个高大男人,登时吓了一跳,跌坐在地上颤声道:“你们是人是鬼。”
喻红林哭笑不得地道:“我们当然是人。”
牧民道:“人走路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喻红林道:“我从上面跳下来的。”
牧民吃了一大惊,指了指这那高高的石台:“这足足有两三丈,你跳下来怎么一点儿事儿都没有?”
喻红林道:“从前学过一点儿微末轻功。”
牧民眼睛一亮,稀奇地道:“原来你还会武功。”
秦云叶这时也赶了上来,听见两人的对话,已知这不过是个寻常牧民,便道:“这位兄弟,我们不是歹人,此番是要到聊云城去。”
喻红林还要叫前辈,牧民赶忙道:“我可不是什么前辈。我只是这白云山上一个放羊人,粗名陈大王。”
喻红林好奇道:“可你唱的这支曲子?”
陈大王听了,笑道:“这是我从一个过路人那里听来的,觉得顺口,闲暇时就瞎唱着自己玩。”
喻红林和秦云叶点点头,方才了然,心中不由都对这过路人充满了好奇。
陈大王道:“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秦云叶为喻红林诌了林鸿的假名,喻红林称她叫做叶云。
陈大王笑道:“原来是林公子和叶小姐,我们这白云山路难走得很,想去聊云城的大多都绕开这儿。我这天天放羊,放羊,成月成月地见不着人,看到你们一对儿,就像画里儿的人一样。”
喻红林笑道:“急着赶路,不得已才从这儿过。”
陈大王突叫了声:“我知道了,你们肯定是私奔出来,躲着父母儿的吧。”
喻红林脸一红刚要否认,秦云叶已挽住了他的手臂,娇笑道:“都怪他,手脚太笨,不讨我父母的欢心。”
陈大王哈哈一笑道:“林鸿公子生得一表人才,叶姑娘的父母迟早会回心转意的。”
喻红林被秦云叶掐了一下,只得笑道:“那就借陈大哥吉言了。”
陈大王道:“今日天色不早,碰到两位也是缘分。这样吧,就到我家里去吃一顿,我给你们做几个拿手菜!”
二人盛情难却,赶了一日的路也觉饿了,便欣然应邀前往。
陈大王住在一处土崖挖成的山洞之中。一路上,陈大王极为自豪地向喻秦二人讲述他挖地基,刮崖面子,打地洞,安门窗这一些列繁琐费力的活儿。按他的话来说,打这样一口洞可是个精细活儿!
若是两人愿意也在白云山这带扎根,他可以将这门技艺倾囊教授。
走了不多时,景致荒芜了不少,到了一处山崖前,陈大王领着往后走去。
还未到土墙边,陈大王冲屋子里大叫了声:“小虎子。”
喊了半天,却不见有人回应。陈大王脸挂不住了,他气冲冲地推开篱笆,跑到洞门前,使劲推了推。半天也打不开,像是里面有人用棍棒抵住了。
喻红林好心道:“要不要帮忙。”
陈大王没回答,嘴里骂骂咧咧的也不知说得哪里的土话。他又用肩膀撞了几撞,那洞门发出“吱嘎”一声终于被他撞开。
“好呀,小兔崽子,都学会锁老子了!”
陈大王两眼都冒出火来,冲进房中,却是空无一人。
喻红林道:“兴许是出门去了。”
陈大王却是冷冷一笑,哪儿也不去,就伸手往床底下一掏,果然给他揪出一个半人高的男孩来。
“放开我!放开我!”
小虎使劲地抓住陈大王的手臂,可惜他人小力微,远远不是他老子的对手。挣扎了半天仍是徒劳无功,这男孩像是害怕极了,忍不住大哭起来。
陈大王愈发生气,大骂道:“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净知道哭!”
盛怒之下,他从旁边竹柜上随手拿下一个两只手掌大的水囊,毫不留情地就朝小虎屁股打去。男孩被打得痛哭流涕,在空中挣扎得更厉害了,陈大王险些抓不住他。
秦云叶蹙眉道:“这人难不成是疯了不成!”
喻红林道:“棍棒底下出孝子,也有几分道理。这是人家家务事,咱们不便多管。”
秦云叶道:“你不管,我管。”
喻红林叹了一声,也不再劝,秦云叶上前道:“放下他!”
“干你屁事!”陈大王好不顾忌,随手挥斥。
秦云叶脸角一寒,抓住他的右手稍一用力。陈大王顿时痛叫一声,手腕也被掰弯过去。
“你这是要打死他吗!”
秦云叶撤力将他摔了个倒栽葱,上前俯下身将小虎抱在怀里。
“好孩子,别怕。”
“姐姐。”
小虎委屈极了,红肿的眼一下子泪流满面。
秦云叶掀开他的袖子一看,瘦小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竟找不出一块好肉。
她心中难过,拍着小虎的背温声道:“小虎不哭,小虎不哭。”
陈大王一个壮年男人,今天被个女人轻松制服,脸上羞怒不已,随手抄起了一根扁担。
喻红林连忙拦住陈大王,从他手中夺下扁担,笑道:“小孩子不懂事,何必下这么重的手。打坏了最后心疼的可是自己。”
陈大王听了火气稍歇,叫道:“两位有所不知,我这么做实在是情非得已。”
秦云叶怒道:“什么情非得已!难不成他不是你亲生的,下这么重的手。”
陈大王惊道:“你怎么知道这孩子不是我亲生的。”
此句未尽,又悲愤般地打叫道:“不是亲生的所以我打的更凶呢!我更得好好管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