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归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生死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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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红林言毕,再无迟疑,变掌为拳就要上前给苏肃一个了断,报当日逐鹿山十三响马的血仇。苏肃似是早有预料,坦然闭目受死,衣冠磊落竟是无半点狼狈。

喻红林见他毫无求饶忏悔之意,更是大怒,左手用力掐住苏肃的脖子,便如抓着一个充棉的布偶将他直提到墙壁上。

苏肃渐渐喘不上气来,脸色也由红转白,露出极端痛苦的表情,仍是坚忍不答。

他就要死了,死在我的手里,再无任何转机。

那些恶事究竟是不是他做的,这其中会不会还有什么曲折?

苏肃生机飞快于手中缩紧,喻红林脑中突然一亮,他蓦地响起当日李岳救他逃走时,那身穿玄袍的狐师惊怒之下,曾自己夺过弓弩发出一箭。箭法高妙,射得奇准,接连有数个弟兄都死在他的夺命箭下。而苏肃自从退出剑卫,大病一场,功力全失,身体单薄如此轻浮,怎能拉得开那把强弓,更遑论射死那飞快移动的马上目标!

喻红林方一想到此点,整个人就如被万钧巨石击中,脸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松开苏肃踉跄后退。

“那一箭,破绽……那人不是你!他不是你!”

苏肃半个身子倒在地上,眼前发黑,双手握着发红的脖颈半晌才缓过神来。

“他明明不是你,你为什么不辩解?你真要寻死!”

“那一人便不是我,我还会是另一人,你为何不索性眼下就杀了我?”

“我……我……”

喻红林咬着舌头,正艰于回答,这时门外闯进一人来,正是叶白水。

“师哥,云神云我,你究竟在做什么!”

叶白水瞧见房中景象,登时大惊失色,拔出影锋剑对着喻红林,一边上前扶起苏肃。

苏肃虚弱地道:“守卫等会就来了,喻红林你还不快走?苏肃有言在先,若是你被抓住,我可不会留情。”

叶白水也劝道:“师哥,听苏总管的话,你快走吧!”

喻红林思绪颠倒,脑中一片空白,两人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他只是越发觉得这屋子里空气沉闷,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大叫一声抓起孤星剑便跳窗而走,身影飞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叶白水见喻红林离去,连忙将苏肃扶到椅子上坐下,问道:“苏总管,究竟发生了什么误会?师哥为何要杀你!”

苏肃摇了摇头,并未回答,只道:“给我备马,我要出府一趟。”

这个时候?云神怕是都还未睡醒。

叶白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离放亮起码还差一个时辰。

“是。”

叶白水并未违背,习惯性地服从。

他要离去时,余光一瞥借着烛火,只见那桌前方纸上工工整整写着一首五绝:

“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

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

字字铿锵,墨迹未干,宛如新生。

……

……

凄清大道上树影婆娑,一人发足狂奔,冰凉的夜风吹走汗珠,使他发热发胀的脑袋也渐渐冷静下来。

喻红林一个不留神,被地上石子绊了一跤,狠狠地摔在地上。许久之后他才艰难地爬起,手掌上依旧是火辣辣的疼。

若不是他,那一人还会是谁?

喻红林正踉跄行步,忽听长街外传来一声笛音,引商刻羽,音流宛转,正是楚荆从前最爱吹的那曲。

“楚荆,你终于回来了!”喻红林心中一动,回身看去。

只见尽头黑暗之中有一骑驶出,眨眼就奔到跟前,马上之人相貌沧桑,却不是鞘归人。

老者手握着一根圆树枝,下马笑道:“喻总使少留,布大侠有请。”

喻红林见他认得自己,不禁奇道:“哪个布大侠?喻某不记得有这样一个朋友。”

老者笑道:“听闻喻总使为聊云百姓化解一场兵燹,功德无量,布大侠特派我来献上一份薄礼。”

喻红林更是惊讶:“贵主人好灵通的消息。”

这条消息怕是连苏肃都不知道,这布大侠何方神圣,又是从哪儿得来的情报?喻红林不由得暗暗警惕起来,原来的惊讶之情更多的被畏惧取代。

老者一伸手:“请喻总使上马,这马儿记得去的路。”

他说完之后,便头也不回地往旁边的一条巷子走去,眨眼消失。空旷的大街上,只剩下了喻红林和这匹高头白马。深寒的夜里,黎明渐至,但那黑暗仍是不肯轻易罢休。

马儿拖着蹄子,鼻子里大口大口地吐着白气。

喻红林犹豫片刻,牵过马缰便翻了上去。他拍了拍马背,这白马如得了指令一般,全不待他指挥,掉头就飞奔而去。喻红林只觉疾风飞快从两耳旁钻过,他紧紧抱住白马,任其驰骋。

也不知奔出多久,白马将他带到了一处荒凉的庭院才停下蹄来。庭院里颇见岁月厚重,两颗高大的柘树环抱在一起,茂密的枝叶遮住大半的天空。

院中的枯井旁正站在一个年轻的身影,看着星月怔怔出神。

喻红林心中一突,难不成这年轻人就是布大侠?

喻红林轻咳一声,就要走上前去。这年轻人听见声响,从沉思中惊醒,也转过头来,两人打过照面。

“阿岸?”喻红林脱口叫道。

“喻大哥,是……是你吗?”阿岸也是一呆。

喻红林终于肯定下来,此刻站在他面前之人就是当日陈冲送到云浮当铺并托他保护照料,那个受刺激发疯的年轻人阿岸。他曾去当铺看望过这年轻人一次,他那时仍是语无伦次,浑浑噩噩。

“你的病好了?”

阿岸满脸热泪,拼命点头,他三言两句将自己住在当铺养病的经过说了。他五日前刚刚恢复,这几日全是在梳理自己错落的记忆。喻红林见他恢复了神智,语言也清晰有条理,想起陈冲的嘱托,心中宽慰许多。喻红林拍了拍阿岸的肩膀,问他日后有什么打算。

阿岸全没在意这个,激动地道:“喻大哥,冲哥是被人害死的!他临走前告诉我,老总使的死另有蹊跷。”

“我师父……你可知道凶手是谁?”

喻红林如被大雷打醒,脸色沉了下去。

他一直不知陈冲到底是惹上了谁,又是如何消失!满腔的积怒,无从宣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究竟在谋划什么。喻大哥,我只知道他们杀了人,他们是大坏蛋!可……可我太弱小了,冲哥……我连他们的一根毛都碰不到。”

“阿岸,慢点说,不着急。”

“害死冲哥的人就在这口井里!他们就在这底下。”阿岸伸手一指,“这里头有条暗道,直通那鬼地方。”

喻红林走到井边,往下一看,黑黢黢的井底里摇曳着深冷的冰,不见一光。

“喻大哥,就是这里面的人杀死了冲哥!”

“带我进去。”

愤怒几乎点燃了喻红林胸腔里的那团血,他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阿岸愣了愣神,放下绳子率先跳了下去。有前两次的经验,他轻车熟路许多,点燃地洞里的火把,朝着幽暗的地洞深处爬去。

喻红林紧随其后,双手双脚一起用力匍匐前进。地洞里空气沉闷,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土气。

“上一次你是和陈冲一起来的?”

阿岸嗯了声,似乎是心里难过只继续蒙头前进,过了不久他停了下来,蜷身钻进了地洞尽头的一个凹坑里。阿岸调转过身体对着喻红林,指了指头顶的那一块洞壁。喻红林很容易就发现了上面的松动痕迹,他正要用手顶开,便在这时,那洞壁上方忽传来数人的说话声响。

果然是他们!

喻红林眉头一跳,光听声音,他已经知道了他头顶这些尊客的身份。

“夜奏九歌,恭迎龙王。”

黑幽灵袍半跪献礼,声色谦恭。

龙王无动于衷,他的手放在那冰棺之上,眼中是藏不住的怜爱之意。他全身心地看着棺中人那张婴孩般红润,玉石般光滑的完美容颜,半晌一个字也无。

夜奏众人皆是面面相觑,狐师也有些讶然,他很少看见龙王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龙王不说,他也不问,多年的铁律。

这一段沉默险些发酵,龙王终于开口:“事情办得如何了?”

狐师道:“三把钥匙已在行囊之中,随时恭候龙王清点。”

龙王赞道:“好,果然不负我的期望,狐师运筹帷幄功不可没。”

狐师恭然道:“禀龙王,此番任务之所以能够圆满完成,皆赖小刀之力。千面狐不敢居功。”

龙王嗯了一声,忽讶然道:“咦,小刀人呢?怎么没瞧见他。”

狐师笑道:“不知跑哪里去玩了,少年心性,龙王不要怪罪。”

龙王哼了一声:“也罢,且不说他。那两人带来了没有。”

他们处心积虑集齐这三把钥匙,如今终于让他们得手了!

喻红林心头一冷,暗道:“不知这龙王提的这二人是谁?可恨直到现在,我却仍没知晓这些恶人的真正阴谋。”

狐师拍了拍掌,大门被轻轻推开,有两个人被抬了进来,扔在地上,发出一阵重响。

龙王不悦道:“不要喧哗,吵到了佳儿的休息。”

语气中更带了一丝薄怒,只听两声闷哼,方才负责抬人的几人已倒在了门口再不能爬起,夜奏众人皆是变色,谁也不敢多话。

龙王毫不在意,方一转身,狐师当即会意,让其他的幽灵袍人都退到门外静候。

谁知龙王又道:“狐师,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狐师一怔,低头道了个是字,带上了门。

房中一下子便只剩下了龙王与那两个阶下囚三人。

龙王拂袖一笑,稍一运力,脚下两人气塞立解,悠悠醒转,看着天花板不住喘息,似乎还未搞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谁?江大侠,是你!”

“老木,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被……好,你还活着。”

两人撑着手臂,慢慢站起身来,待看到玉棺旁坐着的那个全身藏在宽大暗红长袍中的陌生男人,他们的声音皆是一滞。

“可算醒了,两位老朋友,咱们早该聚一聚了。”龙王语气平淡。

喻红林心中亦是惊骇不已,这两人不是别人,赫然便是他的旧相识,七夕的木阿爸,还有白衣归客白以。

白以怒声道:“七夕在哪儿,我要见她!”

老木啊叫一声:“你们对夕儿怎么样了,你们这些恶魔!”

龙王一哂:“一个小丫头?还不配我出手。”

白以道:“就算不是你亲自动手,他们的痛苦也是你一手造成!”

杜浪斥道:“你究竟有何企图?为何总是苦苦相逼。”

龙王冷道:“我的企图,你赔的起吗!血手,你这渣滓还不知道自己犯下了多么大的过错!”

白以惊道:“血手……老木,你是血手……”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血手,我不是杜浪!”老木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很快就语无伦次起来,“我不是杜浪,那我是谁呢?我是谁?”

喻红林听得亦是目瞪口呆,若老木才是血手,那他之前见到的那个,拿竹刀的手艺人又是谁?

白以此时陡然清醒,失声叫道,“原来龙王是你!果然你才是幕后真正的主使!”

龙王冷笑三声:“现在才发觉?白运司,不觉得太迟了吗!”

白以听他以旧日官职相称,更觉悲凉:“纵然你故意以金喉诀改变了声音,却也瞒不过我的耳朵。你处心积虑如此,就是为了今天吗?何必!”

龙王道:“我何必?我要替佳儿报仇!你以为自己能够逃脱吗?”

白以道:“你要报复,冲着我来便是!何必牵连他人。再者说,这已是十年前的往事,再大的仇恨也该了结了!”

龙王道:“十年?一梦,看来你是真得不知。血手,不如就由你来告诉他吧!”

白以脸上巨震,惊声道:“难道……难道晴佳她没有死!”

老木此时也清醒过来,摇头叹道:“原来白大侠便是晴佳小姐心心念念的那位夫君,以白大侠的人品相貌与晴佳小姐果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血手杜浪竟没想到这一层,实在是愚不可及。”

白以仍震惊不已:“你……你果真见过晴佳?”

老木面露悲怆之色:“三年前北城府血战,造下惊天杀业,狮心门人也就此烟消云散,各自逃命。我那日受了北城绝临死一剑,腰腹重创,血流不止,逃到西城外古渡头,后头追兵甚急。我一时情急之下就跳入一条小舟,向前猛划。意识也渐渐失去,只听得那呼和马蹄声渐小,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后,却发现自己处在一片缤纷桃林之中。”

“那片桃林……桃花源的传说竟然是真的……”白以无力地软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