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归人

第一百四十章 狐言也善熊图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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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肃笑道:“如此好茶,让这粗人喝了,岂不可惜。”

赫连雄道:“不过一杯茶而已,喻总使自取吧。”他略一翻腕,轻巧地一掷,碗口平的小茶杯便别推到了喻红林嘴巴前,其间十步之遥,却是半滴也未溅出。

苏肃道:“就怕赫连城主好心,这小子还不领情呢。”

喻红林怒道:“什么破茶,闻着忒得恶心!喻某岂会喝这种泥水!”

赫连雄哈哈笑道:“难不成你以为这茶水中有毒?且宽心,老夫与苏总管都已为你尝过毒了!”

苏肃脸上一白,强笑道:“这小子喝惯了劣酒,舌头早麻木掉了,怎品得出赫连城主的妙藏。”

赫连雄点头称是,苏肃趁机问道:“属下刚刚得知昨日来巡野军中军士哗变,源将军大意失手被擒,本就快要被叛将分尸。谁知被这小子插了一脚,源将军平定叛乱,似乎是要班师南归了。属下暗自替城主担忧啊!”

赫连雄奇道:“你担忧什么?”

苏肃正色道:“若源明初回到长佑,城主虽坐拥聊云,可鞭长莫及,再想收拾他可就难啦!万一他不服城主号令,岂不是个大麻烦!”

赫连雄听毕大笑道:“无妨,尽在老夫画中。源明初既敢到聊云来,老夫怎蛇轻易让他离去!”

苏肃又道:“属下听说他手下有一谋士,名叫归南英,人称鬼才,足智多谋。有他辅佐源将军,怕是如虎添翼!”

赫连雄道:“苏总管不必多虑,这归南英老夫自有妙法。过了明日,苏总管就可不必雾里探花啦!”

苏肃佩服道:“城主高明,黑白狐远不能及。”

赫连雄昂然道:“你既诚心归于老夫门下,老夫绝不亏待于你,大局一定,自当提拔你为真正的云护之主。”

苏肃连忙起身,拜伏在席上,连声道:“多谢城主恩赐。”

赫连雄携起苏肃的手,感觉他的手过分冰凉,此刻也不在意,走到窗台边,指着外面道:“当以此月为誓!”

喻红林冷笑道:“黑白狐,你当真相信这老贼的鬼话吗!只要他笼络住人心,第一个要对付的人便是你。”又大叫道:“赫连老贼,你真以为这小人是真心服你吗?眼下你势大,内外勾结,他自知不敌这才曲意暂降,等到某日你的位置岌岌可危,他肯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你!”

苏肃变色道:“好你个喻红林,当日蛇塔上那两个剑卫长老不忍取你性命,让你苟活至今,你不甚珍惜,反倒挑拨离间,屡作狂言!”

喻红林骂道:“且看你二人,直如狼狈,滑稽可笑!只恨喻红林见不到你们互咬之日!”

赫连雄安抚道:“这小子便如只炭火上的蚂蚁,顷刻变死,苏总管不必与这将死之人动怒。”

苏肃道:“城主稍作休息,请让苏某除去此人。”

赫连雄故作惊讶:“与君相识十余年,老夫还从未见过你用剑呢?”

苏肃笑道:“属下虽是个久病弱夫,拿不得重兵刃。这杀鸡小事却倒也难不倒苏某。”

赫连雄拊掌道:“好好好!老夫暂作壁上观,试看苏总管神剑。”

苏肃抓起地上的黑剑,一步步慢慢向喻红林走进。他的脚步声极有旋律,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喻红林心跳上。

喻红林怒骂道:“苏肃,我好恨我方才一时心软,没能下得去手!”

苏肃冷笑道:“如今才后悔,不觉得太迟了吗?”

苏肃将黑剑高举,剑锋如一道帷幕遮住了喻红林的视线,也遮住了赫连雄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受死!”苏肃低喝一声,手中黑剑猛然就要刺下,谁知便在此关头,他突然调转方向,竟是将黑剑朝着赫连雄掷了过去。

赫连雄冷眼相看,祭出右掌两指,将那铁剑牢牢架住。但听“嘣”的一声,原来锋利无比的铁剑竟被他轻松夹断,化为两半掉在地上。

“苏总管,你……”喻红林抬头一看,苏肃一脸凝重,对他摇了摇头。

“人皆言黑白狐狡猾多变,防不胜防,赫连雄直到今日方才领教。”

“能得赫连总管如此夸赞,苏肃荣幸之至,也不枉此生。”苏肃幽然长叹。

赫连雄冷笑道:“可惜你终究站错了边!实是愚不可及!到了那边,可别怪老夫没给过你机会。”

喻红林大叫道:“赫连老贼,究竟是谁站错了边,云神看得分明!”

“你就和这冥顽不灵的小子共赴黄泉吧!”

赫连雄仰天大笑,身影一晃就要上前来取苏肃性命。谁知他还没走出几步,忽死死地抓住了心口,整个人弯腰半跪于地,脸上浮现出一种难言的恐惧来。

异变突生,喻红林还未搞清状况,只见赫连雄颤抖着伸出一个指头,嘶声叫道:“好……好你个黑白狐!茶水里有毒!”

苏肃嘴角流出血来,挤出一丝笑:“瀚海凝云,无色无臭,长门留总使怎么死的,你难道也忘记了吗?”

“你!你这个骗子,我杀了你!”赫连雄怒极,扑上前来只踉跄几步就栽倒在地。

苏肃也像是被抽离了骨架,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喻红林方打通内息,连忙上前将他扶到墙边。

“苏总管,解药,你一定有解药的对不对。快告诉我,我去取来给你。”喻红林急切地道。

“不要白费气力了,瀚海凝云无药可解。”

苏肃摇了摇头,将手中那枚云龙玉决寄给喻红林,又从怀中掏出一模一样的另一枚塞到他手中。

“这是……第二枚!”

“两片玉珏合二为一,方是真正的云护之主!喻……喻红林,聊云的将来可就……交付给你了!”苏肃面如金纸,脸上无一点儿血色,也没一点儿玩笑之意。

“这另一半是城主交给你的……”喻红林终于明白过来,流泪道,“苏总管,喻红林愚蠢,一直以来都误会你了!”

“若是用苏肃一已之身,能换得聊云的喜乐安宁,苏肃九死无憾。”黑白狐的瞳孔逐渐失神,语气也低缓下去,“先城主,苏肃无能啊……”

喻红林抬头再看时,苏肃已然闭目长逝,安然离去。喻红林心中悲痛难抑,抱着苏肃僵硬的身体,只觉全身都像沸腾一样颤抖起来。

“死”在地上的赫连雄这时手指忽抖动了下,他艰难地翻转过来,见苏肃比他早死一步,不由得连连发笑。

喻红林怒道:“你这恶贼,还想死而复生吗?”

赫连雄吐出口血来,厉声笑道:“好一个黑白狐,没想到老夫最后棋差一招,还是中了你的道,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可你以为你能阻止这一切吗,实在是痴人说梦!无老夫,聊云将亡矣!”

话声未绝,他脸上涌上一股血气,实是怪异之极,几乎不成个人形,吐得胸前地上尽是鲜血。但他的目光却出奇的坚定,他艰难地一步步爬到那冰棺旁,无比温柔地看了眼那棺中的倾城女子,脸上露出一道微笑,轻唤了声,当即伏棺气绝。

杯酒盏茶之际,云护府两位总管先后毙命,不管什么雄图霸业,还是什么胡言乱语,都成这豆灯中的一滴火油随即化烟消散。这数年来在猎卫为使,不论顺境逆境,赫连雄俱是他最尊敬的前辈,不料这只是一个天大的伪装和谎言!

喻红林又悲又痛,他几乎以为这该是个梦境,可这一地的死尸和鲜血如荆棘般刺入他的眼中,告诉他这即是真实的世界,血腥且残忍。

紧闭的房门打开,闯进来的并非是夜奏九歌,而是叶白水和数名猎卫。叶白水冲进房中,他奔到苏肃身前,也是始料未及,双唇微张,一个字也说不出。沉默了数息,几滴泪从他脸上“嘣”得一声掉在地上。

叶白水伸手将苏肃瘦弱的身体抱起,往门外走去,从头到尾一眼都没有放在喻红林身上。

他边走边道:“府中大乱,漠风、漠上扬叔侄背叛总管,背叛云护,羽猎二卫正与叛军激战,叶白水这就去取他的狗头来祭奠总管!”

喻红林起身道:“我与你同去。”

叶白水摇头道:“城中情形剧变,请师哥速去将此事告知卫子彰将军,请他稳固三门城防。东城门一失,聊云危矣!这骁卫之乱请师兄不必担忧。”

云护府四卫之中,骁卫人数最多,几为其他三卫之和。赫连雄体恤骁卫辛劳,每岁分赐赏拨,待骁卫最厚,此事在云护之中早有争议。

喻红林深知此刻不是争执的时候,毅然接受。方走出房门,突见一匹火红的疾影撞入他的视线,一声响亮的马嘶,高声已跃到他身前,数日不见,亲昵地往他脸上蹭去。

喻红林喜道:“好高声,好孩子。”

叶白水已翻身上马,遥遥冲他叫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良将岂可无好马相配?师哥,落日之时我在猎卫府中等你同醉!”说完便策马飞驰而去,那十余个猎卫立即跟上,奔尘不见。

喻红林也要上前,忽听屋内传出一声低微的咳嗽声,似乎是在叫他的名字。

“白大哥,你还活着!”喻红林冲回房内,惊喜道,“方才赫连雄那一剑……白大哥你快坐下,我送你去九墟堂。”

白以艰难地站起来,手上满是鲜血,虚声道:“不必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之前见到的那个血手杜浪是假的,他是邦山城主伪装而成!”

喻红林惊呼道:“邦山城主?”

白以靠倒在那把破伞上,叹了声道:“邦山城主、赫连雄、公孙至尊他们三人狼狈为奸,他们便是夜奏九歌的龙王。这龙王从来不只是黑白,还有第三位!”

喻红林大怒道:“赫连雄、公孙至尊,这两个卑鄙无耻,天良泯灭的狗贼!”

“他们彼此互相利用罢了。但赫连雄和公孙至尊都不知道,邦山城主非但算不上真心诚意,连半点义气都没。他是要借惘生兵阵,引动清流地宫中星宿海之力,炸开洛阳堤!”

“他这是要毁了整座聊云!若是让他得逞,那可就糟糕了!”

白以嘴唇无半点人气,固执道:“我现在就去金水河谷。当日若非夜奏九歌插手,我早将那冒充血手的混蛋杀了……喻红林,这聊云城,这天子门就留给你来守了。聊之云……在等着你……”

喻红林急道:“白大哥,你的伤口还在流血,你撑得住吗?”

白以道:“这点小伤,算什么,你快去!”

喻红林还要再说,白以连声催促:“你这是信不过我吗?别忘了,我当初敬你的那杯酒!”

“白大哥!那我走了,你保重自己!”他见情势紧急也不拖延。高声一跃而起,托着主人飞驰而去,直往东城天子门。

此刻天边晓星暗淡,初阳挣扎,已在山后燃烧起来。

身后白以渐渐化为一个小点,他靠坐在门边就像是一座塌了的石像。

喻红林咬牙不再回头,接连奔过三个牌楼。

大道之上忽有一道苍老伛偻的身影从晨雾中浮现,拦住去路。老者像是刚经过一阵快走,气息极乱,眉宇间满是少见的慌乱。他抓着拐杖的手也有些颤抖,见到喻红林不由得一喜。

喻红林猛一勒住马缰,眼神也变了,冷冷叫道:“教头,是你,大早上好呀。”

要说北城敬算准了他会去东城门,还算到了他会从这条路经过,喻红林心中是千万个不信。

那就只有一个答案,此人绝非什么北城敬。

“城中云护府内斗火并,城外巡野军又起群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喻总使可知如今城中城外皆已大乱!”北城敬一脸焦急,“老夫受鞘归人所托,特在此等候喻总使多时了!”

喻红林故作吃惊:“鞘归人?这倒是他的作风。敬老见过他,难道他已经回城了!现在何处?”

北城敬摇头道:“鞘归人并未在城中,老夫也是前日与他见过一面。临别前他交给老夫一物,说是待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刻,再交给喻总使。鞘归人说,喻总使一定会来的。”

喻红林追问道:“他为何自己还不出现!我走后,巡野军定又出了乱子,敬老请快说,可是关于源将军?”

北城敬不置可否:“今日老夫梦中惊醒,听见窗外晨鸡不鸣,心中大感古怪。走出房门,隐约听得倾野哭声,载道怒声,忙观天象,忽见西南方一璀璨将星陨落!方知庞纯命断,源明初遇刺身故,聊云大祸临头!不待洗漱,就来此专候喻总使!”

喻红林大惊道:“源将军他去了!这究竟是何人所为?”

北城敬叹了口气,徐徐说出了那个名字:“三江雪侠雪落伤。”

喻红林听了,如遭一锤,惊得许久都说不出话来,他根本不愿却相信这个结果。

那头黑龙王所言非虚!

雪落伤竟就是赫连雄口中所说,那物色了许久的刺客!放眼整个雁云北境,在剑术上能胜过源明初本就是屈指可数!又能为他所用,那更是凤毛麟角!

“雪落伤得手后,佩剑遗落在地,侥幸逃入了聊云,三万巡野军群情激愤,皆高呼攻破聊云,擒拿雪侠,为源将军报仇!饶是归南英亦是安抚不得,营中已然大乱!”

喻红林耳边忽又重新响起赫连雄死前最后一句话——“老夫一死,聊云亡矣!”

三万巡野军若大举攻城,守备军不过区区几千,云护府自顾不暇,破城不过俄顷,这聊云难不成真要破灭!

“这便是鞘归人托老夫转交给喻总使的东西。”

北城敬边说边向喻红林走来,作势将手中那个包裹递给他。

“这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

“鞘归人的心思,老夫怎么猜得到?这东西交到喻总使手里,聊云也算是有救了!”

北城敬轻叹口气,包裹交递之际,他眼角蓦地一寒,随之送上一股阴森气息。那包裹恍如烟花炸开,布条翻飞,从中露出一把淬毒寒光来。

喻红林只觉眼前一闪,那道毒光已朝他心口钻去!

北城敬目露不屑,只道喻红林疏于防范,这一击必中!谁知喻红林早有察觉,对那包裹上下处处提防,皆是看在眼中算在心里。包裹方一炸开,他就往后退出三步,制造出一个安全的距离。

但听一声低斥,喻红林转过手来,掌中抓住了一根指头粗细的利刺,摇头叹道:“教头,为何真得是你。喻红林真不敢相信!千面狐师,你骗得喻某好苦啊!”

“彼此彼此。只怪你的命太硬了些。”

北城敬见事已败露,只冷冷一笑。他一击不得,一改之前的蹒跚,行动变得非常矫捷,瞬息之间就退出十余步,直到牌楼角口。

“你究竟是谁?你为何要冒充苏总管?”

“区区无名小卒,实在不值一提。”

“你的声音,你并没有运用金喉诀。你和苏总管是什么关系?我没听说过他还有什么兄弟。”

喻红林仔细听来,这狐师的说话不论从音色还是语调几与苏肃一模一样,就算是再熟悉苏肃声音的人若是不仔细分辨也绝难找出破绽。

“他怎么会宣扬?他自然不会宣扬的!他有一个那么好的父亲,先城主时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受万人敬仰。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容忍一个他居然有一个歌妓生的儿子!”

“你果然也姓苏!”

“这姓氏很骄傲,很高贵?可惜苏错从不稀罕!”

“你身体里也流着苏门的血脉,你父兄皆为聊云而死,你也生在聊云,难道就对这片赤壤没有半点热忱?”苏错撕下人皮面具,他的脸和苏肃几乎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犹如苏肃重生一般。喻红林不禁动容。

“苏肃有多爱这座城市,我便有多恨!他怎么能死!他越是想保护的东西,我便越要将她摧毁!”苏错用诅咒的口吻叫道,“这片滋生着邪恶的土地,如果恨也算爱的话,我爱死她了!聊云已经腐朽不堪了,喻红林,你难道到现在还没看出这一点?”

“苏错,龙王已死,收手吧,不要一错到底,趁现在还可以回头。”

“白王虽死,黑王当立!谁也不能改变这轮回,事到如今,你们都得死,没一人能逃掉!”苏错的声音比他手上的面具还要冰凉。

“龙王果然还另有其人。”

苏错狡诈一笑:“世界是如此的无味,总该多些惊喜。”

喻红林大喝道:“白王,黑王,除了赫连雄和公孙至尊,第三个龙王又有什么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