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如胶似漆,与昨日的冷清迥然不同。
这天傍晚,天空中忽飘下雨来。两人没带雨具,喻红林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秦云叶身上。两人冒雨快跑,比赛谁先跑下山坡,倒达时两人都已被淋湿了大半。
看着彼此的狼狈样,喻、秦二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都觉好玩还想再来过,谁知这时上天反倒是脸酸,看不下去,将雨偷偷停了。
秦云叶朝他吐了吐舌头,一脸委屈,她走了一天腿也乏了。喻红林装作没听见的样子,趁她转过头的时候,却伸手将她一把抱了起来,沿着大道飞快乱跑。
秦云叶毫没防备,被他吓了一跳,又气恼又欢喜,搂着他的脖子,在喻红林耳边轻吹了口气。
这口气几乎快把喻红林给吹化了,他心不在焉没仔细看路,被路旁一块石头绊倒,两人登时就大叫着一起从草坡上滚了下去,摔得全身都是泥巴。
秦云叶素爱干净,骂了喻红林几句,又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灰土,也憋不住笑。当晚两人便投宿在附近一处山洞之中。
山洞深处极为潮湿,不知经历了几千几万年的钟乳岩全在兀兀滴水。喻红林见洞口生着几颗怪树,叶子肥大,状如蒲扇。便举剑砍下几片,在洞内边铺出一块儿空地来,供两人休憩一晚。夜深悄寂,万籁无声,洞口闪烁着或明或暗的树影。
两人并肩坐在火堆边,一起看洞外星流如雨,天河似泪。浩瀚苍穹恍若迢迢翠辇,无限流逝的微光决绝以致显得固执,正在飞快地远离这座天上宫阙,似乎永远也不再回来。
秦云叶靠在喻红林肩上,发现他双脸通红,知他还在惦记白日的事,不觉更加好笑,轻骂道:“真是个呆子。”
喻红林痴痴地道:“云叶,你干嘛骂我。”
秦云叶笑道:“傻瓜,你还没想通吗?今日不是逐君他不愿意杀我们,而是他受人约束,立下约定,不能随意杀人。”
喻红林奇道:“若真是如此,逐君一诺千金,誓不破约,倒是个英豪。”
秦云叶道:“逐君不但武功匪夷所思,行为处世更是随心所欲,江南江北也根本没几人管得了他。”
对于逐君,喻红林还未出师就常听得他的传说。关于他的故事,向来是聊云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凭着一把长麒名动江北,逐鹿中原武学,逐君手下素无活人。
凶名几次登上杀人楼四凶榜榜首,高居不下,直到最近几年才被另一后起之秀踩下。而这位享誉雁云,天下合逐之君,早年曾托人与雁山剑谛立下十年之约。
此后他苦心孤诣钻研剑气之道,极少踏出龙踪之地,眼下他重新出世,江北武林怕是又要搅动风云!
喻红林眼前重新浮现起白日与逐君交手时,对方轻描淡写之间带给他的那种压力。
可更令他没想到的是,剑法修为高崛如逐君,竟然也会受他人约定所缚!
两人猜了半天,也没猜出这人会是什么身份。
秦云叶随口道:“逐君突然出现在白云山,难不成他是要去聊云?”
喻红林心中一乱,顿时紧张起来:“他去聊云做什么?”
秦云叶道;“红林,你在担心什么?”
“燕四……”
“燕四?你是说鞘归人!”
喻红林道:“鞘归人即是楚荆,而楚荆已非是燕四,燕四已死!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叫楚荆。”
秦云叶强笑道:“他们师徒情深,久别重逢可是好事,你瞎操哪门子心。”
喻红林一脸凝重地道;“云叶,你不知道,三年前,我捡到楚荆的时候……”
“捡到?”
“他伤得非常重,胸口,大腿,小腹三处重伤,其余小的伤口是数不清了。伤口灼烧,还不停地流血。长麒留下的伤口若不用无根水洗过,根本无法愈合。为了救他,我跑遍了方圆五十里所有的药店,竟然没有一家有的卖。”
喻红林的神情显得很不安,秦云叶连忙握紧了他的手。
“无根水虽然珍贵,但算不上什么珍稀的药材。怎么会?”
“是有人早我一步。”
“是逐君?”秦云叶问道。
“我不知道。”喻红林摇了摇头道,“等我我两手空空回去,发现楚荆竟然不见了。我走的时候,他明明还是昏迷不醒。”
“他被谁带走了?”
“不,没有谁带得走鞘归人,是他走的。我最后是在断山悬崖顶上找到得他。直到今天我仍是想不出,以他当时那样虚弱到极点的身体状态,他是怎么一个人爬上这数仞高峰!”喻红林语气一转,“你知道,他看到我的第一眼,他说了什么吗?”
“他知道你一定能找到他?”
“他说,一个大剑师,不能就这样死去。”
喻红林顿了顿:“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便在这时天色竟下起瓢泼大雨来。”
秦云叶惊道:“无根水是天泉水,山林水,清露水三种至诚至纯之水交流所得。寻常的雨水根本不能解长麒之伤,这雨非但救不了他,还会害死他!”
喻红林道:“我当时就问他说,你是不是疯了!我急忙想扛他下山去,没想到他却回头狠狠地瞪着我,那种眼神太可怕了,我永远也忘不掉。然后他平躺在地上,仍有从天而降的雨水浇在他的身体上,流遍他千疮百孔的身体,我无法想象他所忍受的痛苦。他的面目扭,我几乎认不出来。只听他对着天空大喊,师父,你不是想要杀了我吗!我告诉你,我的命不是你的,也不是任何人的,我楚荆不点头!谁也拿不走,夺不去!”
“他的声音喊得太高了,他好像是在拿性命在喊。回声久久地回**在断山群峰之中,天边南飞的雁群也被其惊散,各自逃命。”
“后来呢?”
“他活下来了。”喻红林说不出口了,“云叶,我……”
秦云叶转过身去,双手堵住了耳朵,许久道:“我们明天吃烤山鸡好不好。刚才过来的时候好像听见了它们的叫声。我好久没做东西给你吃了。”
泪珠一点点地从她光滑如玉的双颊上滑下来,落在地上,啪得一声碎成三瓣。
“好。”喻红林挤出一丝笑来。
“云叶,对不起,我再不愿离开你。可我必须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楚荆。你要好好的,到榆关等我,我事情一了就立刻去和你团聚。如果一个月我也没能回来,你忘了我吧。喻红林字。”
喻红林在洞壁上刻完这些字后,他俯下身在秦云叶雪白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秦云叶睡容安详,五官明媚,嘴角挂着抹香甜的笑,喻红林不禁思绪恍惚,一如少年时。
喻红林不敢再看,暗叹道:“我曾答应陪她浪迹天涯,再不管其他。谁知如今这么快就又要失言了。”
他悄声离开山洞,拣着山道借无穷夜色狂奔,翻上一座无名险峰,天边曙光微明。
爬到山峰上的一座巨石之上,暂作休息,极目远眺而去。取壮阔山景为食,收波澜云海作餐,一时耳清目爽,疲劳俱散。喻红林心事浮沉,这几月来的生死遭遇接连涌上。
他终于逃出聊云,但究竟是何种奥秘的力量竟又将他往回推去,且是如此的迫不及待?
稍作休息,喻红林长吸一口气,正准备继续出发。他刚要从巨石上跳下,西边山路上行过一支劲装小队,恍若粲然利剑一般刺入他的眼帘。
喻红林连忙靠在巨石后躲好,这只小队大约由十六人组成,皆是玄袍银剑,头戴竹冠,行进时敛声屏息,无一人发出声响。
是城备军,不对,其中一定还有云护府。
他们竟然追到白云山来了!
他们是如何嗅到的气味,这么快便追了上来?
这十余人的小队离去后,仍像阴霾般紧紧地笼罩住喻红林的心。
他想起秦云叶,这支小队明显就是来追捕他们,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回去告诉她。
可他刚奔出半里,忽想到若是两人再见,自己又如何能再蛇回来?当下一狠心,只得心中暗暗祷告,自己仍照原路回聊云城去。
接下来的路程,喻红林更是小心谨慎,他从附近的农户家中借来一件宽松的熊皮袍,往脸上涂得乌漆吗黑。自己在溪边照照,都快认不出,不由得好笑。
堂堂的猎卫府总使改头换面,一时间竟变成了一个荒野猎人。
原本五日的路程他只花了三天的时间,这一天夕岚未尽,喻红林一鼓作气翻上口袋山。此山腹中状如葫芦,因而得名,正与不远高峰上枯凉塔相对,与聊云也已只有一山之隔。
喻红林站在山岗望了一会,便折下山去,行过一片竹林,耳畔忽传来一阵缥缈胜雾的琴声来。幽林乍闻妙音,宛若珠鸟一双,喻红林不由停下,驻足凝听。
但闻仙林圣地,雅士高操,原本轻挑漫剔,冲和中正的琴声这时渐起肃杀之意,恍如从阳春三月越过骄阳似火,一步跨入了凛冽寒秋,隆冬雪地。
喻红林听得心中一惊,不敢分神,不知不觉间身子也慢慢靠了过去。琴声若有所寄,一时千军万马,又若雨打残荷,低哑凄怆,苍然磊落,拨弦人似有千万难言。
于杳冥无助之际,铮铮数声,琴曲戛然而止,余韵尽碎。
喻红林猛然惊醒,急忙拨开林叶,走进一看,只见一派绿意之中,林烟淡淡一间竹屋跃然而出。屋外围着一圈篱笆,摆着一张刻着棋盘的方形石桌,此刻上头落满了树叶。
一人屈膝坐在屋前,神色黯淡,似是心有戚戚,抱琴而起,连喻红林走近都未察觉。
“三江雪侠?”喻红林脱口叫道。
雪落伤收住琴弦,也是一怔:“喻总使。”
两人视线相触,皆是一惊,全料不到会在此时此地相遇。
自当日大雪湖一别已近两月,雪落伤被墨城门人带走。喻红林也不慎落入河子旭的诡计,险些送了性命。
喻红林只道雪落伤还在墨城手中,有性命之虞,如今见他平安无事,也是舒了口气。
雪落伤一笑,邀喻红林进屋,烹茶无言,先自饮了一杯。
“江南粗茶,不知喻总使喝不喝得惯。”
“喻红林是个莽人,无酒不饮,无茶不欢,如何喝不惯?”喻红林一口喝尽,开口道,“雪湖一别,落伤兄落入墨城魔爪,喻某只道两位……可恨无力相助,能够再见可真是太好了。”
“墨城门人并未伤我。”
“那他们?”
“当日我随陆上鲸入倘佯山,大殿中早有人等候已久。除了寰天书宇楼主和墨城教的几位长老,教主道里寒和他的夫人也在。他夫妇二人对我以礼相待,盛情劝我留在墨城共图大业。我避而不答,住了几日,提出要见化寒再做商量。他们起初百般推辞,言此其他,毫无诚意。我忌惮化寒在他们手中,也不敢发作,只得暂且忍下。
“那之后出现了什么转机?”
“寰天楼主最后见劝我不得,可怜我兄弟情深,不顾教主严令,最后便私自带我进了密室。化寒一直昏迷不醒,我也在倘佯山住了月余。倘佯山上戒备森严,好在天灵宝地药材丰富,我自取无碍。道里寒之后也来了几次,我总是拒之不理。十日前化寒终于醒来,我替他道谢后便与他不辞而别,匆匆下山离去。
喻红林听罢暗道:“倘佯山乃是墨城心腹之地,雪侠竟能如此轻易脱身,这倒是怪事。”
雪落伤摇头道:“经过雪湖之役,枉造杀业,我二人深感罪孽难恕,决心断剑退隐,从此再不管世间杂事。念在这十年来的微薄侠名,还请喻总使高抬贵手,放我二人一马。”他躬身一拜,言语中亦满是歉然悔意。
“这……”
喻红林连忙伸手扶起雪落伤,心中大感吃惊,真不知这段时间发生何事,雪落伤与初见时候几判若两人。高傲心气哪里还剩半分!
何时想到,三江雪侠竟会如此低声下气地求他。
雪落伤谦谦君子,翩翩仁侠,与雪化寒可谓一柔一刚,当日更是与喻红林力阻雪化寒滥杀无辜,喻红林便是有气,也绝发不到雪落伤身上。
喻红林转口问道:“那日雪湖之上雪化寒为何会突然入魔,雪侠可明白其中的缘由?”
雪落伤道:“他是练了惘生图后的剑诀。”
喻红林低呼一声:“惘生图!又是它!”
“不知是何人居然如此包藏祸心。化寒是个剑痴,明知这剑录不过是未臻于完美的残卷,他仍是无法抗拒这邪恶的力量。都怪我,我竟然一无察觉,才会让他铸成大错!”
雪落伤脸上满是怒容。
若是那设计之人此刻就在他身前,他无疑是会将那人撕裂。
喻红林道:“雪侠不必太过自责。那人是谁,雪化寒可曾告诉过你?”
雪落伤摇了摇头,竟是否认:“我没有问。我也没兴趣知道这个。我本打算等化寒身体恢复之后,便南归回到三江。谁知这几日聊云戒严,江岸不开,眼下看来这归程也要推迟到春后了。”
喻红林听了,只道:“多事之秋,时局瞬息万变,谁能真正算准下一步棋呢。”
“你我皆在棋局之中。”雪落伤拧眉一叹,“居倘佯山时,还被我撞见了一事,或许喻总使会有兴趣。”
喻红林好奇道:“愿闻其详,还请雪侠明说。”
“有一日晚间,我在院子里观月,听见后门有一不速之客,闯入墨城大长老房中。我心中好奇,便偷偷在房梁上偷听,他们言谈之中似乎提到了聊云血案,还有鞘归人之事。”
“鞘归人?他们还说了什么。”
“公冶孝,他们提到了这个名字。”雪落伤展眉道,“喻总使,可认得此人。”
“聊云西财神,云江上有名的大商贾,雪侠提及此人,难不成他也与墨城有关?”
雪落伤摇了摇头,郑重地道,“也许墨城别有用意,还请喻总使仔细留意。”
“等等……”
久违的记忆如同送掉的钉子一般,复又出现在他眼前,那熟悉的画面像天边卷卷随风的黄鸟,不住鸣啾。
月初,冶府,刺,临。
这是当日鹤拾遗误打误撞截获的一封密信,剩下的半张则毁在了一神秘人手中。
时间,地点,目标。
北城临写给狐师的信……
他是要对公冶孝下手!
雪落伤道:“喻总使……喻总使,你想起了什么?”
喻红林猛然醒悟道:“多谢雪侠提点,喻某险些放过了一个天大的线索。”
雪落伤微露讶然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也是巧合。”
喻红林道:“雪侠面色不佳,可是有什么心事?”
雪落伤苍白一笑:“归心似箭,雪落伤日夜思念家乡,茶饭无味,喻总使见笑了。”
喻红林点点头,环顾左右:“喻某光顾着和雪侠喝茶,怎么不见雪化寒?”
“化寒在后山练剑,看时辰也该回来了。”
雪落伤回身看着窗外的夕阳,他萧瑟的背影拖得很长,直挂在竹墙之上。
“我等他回来。”他语气执拗。
喻红林心中急切,等待不住即起身道:“日后有缘,再来讨教。喻红林先告辞了。”
雪落伤道:“喻兄自便。”
作别雪侠,喻红林到聊云城时,天色已经黑透。城门口仍旧挂着通缉的画像,喻红林不敢走排查,就寻了条野船,乘着午夜交换班的空隙,从云江水道偷渡进城。
一路上风平浪静,没遇见什么意外,也是太过顺风顺水,喻红林反而有股异样的感觉,但他现在根本来不及细想这些。
到了城中,已过了三更,喻红林将小船藏在一个静水的水湾之中,自己上岸,西城宵禁,不得通行。伸手不见五指,喻红林心中焦急,贴着巷口的墙壁而行。
走出不远,耳边传来一阵齐整的脚步声。却是一队巡逻的猎卫从对街拐了过来,喻红林心中一阵苦涩,急忙翻上廊顶。
猎卫行进的速度丝毫不减,随着距离的缩短愈发清晰起来,喻红林记得自己上岸的这片区域,本该是个盲点。因为偏僻少人,荒凉凄冷,只由城备军例行巡视,不在猎卫夜狩的范围之中。
心中暗道:“我刚被反出鹰扬,这猎卫巡逻的规章就已改动。”一时间不知是该得意还是该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