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归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逐夫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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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红林道:“陈大哥,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

陈大王道:“林公子,这光天白日的,我骗你们干什么。”

有秦云叶护着,本哽咽着的小虎壮着胆子大叫道:“他不是我爹,他不是我爹!我爹……我爹早死了……”

秦云叶又惊又气,叹道:“果然如此,可怜的孩子。”

陈大王道:“你这个兔崽子,还不快给我过来。”

秦云叶起身道:“你凭什么骂他。”

陈大王吓得身子一晃,咽了咽口水:“我养了他十一年,我当然有资格管教他。”

秦云叶道:“你这样根本算不上管教,只能叫做虐待。”

陈大王眼露凶光,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小虎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秦云叶摸了摸他的头,道:“小虎,别怕,叶姐姐在呢。”

陈大王越看越气,要不是喻红林拦在他前面,他早就跳过去了。

“小兔崽子,我看你是皮痒了啊。”

小虎连忙躲到秦云叶的衣裙后面,害怕地不敢探出半个头来。

小虎哭道:“叶姐姐,他要揍我。”

秦云叶低头问道:“小虎,你想过去吗?”

小虎连叫道:“叶姐姐,我不过去。”

秦云叶点了点头,对陈大王道:“你听到了吗,他说他不想过去。”

陈大王又要发怒,喻红林连忙把他拉到了门外的大树底下,劝道:“何必发这么大的火呢。”

小屋内秦云叶正在给小虎洗脸,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刚才还哭得停不下来的泪人儿现在却笑不拢嘴。

喻红林收回目光,问道:“陈大哥,可是有什么苦衷?”

陈大王叹了口气道:“林公子,你同我一样,都是男人。这些话我也只对你说。若是叶姑娘也在,我是万万不会说的。”

喻红林心中好笑,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没听过这样的理由。

便拍了拍他的肩膀,答道:“望子成龙,这也是人之常情。养了十一年的儿子,就算不是亲生的,感情也浅不到哪里去。”

陈大王脸上一暗,忽激动地道:“林公子,你可知道,我陈大王也是有亲儿子的!可是我已经十一年没有见过他了!”

喻红林一愣道:“那你的儿子,现在在哪儿?你可知道?”

陈大王点了点头:“知道。”

“你既然想他,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我已经永远也找不着他了。”

陈大王忽然抱着头痛哭起来,整个人也彻底萎靡下去。

喻红林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可怕的力量,能把这刚强的汉子折磨至此。

一时间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久,陈大王才从苦痛中平复回来。

“我本不是这白云山人,我是羲和人。”他开口说道。

“羲和。”喻红林差点儿怀疑自己听错了,惊道,“羲和族三年前不是……”

一提起羲和,陈大王脸上浮现出一种难言的落寞来。

“没错,信仰太阳的羲和族在三年前的那场浩劫中已经彻底消亡了,只剩下几个流浪四方的子民。”

“你还活着,羲和就没亡。”

喻红林盯着陈大王的眼睛,想了半天安慰的话,仍是没几个字眼。这确实非他所长。

陈大王有点迷惑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触动。

“谢谢你,林公子。”

喻红林道:“我其实不姓林,我叫喻红林。”

陈大王道:“不管你姓什么,你都是个好人。”

太阳落山,二人作别陈大王父子,秦云叶颇舍不得小虎,喻红林让陈大王郑重做了保证,今后再不动用蛮力。羲和族人指日为誓,那便是生死之诺,她才答应。

这一夜投宿在一间破祠堂之中,分席而睡,谁也不说一话。

喻红林闭着眼直到午夜露水滴下,方才睡着。睡也不太深,迷蒙间又自醒来,正神我两忘,抬眼陡然见窗边有一个清丽的影子,半靠坐在台上,一边梳着头发,似乎在幽幽观月。

轻柔如雾的凉风吹过她的发梢,像一袭吻地的华袍,衬得她直入踏梦而来的宫阙仙子。她似乎融进了这月色之中,喻红林不觉看得痴了。

她似乎倦了累了,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往这边走来,喻红林连忙又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醒来,已是日头高举,喻红林起身四下不见秦云叶,只道她不辞而别,登时乱了阵脚,急忙出门去寻。天空中渐渐飘起雨来。

喻红林行到一处,耳边传来潺潺的流水声。喻红林拨开竹丛一看,下方不到十步处却是一条清可见底的小溪。

溪水中鱼儿乱戏,虾米横穿,怡然生趣,好不自在。

秦云叶正坐在下游河岸边泡脚,看见喻红林来了,脸上一红,连忙从水中起身,拾起一旁的靴子穿上。

喻红林心中稍定,暗笑道:“她总是比我爱干净许多。”

便向下游行去,与秦云叶会合,正快要走到,突听大路上一人高吟:

“鹏抟九万,腰缠十万,扬州鹤背骑来惯。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一片世情天地间。

白,也是眼;青,也是眼。”

声音高昂激迈,卓然不羁,凛然生出一股睥睨之气来,竟也是一曲山坡羊。较之陈大王所吟,气更雄厚,神更奇崛,意兴遄飞,有骨力之别。

秦云叶笑道:“这白云山上牧民还不少。”

两人从溪边离去,爬上山坡,翻上大路,只见拐角处一长袍人正倚杖而来,口中念念有词。但看他神情洒脱,脚步飞快,走在雨中衣袍却是半点不湿,乍一看去穿着与一般的牧人无异,但那眼中的桀骜之意却绝非寻常之辈可有。

两人皆是心下暗自心惊,不知这人是何方神圣。

那长袍人却似根本没将喻秦二人放在眼中,仍我行我素,且行且吟,未有丝毫反应。

就要从两人身旁离去,忽而凝步转身,将目光移到喻红林身上,冷笑道:“小子,难道你是个贼吗?”

喻红林只道他故意取笑,也不动怒:“在下可没偷你的东西。”

长袍人道:“某两袖清风,诚然你无一物可取,但你衣下的那柄剑,可真是你的?”

喻红林登时大惊,他特意将白墨藏在外袍之下,就算站在身前细看,也绝察不出什么痕迹。

白墨虽断,仍是一柄锋利兵刃,于他更是意义非凡。入火狱时白墨被缴入审慎司,楚荆不知何时竟偷了出来,上岸之后才刚刚交还给他。

可这长袍人是如何察觉到的?

秦云叶仔细观察着这长袍人,心中愈发觉得骇然,此人外看似是极为懒散,脚步松弛,毫无章法,实则却是身法精妙,无一处讨巧,更无一处破绽。

喻红林朗声道:“自然是在下的。”

“好!”长袍人喝一声彩,反是兴奋起来,“今日运气不错,竟叫我碰上剑谛的徒儿。”

喻红林一惊,怕又生出什么误会,忙辩道:“前辈怕是认错人了,在下的师父并非是剑谛。”

“你说的是实话?”

“你我萍水相逢,我又何必骗你?”

长袍人听他说话坦**,不似作伪,松口道:“某姑且信你一回。”

“多谢前辈。”

喻红林心中不安,不敢回头,携起秦云叶的手便往前离去。

不意还未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一声轻蔑的冷笑:“可惜不管是不是,拿白墨剑的人,某见一个杀一个。”

喻红林道:“前辈难不成是和白墨有仇!”

“逐夫何能?竟要和一块死铁过不去!”

长袍人长笑不绝,身形一动,恍如鬼魅一般,已经拦在他们身前六步之外。

秦云叶听毕想起一事来,惊呼道:“合逐之君!你是鞘归人的师父,龙踪之主!”

喻红林亦是震惊不已,这长袍人衣袂飘举,言行举止皆是乖张无常,身法之快更是生平罕见,心中似乎还对白墨怀有极强的敌意。天下间此人的身份,除了与雁山剑谛齐名的血狱逐君还能有谁?

逐君脸色稍变,寒声道:“尔等既知晓了某的名号,更容不得你们苟活。纳命来!”

他宽阔的肩膀明明纹丝未动,但下一息便到了喻红林跟前,向前一探,五指成爪就朝喻红林肩头抓去。喻红林略一失神,推开秦云叶,自己跄踉连退数步。

还未立稳,耳畔似有竹林涛海之声,一股莫名恐惧爬上心头。

喻红林不敢怠慢,左足尖沾地,身形滴溜地一转,逐君长袍正好从他脖颈划过,直如森然剑气入喉。喻红林慌忙中方冲出一掌,只道打中,手腕处这时传来一阵剧痛,竟是已被逐君右手牢牢按住。

生死只在俄顷之间,喻红林情急之下,右膝一顶,鞘中光芒大方,反臂抓住白墨。剑影三分,正要催动剑气,不料剑柄之上忽涌来一股重力,生生将方才出鞘的白墨又给压了回去。喻红林大惊之下,自知已经大败!

逐君冷眼若电,正要了结了掌下人的性命,余光忽见一道白光闪来,嘴角满是不屑之意。

但见这道剑光璀璨若银,也是把少见的好剑,也不敢硬接,撤力长袖一挥,如风鸣鼓,正与这剑光触在一处。削金断玉的飞羽斩在逐君这条衣袖上,却是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秦云叶扶住喻红林,叫道:“以大欺小,逐君枉你闻名雁云,难道不觉得脸上发热吗!”

逐君眼睛微眯:“这小子伤了一臂,我让他双手双脚便是。”

说完果然是手脚不用,只任长袍鼓起,猛朝喻、秦二人袭来。

“云叶,小心!”

喻红林乍遇强敌,心中豪情陡生,长啸一声,任由凛冽疾风刀片般拂过脸颊,竟是丝毫不退。

“螳臂当车,实是自不量力!若放你再练上十年,或许还可接某三招!”逐君语声激愤,似乎是被喻红林狂傲的行为所激怒,再不留情,言语间长袖顿时又涨开三圈。

“六技——魄月。”

断剑上立之时,暗月划破薄雾,雾中人散津迷,却有一条似芥飞舟如龙破水而来!

只听一道布帛撕裂之音,逐君惊呼声中,柔若赤金的长袖被岑然剑气斩成数段,化作数朵纸蝶簌簌落地。长袖一毁,逐君攻势立颓,战局形势登时大变!

剑气磅礴恍如利斧加身,逐君被逼退数丈,靠倒在一颗巨木树干上,脸上头一次浮现出惊异之色。

他万万没想到喻红林如此年纪,竟就能催动剑气,隐隐踏入问仙境界,目光中不意多了一两分钦佩。

“剑谛果然挑得好徒儿,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已悟出‘天风吹我’之境,此一点便是我那逆徒也远不如你。今日若不杀你,他日必成后患!”

越说到后头,声色中的杀伐之意愈发大作,逐君折下一段柳枝,他本以衣袖为剑,袖袍中藏有小刃,气铁相鸣凭之催动剑力。

此种境界飞花落叶皆是绝世神兵,货真价实的大宗师修为,远非如今的喻红林可以企及。

柳枝剑来,虽非至兵,更胜精钢!

逐君谈笑风生,未尽全力,但饶是如此,喻红林已是不能抵抗,加之催动剑气带来的内息穷匮,不过五合,就已捉襟见肘,处处危急。

飞羽加入战场,秦云叶挺剑叫道:“我来帮你。”

逐君头也不转,右指微转,轻轻一弹,秦云叶被一颗石子射中肩头,登时手臂脱力,飞羽“噔”得一声掉在坡上,滚了下去。她修为虽也是应天子上境,可在大宗师强者面前,仍是远远不足。

逐君冷笑声中,柳枝打中喻红林手背,白墨脱手而出,**进泥土之中。

喻红林顾不得痛,想要去抓剑,颈后一阵剧痛,全身一麻和秦云叶倒在一处。两人十指紧握,目光相触,原本的畏惧也散于无形。

逐君拔出白墨,面露憾色,失声道:“是谁斩断此剑!谁人能为此?不,非长麒不可!不愧是某的好徒儿!”说道最后,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又惊又喜,更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来。

喻红林心中一叹:“还是被他猜到了。”

逐君手持白墨,徐徐向喻红林走来,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日光,更衬得他脸上一片阴沉。

秦云叶挡在喻红林身前,逐君暂缓剑力,沉声道:“你没有拿白墨,我不杀你。”

秦云叶叫道:“你要杀他,便先杀我。”

逐君讥笑道:“你生得不错,为这傻小子死了,岂不可惜。”

秦云叶道:“我活着,我为谁死,皆不干你的闲事!倒是你,不在龙踪之地呆着,胡乱跑出来,是嫌雁云太太平了吗!”

逐君冷道:“好一个尖牙利嘴的怪丫头,你既然知道某的身份,何以还敢对某出言不逊。”

秦云叶反诘道:“若是我对你低声下气,你就肯放过我们吗?”

逐君一怔:“不错,你越是对某摇尾乞怜,某越觉得恶心,不等你开口便将你毙了。”

秦云叶道:“那如此说来,硬气些倒是能多活片刻。”

逐君点头道:“以某眼下心境,或许如是。小丫头,你再不让开,某催发剑力,届时给这小子收尸的人都没了!”

喻红林道:“云叶你不要管我了,快走。逐君自重身份,绝不会为难于你。”

秦云叶道:“你那日在云护府中对我说,如遇上那人,叫我等你。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喻红林心口一热,脱口叫道:“自然是真心话,我从不愿骗你分毫。”

秦云叶道:“好,我再信你一次。”

喻红林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我,总是有负你在先。若是三年前,我不离开聊云,弃你而去,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事了。”

秦云叶流泪道:“我若是答应和你同去雁山,你还会娶她吗?”

喻红林看天为誓道:“不会。”

逐君冷笑道:“真是一对惹人怜惜的苦命鸳鸯,可惜这世间没什么后悔药好卖。”

喻红林反问道:“你是后悔收他为徒吗?”

“你说什么!”逐君听了恼羞成怒,“某生平最见不得有人在我面前,恩恩爱爱,打情骂俏。也罢,反正今日杀戒也是破定了。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将把你俩都杀了。”

秦云叶叫道:“好,你杀了我们吧!”

喻红林挽住秦云叶,让她靠在自己肩头,脸上泛涌上一丝喜意来。两人紧紧握住彼此的手,只暗暗祈祷,逐君一剑刺得准写,让他二人同生共死,一齐断气。

谁知逐君眼珠子转了转,突道:“你们一心求死,我偏偏不杀你们。免得叫他耻笑。”

说完竟就转身拂袖而去。这长袍人看去明明是步履蹒跚,想不到脚步奇快,几息之后就走下山去。

身影融入雨雾之中,长条木枝下,再也看不见。

两人原本已觉必死,十指紧握,只愿死后这长袍人不要将他们分离。

不料逐君最后关头突然变卦,这时死里逃生,相识无言,心中皆是无限的感慨与感激。

当下余情尽忘,诸事皆抛,紧紧拥在一起,只愿这一刻永远也不要过去。

喻红林道:“叶,我……”

秦云叶忽然把脸凑了过来,堵住了他的嘴。

喻红林闻着鼻下淡淡幽香,心魂**漾,如入花海之中,风轻絮柔,一时更不能自已。

一碰上秦云叶的双唇,喻红林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他仿佛觉得自己像是一场大醉,也不知过了多久。

“你……”

秦云叶低语了一声,喻红林方才惊醒,“云叶,你说过,要我去怀疑任何人。为什么你不怀疑我呢?”

“因为我相信你啊。”

“三年前之事,我确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不要说了。”秦云叶伸出一根指头掩住他的口,“相信就是相信,怀疑就是怀疑。同样没有理由。过去的事,你不说,我不问,好吗?”

泪光下的秦云叶妆容未施,面容素净,显得十分清丽,三千青丝只用一支云色木簪挽起,只留几绺放下,散发出淡淡发香。

喻红林心中动情,忽然吻了过去,秦云叶猝不及防,被他粗暴地抱在怀里,脸色转上两朵绯红。这一刻,她什么话也说不出了,什么力气也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