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眼中露出追思,语气也变得温柔起来:“救起我的人是个黄衣女子。她太美了,我自惭形秽,根本不敢正眼看她。在我心中,她就是这桃花林中的仙子一般,高高在上,不可亵渎。”
“在桃源居的三个月,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们一天也没有几句话,她似乎也很高兴,这桃源居又多了一个人。我常常看到,她一个人在桃林中漫步,望着水天之外怔怔出神,也许她是在等什么人。我只觉得,就这样静静看着她就很美好。”
“直到有一天,岸边突然来了一只黑船,从船上跳下来十多个黑衣人。我当时身体还未完全康复,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只杀了两人就被擒住。晴佳小姐为了保护我们,自愿跟他们走了。”
“从此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她。第二天,我就离开了桃源居,回到聊云城,一边卖草偶一边暗中探访晴佳小姐的消息。我知道是因为我,才暴露了晴佳小姐,如果没有我的闯入的话,桃源居还会和以前一样安宁祥和。”
白以听罢,久久未能自已:“你为何坚信这些黑衣人会在聊云?”
老木肯定地道:“他们黑衣下是云护府才有的金袍,但上面的图案却和我见过的那四种截然不同。”
“鞘卫!”白以再无怀疑,恨声道,“赫连雄,剑猎羽骁,你对得起先城主吗!”
龙王摘下乌青面具,坦然道:“若要捍卫正义的黎明,总要有人在黑夜里起舞。”
他的声音也恢复了正常,不再掩饰。
喻红林险些惊得叫出声来。
这无疑就是赫连雄那沉雄有力的声音,它也同时归属于龙王。
赫连雄就是龙王。龙王就是赫连雄!
喻红林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直嗡嗡作响。
便在这时,赫连雄忽猛地一踩地板,低喝声:“地洞里的老鼠,还不出来透透气吗?憋死了,老夫可不管!”
喻红林心中一动,他们果然已经被发现了。这时想要撤退,已是万万来不及,喻红林将阿岸往后一推,自己顶开那块石砖,正要坡地而出,头顶忽有灿然剑气如匹练般划出,登时将整个地板刺穿,从中露出两个人影来。
喻红林以孤星为御,踢开乱石,跳了上来。
赫连雄冷笑三声:“原来是你,鞘归人呢?他怎么没和你同来。你们三个碍眼的老鼠都在,咱们到是可以玩玩。”他手中抓着一把黑漆漆如烧炭般的怪剑,方一挥动,整个墓室之中登时五行逆流,风雷乱走,一剑快如梨花,极刺而来。
喻红林眼前一尖,化剑气为实质,以意驱动剑气,如此境界他只在那无极塔见白狐怀璧施展过。喻红林封闭五识,孤星剑抱元守一,聚起星屑气海,化为壁障。
不料只听身后一人大叫道:“喻大哥,小心。”
却是阿岸冲出一步,挡在喻红林身前,剑气透体而出,当场倒地。
“阿岸。”喻红林大吃一惊,急忙扶起他。
阿岸吐出一口血来,脸上的生机飞快逝去:
“喻……大哥我去见冲哥了,他……他说要带我加入猎卫呢……”
气若游丝,脸上划过一丝喜意,瞬息湮灭。
喻红林目眶欲裂,再难忍耐,大叫道:“赫连雄,你这个恶魔!”盛怒之下,他催动孤星,剑身上泛起白光,如夜雨舟行,芦苇随风**起,激出一层圆弧剑气覆于剑刃之上。
赫连雄目露赞许之意,道个好字,怪剑驱驰而入,方一交锋,便造出森然火光!
喻红林半条手臂发麻,被迫得连连后退,孤星剑几乎脱手,失声道:“你的修为!”
赫连雄脸上一变:“没想到几日不见,你竟参悟了剑气冲凝之道。喻红林,老夫过往真是小看你了!”
喻红林道:“是喻某看错了赫连大人才是!你诈病几乎骗过了所有的人。”
赫连雄冷笑道:“喻红林啊喻红林,你肯定以为老夫年过半百,行将枯木,只是一个不中用的老头子吧。这一道三星参白剑气的滋味如何啊?”
喻红林叫道:“你这难道,是惘生图!”
赫连雄道:“眼力不错,死在这旷世奇功之上,你就瞑目吧!”
喻红林大怒道:“此邪门歪道终胜不得正道剑术!”
赫连雄冷笑道:“老夫与载千道共同参悟此诀残卷,他走火入魔,老夫则是破除了魔障,神功大成。放眼天下,还有谁是老夫的对手!”
喻红林道:“天下豪杰辈出,自有人是你的克星!”
赫连雄道:“可惜你是等不到那人来了!”
两道剑气凌空相撞登时发出惊人的光亮来,整个墓室里如同燃烧起一个太阳来。随着一声巨响,屋中的石砖承受不住这道威压,纷纷裂成数块。喻红林被这磅礴剑气震开直撞到墙上,他嘴边流出血来,全身经脉封闭,再难爬起,稍一用力便彻底倒躺在墙根下。
烟尘之中,赫连雄双手背立,信步走出,笑道:“喻红林,老夫见你是个人才,数次指点于你,盼你醒悟,为老夫所用。不料你冥顽不灵,被忠义二字敲晕了头。也难怪白管那老古板会青眼于你!”
“家师一心为城为民,纵然先城主因我之故,并不重用他老人家,他亦是无怨无悔。卸职在家,仍是关注民生,提携人才,多有善言。你有什么资格提他!”一旁白以愤慨地道,“先城主创立鞘卫,本为的是保卫聊云百姓,他将这把利刃交托给你,你却用其满足一己私欲,滥杀无辜,逆施倒行。赫连雄,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早晚会有报应!”
赫连雄怒哼道:“先城主刚愎自用,自以为是,鞘卫在他手中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空瓶子!若非老夫花费十年心血,这鞘卫岂能成今日的气候。”
白以怒道:“好一番诡辩,鞘卫早在城主托孤之日,托付于你之时便已名存实亡了!剑猎羽骁四府,你对得起云龙卫的英魂吗!”
赫连雄大怒道:“老夫为聊云鞠躬尽瘁,这聊云可对得起老夫吗!无知小儿,老夫纵马提刀,在沙场上浴血奋战之时,你还没学会哇哭呢!”
白以道:“晴佳上天有灵,若是看见她的父亲这般鬼迷心窍,不知要做何感想。”
老木大叫道:“赫连老贼,是你杀了晴佳小姐!”
赫连雄冷道:“晴佳是老夫的掌上明珠,老夫爱她疼她都来不及,又怎会杀她!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晴佳!白以,你这禽兽,把老夫的晴佳还给老夫!”他状若癫狂地抓住白以的脖子,将他按在冰棺之上,眼睛外翻,大叫道:“你看啊,晴佳她在看着你呢!”
白以惊得说不出话来,梦中的她仿佛又活了过来,无比安详甜美地躺在这棺中,也许只要他轻轻唤一声她的名字,她就会醒来。但他的喉头却哽咽住了,十年的时间足以冲淡一切,可仍冲不走他的那份执念。他喊不出来。
一如初见时,你笑靥如花,在草丛中漫步,像一个调皮仙女。
“来,追我啊!”
少女仍是那副倾国之貌,嘴角笑意无邪,但少年已沧桑得没了丝毫棱角。
谁记陌上百草,道旁千花,香车走人家。痴情不如忘情,何必徒劳感动自己。
十年流落天涯,三江河谷涛声浪**,雁山下群雁冥冥,沧山望断无归路。本以为能够忘了心中的那个倩影,泪水瞬间淹没了白以的眼眶。他好久都没哭过了。
浪涛在喊你的名字,群雁衔着你的名字,沧山将你的名字藏在峰谷里。
白以感到胸口传来一阵剧痛,像锥子一般锋利,大脑膨胀得想要炸开,仿佛被什么东西贯入,鲜血飞快地透支着。呼吸也骤然急促起来。这难道就是关于死的感觉?
他没有低头,没有去看,他不能也不愿移开双目,若是生命最后一刻,也希望眼中有你。
“姑娘,你叫什么?”白以笑着喃喃,仿佛又回到了十年之前。
“我叫什么……嗯,要不要告诉你呢?好吧,我叫赫连晴佳,你叫白以对吧,我听说过你。大伙儿都说你是下任的水运司司长。白老头可古板了,他是你的师父吗?”
“好久不见。”白以忽没了力气。
老木失声道:“江兄,你还不能死。七夕还没见过他的父亲!”
白以也许听见了,也许侥幸地没有听见,他僵硬地倒在了玉棺上,呼吸抹灭。
赫连雄站在一旁,欣赏着他的杰作,他将那柄血刃丢在地上,拿起一块白布擦了擦手。
老木怒骂道:“老贼,你不得好死!白大侠可是你亲孙女的父亲啊!”
赫连雄阴沉地道:“我只有女儿,没有孙女。你这血手,佳儿的死你也逃不开干系!”
老木凄笑道:“你还要自欺欺人吗!是你,是你杀死了你自己唯一的女儿!是你杀死了晴佳小姐!”
“不!你说谎。”赫连雄大叫起来,“怎么可能是我,我爱我自己的女儿!”
老木冷冷地道:“你根本不爱任何人,你只爱你自己!”
“你再敢胡言乱语!”赫连雄怒极,上前死死握住老木的脖子,将他提到墙壁上,用锋利的烛台将他刺在墙上。赫连雄肆意疯笑着,看着他的眼神渐渐涣散,脸上由红转青,最后脖子一歪,彻底断了气。
赫连雄这才松开手,老木沉重的身体重重地掉在地上。
此刻的赫连雄状若疯癫,浑身发抖,简直就像变了个人。喻红林已经认不出他来,他惊讶地看着这个他曾经无比尊重的长者,从前的记忆和眼下却怎么也联系不到一处去。
喻红林用力地想伸手抓住孤星,四肢百骸就像干瘪的湖泊,却没有一点儿力气。
连杀二人之后,赫连雄脸上狰狞起来,手舞足蹈地大笑起来:“佳儿,你看着!为父已经为你报了大仇!过了今夜,这聊云便是你我父女的了。”
喻红林叫道:“你休想!有源将军在,聊云绝不会落入你这种人手中!”
“是吗?”赫连雄笑道,“源明初行军野战老夫或许比不上他,但论这心术权衡他连老夫的一个手指头也不如。”
喻红林惊道:“难道你!”
赫连雄道:“源明初昔年未升任巡野军将军之前,曾是剑卫副使,剑法无双,二十载边陲风雨洗礼,愈是老辣果决,被南夷之人称为源老剑。为了此事,老夫还真是费了好久才想到合适的人选呢。”
喻红林额头渗出冷汗来:“纵然你除掉了源将军,巡野军也不会为你所用!”
赫连雄笑道:“这倒未必呢。”
说完就要上前料理喻红林,便在这时,突听门外幽灵袍人喝道:“什么人,竟敢硬闯?”
只听来客翩翩施一个礼:“在下特来拜谒赫连城主,恭贺城主大病痊愈。”
众幽灵袍皆不知来者是谁,赫连雄听罢却大笑道:“苏总管何出此言!不是要陷赫连雄于不忠不义之地吗!聊云城已经有一位城主了,再不能多!”愈是到最后,他的声音也愈发冰凉阴险下去。
喻红林心头巨震,看着这地上的血污,此关头苏肃怎么来了!
谁知苏肃毫不慌张,长笑道:“当今的聊云城主弃他的子民而去,他的子民又何必再拥护他?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苏肃以为言之有理,古人称不欺我。”
狐师冷笑道:“苏总管原来是来投诚的?”
苏肃淡淡道:“久违了。”
赫连雄轻咳一声,让人将苏肃请入。
苏肃坐定,丝毫没有被墓室中的两个死人惊到。他无比镇定地看待这一切,仿佛那只是两条野狗。对躺在墙根的喻红林也是不闻不问,那里或许该添一件家具。
赫连雄朗笑道:“苏总管突然到访,门外候了多少人马?”
苏肃笑道:“此来特来庆祝赫连城主病愈,别无他意,苏肃一人来足矣。”
赫连雄一捋胡须,笑道:“苏总管虽是一介文臣,好大的胆魄,让我们这些武夫都自愧不如啊。喻总使,你觉得呢?”喻红林胸口憋着口气,方才打通,满腔怒言一时间难以抒发。
“城主过奖了。”
苏肃端起茶杯在火炉上热了热,回身给赫连雄和自己都倒了一杯。
喻红林怒不可遏,叫骂道:“苏肃,你这见风使舵的势力小人!城主真是看错人了!”
苏肃从容笑道:“良禽择木而栖,智士自当择明主而侍。喻总使,何必这般痴念呢?”又从怀中取出那玉龙玉决,推到赫连雄身前,恭敬地道:“属下私心想着,此物事关重大,还是交由城主保管为妙。”
赫连雄推辞道:“老夫既然将此符托付给你,哪有随意收回的道理?不是叫人说老夫朝令夕改嘛!”
苏肃作色道:“赫连城主为聊云之君,云神佑之,令从己出,谁敢不服!”
赫连雄见苏肃举杯饮尽,神色如常,方也端起茶杯轻品了一口,芳香入鼻,不由赞道:“苏总管妙手回春,果真是顶好的茶!”
苏肃笑道:“借赫连城主的光,属下从未没尝过如此的好茶。”
赫连雄复倒上一杯茶,笑道:“喻总使为邦城之事,连日奔波实在操劳,怕是口也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