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归人

第一百二十六章 他人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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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卫果真从廊下行过,喻红林屏息静气,悄悄低头看去,当先之人银盔金袍,剑眉星目,竟是李岳。他的神情较之往日,显得有些颓废,像是太过疲惫。

喻红林差点叫出声来,喉咙跟熄火似的,半天哑住。待走远后,喻红林才从廊顶落了下来。前行了没几步,忽然背后一股疾风袭来,一只有力的大手就搭在了自己肩上。

喻红林心中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就要反推,背后那人低叫了一声:“喻哥!”

他听这声音熟悉,回头一看,那人生得一张白白胖胖的圆脸,竟是白迟。

喻红林吃惊地道:“怎么是你。”

白迟嘘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喻哥,快跟我来。”

喻红林不容有他,跟在白迟身后,白迟似乎是早有准备,左拐右折,在街巷之中如同一只老鼠般自如穿梭,中间多有巡查的队伍进过,但都被他完美地避开。喻红林看在眼里,心中更是讶然。

喻红林边行边问道:“白迟,是谁让你来接我的。”他素来了解白迟,想来今夜之行这不会是他的主张。

不料白迟飞快地答道:“当然是我自己要来的。”

喻红林道:“你从哪儿获悉我回聊云的消息?”

回城这一路上,喻红林竭力隐藏,他自问并未露出任何马脚。

白迟道:“喻哥,你走后,苏老贼让叶白水兼了你的位置,我给他送军策的时候,无意中在他案牍上瞧见一张密信。”

“密信?信上写了什么。”

“火树开花。”

喻红林心中一动,火树红林,火树若是暗指的他,但这开花两字却叫人费解。

花与树交相辉映,而成玲珑全局。

但世间并无火树,火树又怎岂能开花?

鸿渐于陆,其羽可为仪。

布势再巧妙,却也仍是假象,火树之花绝非真花。

这传信之人,究竟是何人,又是何意?

白迟见喻红林不语,又解释道:“我把这事告诉弟兄们,岳哥脑子好使,他猜出喻哥你是要回城来了。大伙一合计,知道按你的风格,绝不会走陆路,就轮流在各个小渡口放哨。没想到,接到你的会是我白迟!喻哥,看见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喻红林暂时抛下这一重疑问,沉吟道:“苏肃怎么会让你给叶白水送军策?”

“喻哥,你知道我的,又胖又没用,鹰扬门里也就你一人对我好。其他人都不拿正眼看我,也许苏老贼就是看上了这一点,想故意离间我们。他故意对我委以重任,待我好吃好喝,就以为能够策反我。可他未免也太小看我白迟了!”

苏肃竟然会让白迟给叶白水传书,这确实有点让人匪夷所思。

他难道不知道白迟与他的关系?

但白迟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喻红林听来,也寻不出太多破绽。

他更加担心李岳,又道:“李岳现在怎么样了?”

白迟叹了口气道:“冲哥不见,李岳自打从回城,苏老贼便把冲哥的职位全给他。咱们这边的人里头,叶白水都是冷眼有加。三日前下令升岳哥作顾命令,主管宵禁。这不是**裸的明升暗降吗!”

喻红林道:“可惜将去之人,未有作为,还不肯就此咽气。”

白迟带着喻红林穿过一座门楼,在一间黑房子前停了下来。

白迟指了指门,对喻红林低声道:“喻哥,就是这儿。大家伙儿都在里面呢。”

喻红林点点头,刚要敲门,手背上忽然传来一点清凉。

他伸手一摊,数点绿豆般的小雨滴在他的手心上。原来不觉间,天空中已经飘起了小雨,夜中的街市雾气朦胧。

白迟忍不住罗嗦了句:“年都过了快半个月了,这雨怎么还下个不停。”

喻红林笑道:“快到春天了,聊云的春天,到时候你就得想念起这小雨来咯。”

他脸上的笑忽然凝住,喉结动了动,说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白迟愕然地点点头,道:“什么日子,我大概没记错,快要二十二了,我今早出来刚瞧过黄历。”

“这么说来,今天就是公冶家和白家的婚期!”

白迟犹豫了会,还是点了点头。他看出喻红林的神情非常古怪。

喻红林如遭雷击,方知自己记错了日子,公冶婉儿的大婚不在三天之外,就在今日!

而今日,天黑得太早,也已经彻底成为了昨日!

北城临,难道动手了吗?

可问了白迟,却仍没什么反应,城中并无大事发生。

白迟迟疑道:“这……喻哥,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我看,咱们还是先进去吧,别让弟兄们等急了。”

喻红林收神,颔首道:“说的也是。”

推开门,整个庭院阒无人声,道路两旁的草木都呈现一种黑灰色,仿佛刚被烈火灼烧过一般,阴森可怖。白迟走在前头,没几步喻红林忽然停住了脚步,警惕地看着四处。

喻红林嗅到了一股令他极其不舒服的气味。

“怎么了?”白迟扭头问道。

“情形有些古怪,白吃儿你暂且在门口等我。”喻红林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瞧把你小子吓得,脸都白了。”

白迟嘿嘿笑道:“我从小胆子就小。喻哥,你千万小心。”

喻红林应了句,走到正屋门口,从窗户缝看见一丝光亮。屋子深处点着一盏半亮不亮的孤灯。孤灯如杯中的酒,在黑夜里左右摇晃。

喻红林推开门,屋中只坐了一个人,背对着他。

那人披着一件玄黄色的薄衫,轻轻咳嗽,像是有多年痼疾。

喻红林再笨的脑袋也意识到了眼下的情势,笑了声:

“没想到,第一个迎接我的,竟然会是我最不乐意见到的人。”

“喻红林,你终归还是回来了。”声音戏谑而欢欣。

“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吗?”

“我没猜到,就算是秦云叶,竟也留不住你。你当真舍得!”

“可惜我还是迟来一日。”

“你是指,公冶孝小女儿的婚事?”

“婚宴的佳肴味道如何,公冶孝大概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巴结未来云护府总管的机会。”

“你难道不知道,婚事已经推迟了?咳,我也糊涂了,喻总使这几日风餐露宿,担心受怕,哪里有心情关心这些小事。”

“推迟,什么缘故?”

“新郎官失踪了。这个理由够不够。婚宴的主人还没来,再贪杯的宾客也不能开怀,这是规矩,聊云城的规矩。”

“也好。”喻红林道,“我终于开始觉得,见到你也不是一件完全无趣的事情。”

“好一个鹰扬门主,都到这种时候,都还有心情和苏某说笑。你难道不知,你已经置身死地?”

“只怪喻红林去过的死地太多了。”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只道是白迟不知缘故走了进来,不由惊道,“白迟,还不快跑!臭小子,你进来做什么!”

“该跑的人是你。”

喻红林死死地盯着那单薄的背影,没有半点畏缩。

但当他发现身后没有任何回应,无言地回身看去,出现在他视线之中的一幕,让他不由得肩头一颤。

白迟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扭曲地看着他,充满了痛苦和怀疑。

面容绷紧,颤声道:“喻哥,你……你别怪我。”

“为……为什么……”

黄衫人一拍手,顿时传来数声喝令。庭院四周亮起数十个狼头火把,森白烟气在小雨中乱飘,一时间亮如白昼。弓箭手搭弓引箭,占住高处,两队金袍卫兵从两边涌了进来,将喻红林团团围住。

喻红林上前一步,抓起白迟的衣领,双眼几欲要喷出火来。

白迟面无惧色地道:“你杀了我吧。”

“你以为我不敢吗!”

喻红林怒极,就要动手,一声破空声来,身后蓦地掠过了一箭。

他听得仔细,反手一抓,正好将这暗箭握在手中。又反力一推,二楼窗后一个弓兵应声而倒。

“我现在就如你所愿!”

喻红林大叫一声,想起曾经谈笑取乐时光,却终究是不忍心,用力将白迟扔到一边草地,大叫道,“从此你我,再无兄弟情分!”

屋内人肃然起身,大叫道:“杀了他。”

一得号令,原本还犹豫未绝的金袍卫齐齐涌上,数道剑光劈头斩来。喻红林夺过一人长剑,猛地往前一扫,冲在最前头几人登时被掀翻在地。

可一人倒下,立刻就有另一人接上,也不知今天为了杀他喻红林,这老狐狸究竟派来了多少人!

“再这么下去,今日我必死无疑!”

喻红林一掌击退三人,就往大门逃去,还未到门口,身前忽然密箭如林。喻红林连忙回身躲避,几个金袍卫避闪不及,当场被射穿胸膛,气绝而死。

喻红林心中大怒道:“这帮混蛋,竟然连自己弟兄都杀。真是侮了云护府的名头。”

但见这些金袍人人脸生,绝不是猎卫,更不是羽卫,大约都是骁卫中抽调出的人手。

喻红林还未喘息,下一波箭雨又已到了眼前。当下无法,见右侧一间厢房,便撞开大门,不料里面早已暗藏了数个剑手,他方一进门,就有无穷寒光袭来。

喻红林余光瞧见身后又是不计金袍卫涌来,扯过一扇门板,就往身后砸去。

这一砸力道甚大,几排人都纷纷往后倒去。

喻红林冷哼一声,右臂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却是右臂上不慎吃了一剑,被划开一个口子,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来。旧伤尚未完全康复,这一下又添新痛。

喻红林怒极,上前一剑朝这偷袭的金袍人胸口砍去,金袍人往后一缩,被剑气刮到了盔缨。只听“噔”得一声,这人银盔掉在地上,露出一张稚气未脱的清秀脸庞。

少年整洁金袍上绣着一朵翎羽,此刻正充满惊恐的眼神看着他,就像一个做错了事手足无措的孩子。

喻红林心中一叹,杀机顿去。身后长剑再度攻来,喻红林左手握剑一一斩开,借势将他举过头顶,扔到一旁空地之上。

雨点下得愈发急切,喻红林出剑的频率也愈发不受控制。起初他还留有顾忌,不愿夺了这些金袍卫的性命,但一波又波的长剑冲击,喻红林身上的伤痕也不断增加。

他坚韧地没有倒下,敌人和自己伤口流出的血也染红了他的眼。

喻红林大吼一声,如同一头负伤的雄狮,吼声响彻整个夜空,先是挣开雨幕,最后又被细雨冲碎。喻红林挥剑挑开飞射来的弓箭,伸手一抓,将一个金袍卫举在身前,身后双剑起来齐来,金袍登时双目暴睁,流血气绝。

喻红林仗剑直行,金袍卫中多有忌惮他声威者,为他气度所慑,大半不敢上前讨死。

他堵住门口,大叫道:“谁敢再上前一步!”

声若洪雷,正巧天边划过一道疾电,天人相应,一时间人人面有惧色,更是害怕,纷纷往身后退去,原本在屋顶待命的弓箭手也撤到了庭中,将弓箭对准屋内。

金袍卫中的几个指挥官方才在冲击之中被喻红林几掌震晕,直到现在还没苏醒过来。也不知是真晕还是装死。

玄衣人病怏怏走上前来,脸上涌上一抹铁青色,毫无昔日的名士风度。

只听冷冷开口道:“都是一帮废物。”

喻红林贴身靠在门后,叫道:“苏老贼,你再执迷不悟,云护府三百载的基业就要毁在你的手……等等,你不是苏肃!苏总管没你这样阴阳腔调!金喉诀!”

“猎卫门主总算还没有太笨。”

“你们的声音,怎么会这样相像,就像是……”

“是什么?”

“亲兄弟!”

喻红林话音未毕,透过窗纸看见从玄衣人身后缓缓走出来一个人来。

是一个没有影子的人,出现得无声无息。

玄衣人瞥见他,也不诧异,只道:“劳烦。”

他披着一条猩红披风,一身黑色紧服,神情慵懒,没半点精神,腰畔间是一把月牙般的弯剑,鞘体光滑如玉,足可鉴人。除此之外,他的小腿两侧,胸前,后背皆是配着一把锋利的小剑。

小剑的剑柄上被一种奇怪的花枝缠绕,妖异而艳丽,像是来自于遥远国度的一个午夜传说。

喻红林听得外面声息渐绝,只剩下不规律的喘息声,心中渐渐生起一股异样来。

方一抬头,右侧一道剑光涌来,他慌忙一挡,无奈左手气力不足,敌剑来势甚凶,震得他虎口破裂,几乎拿不住剑。换过十招,屋中窗门俱碎,木屑乱飞,墙上柱头皆是森白剑创。

血袍剑士一剑快如一剑,喻红林渐渐不支,踉跄后撤,眨眼被逼到墙角。

喻红林伸手抓住房梁,白墨出鞘,破顶而出。他刚跳出屋顶,身前三步外屋瓦下也发出一声巨响,一道猩红血影呼啸出世!血袍剑士剑光撕雨,势如破竹,连刺出四剑,喻红林连退三步,直退到房檐角上。

“给我下去!”血袍剑士冷笑一声。

喻红林瞧见厉害,不愿硬接,白墨往下一截,拦住弯剑去势,但外袍破裂成数段。喻红林赢的一丝生机,从剑气缝隙之中跳了出去。

血袍剑士见状大笑:“这学狗逃跑的武功倒是高明!”

“阁下见笑了。”

破空声响,弯剑再来,喻红林忽而心中一动,无意中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在枯凉塔所做的梦中。倚剑人脸覆冰霜,如坠云雾,水气氤氲环绕,让人看不分明,只觉是极为幻美。

其一人一剑,双目睥睨,长身玉立,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慑人的气息。剑舞之际,衣袂飘飘,一根深蓝色的雾状丝带如一只彩蝶紧紧盘旋在其剑鞘之上,直欲刺破青天,令人眩目。

每一剑不强求,不溢出,乍看之下是平淡无奇,毫无任何出奇之处,每一招都像是庸招,每一式都往死路上走。活像一个刚刚习剑的稚嫩少年一般,正拿着一把木剑随心所欲地乱刺。

但让喻红林万万没想到的是,倚剑人的剑锋,走到尽头,不料竟是柳暗花明,用到绝处,更有一番新天地。

那一日,喻红林更是惨败在了这样的至简至朴的剑术上!

若说剑术,不如称之为剑道!

剑之道,天之妒!

喻红林猛地睁开眼睛,于此死生之地,他忽然心头一片明悟,原本握剑的手也顿时轻松了许多。血袍剑士见他神色一变,心中不知所以,也是吃了一惊。

喻红林不及多想,忽然毫无章法地刺出一剑,血袍剑士暗自冷笑,青芒乍现之时他不由得轻咦了一声,怎料谁可睥睨,继而则是面色大变!

直到这一刻,他方看出这一剑的厉害,若把这一回合的交锋比作一局棋,仅从落子一时看,喻红林这一剑无疑是一步昏招。然而到了现在这一步,这一昏招竟有活络全局的功效。若说这一步前,他仍握有先机,而这一剑便是情势逆转之契机。

血袍剑士不得已,只得急忙回剑补救,喻红林如何能给他机会?血袍剑士身前一晃,目眶欲裂,肩头已是中了一剑,手中弯剑再握不住,随着雨水狼狈滚下房去。

喻红林飞身一脚,踢中血袍剑士心口,他大叫一声,飞出数丈之外,正撞在一颗大树之上,霎时树叶乱飞,栖鸟惊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