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连云派头十足地道:“不必,你弃暗投明,此番孤身涉险,历经千辛万苦来寻我,究竟是为了何事?”
“让我来找你的人给了我一张字,说只要见了那字,你就全懂了。”
“那字呢?”
卖伞阿知努了努嘴:“被他们丢进河里去了。”
鲁连云的脸色也随着这句话暗淡下去,他嘟着嘴,努力做出大人物喜怒于色的模样,但越是多看几眼,卖伞阿知就越觉得滑稽,最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我……我脖子疼,被蚊子叮了一口。”卖伞阿知连忙辩解道。
“真的?”
“鲁大侠,我怎敢骗你!”这句话鲁连云显是十分受用,他的头也倨傲地抬高了许多。
卖伞阿知趁机道:“鲁大侠,你现在能不能带我去……”
“休想!”像是猜着了他后头的话,鲁连云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
“鲁大侠,你可是大侠啊,扶危济困,为民请命!我这个可怜人,正需要你的帮助。”
“你是秦楼的秦照火,算不得好人。我懒得管你。”
“啊啊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大侠。”卖伞阿知叫苦不迭,他什么时候被硬安上了这个粘人的糟糕身份!
“你方才说什么?”鲁连云一脸怀疑。
“没,什么也没说。鲁大侠,你可不能这样,这可关乎人命啊!难道就没有周转的余地?”
“没有。”鲁连云干脆地道,“没有那封武林盟主的证明书,我怎么知道你是忠是奸,是好是恶!”
“这,可如何是好。”卖伞阿知急得六神无主,忽发现鲁连云衣服心不在焉的样子。
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不远处的桥边正停着一个卖糖串的小郎。
鲁连云馋虫大动,口水在嘴边打转,显然是对这糖串有了想法。
卖伞阿知眼珠子一转,瞧瞧溜到那桥上,冲那货郎叫道:“兀那汉子,这糖串多少钱,我全要了。”
货郎看了他一眼,只淡淡道:“一两金子一串。”
这木棒子上何止有三四十串,如此说来,就得花上数十两金字不可。
“一两金子?你有没有搞错。”卖伞阿知正想用怀里那一两碎银砸死这货郎。
不料这货郎居然狮子大开口,他登时气得火冒三丈。
“明码标价,童叟无欺!”货郎吆喝道,“上好的冰糖葫芦,又酸又甜,天下一绝咯。”
卖伞阿知眼珠直往外蹦,怒斥道:“你这人生的脸白,不料心底却这般黑心!”
货郎见一时没人来买,不紧不慢地道:“商道一途,向来就是你情我愿,强迫不得。愈是强迫,愈是离远。你若嫌贵,不买便是。若是不得不买,少买些便是!”
“你你你!”卖伞阿知气得直打哆嗦。
“某便是黑心,你不买就请让开,别打扰某的生意。”货郎冷哼了一声,将插糖串的草把掉过头去,继续吆喝起来。
“好好好,算是你有理。且给我来……来上三……两串!”
卖伞阿知一跺脚就要离去,可回头看见不远处的鲁行云口水流地,望眼欲穿眼,只得低声下气地改口。
“给,这块金子足足有二两一。”卖伞阿知恨恨地道,“真是便宜你了。你上哪儿去挣这大的便宜。”
哪知这货郎看也不看,就将这递过来的金子打落在地。
“你做什么!”卖伞阿知纵是泥人也有三分气,边捡金子边道。
“卖四十串有四十串的价,卖两串也有两串的价。这个道理你也不懂吗?”货郎不屑一顾。
“什么道理?”
“量大价低,量小价高!”
“你说吧,两串是多少钱?”
“四十两黄金,一分也不能少!”
“四十串是四十两,两串也是?天底下怎么会有像你这样做生意的人。”
“现在你不是已经见到了吗!”货郎理直气壮地道。
“你,你这人怎的坐地起价!我要去云护府揭发你!”
“好呀。”货郎毫无惧色,“我且在这里等你。”
卖伞阿知眼下怎么还有闲心去云护府,怕是那些抓铁公子的杀手早就在半道上埋伏好了等他。
可无论如何,他也不愿就这样便宜了这小子,伤了自己的钱包。
“这糖串我还真就不买了。买了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卖伞阿知抛下狠话,掉头便往回路走去。
还没走几步,小鲁行云的圆脸就迎了上来,殷切地道:“秦大叔,糖串买来了吗?”
卖伞阿知支吾地道:“这货郎的糖串都不新鲜了。鲁小英雄,改天我给你买一筐山楂儿,熬上锅,你要吃多少就自己做多少。如何?”
“不要,我现在啊就要吃!”鲁连云鼻子一红,哇得一声眼泪就不要银子一般抖了出来。
光哭还不满足,竟躺在地上打起滚来。
卖伞阿知拿这小孩子束手无策,见越多人被吸引过来,自己好不尴尬,颜面尽失,只得道:“别哭了,小祖宗,我给你买,买!”
等他屁颠颠地又跑到那货郎身边,那货郎似乎是早料到这种情形,也不嘲笑,只伸出一个指头来。
“奸商,你这是什么意思?”卖伞阿知疑惑道。
“一百两!”
“一百两!你怎么不去抢?简直是落井下石,趁火打劫,挣这不义之财……”
卖伞阿知的话如糖珠炮弹一样蹦了出来,货郎却是毫无惧色。
“那孩子可等不了你多久了。若是你不买,我去卖给他好了。”货郎微微一笑,“看他还会不会理睬你。这个连串糖葫芦也舍不得给他买的坏家伙,”
卖伞阿知听了,一咬牙,想起自己的处境,若能救了自己的命,这区区百两黄金又算得了什么!又奔了回去。
“一百两就一百两。”无比肉痛地抽出一张银票,恋恋不舍地交到货郎手中。
“这才像个明理的样子,若是死了,家财万贯亦有何用?”
货郎瞥了那银票一眼,冷冷一哂,方从草把子上摘下两串递给卖伞阿知。
卖伞阿知叫道:“这里全都是我的!”
货郎笑了:“你说的不错。”
卖伞阿知一边离去,一边很恨地道:“你永远不知道你今天得罪的是什么人!你会后悔从我身上赚走这笔钱!”
“这两年你靠给杀人楼中人出卖消息,赚得是盆满钵满,这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货郎本已走远,忽而他的声音这时竟在耳边响起,毫无征兆。
卖伞阿知拿着草把子的手一下子开始颤抖起来,他大吃一惊,方知这货郎并非寻常人物,他急忙转头去寻这人,可那货郎就如泥鳅入海。眼前街市上人头攒动,衣着一色,这货郎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卖伞阿知心中惴惴不安,半日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一时之间,三魂六魄不知也被吓掉了多少。
那稚嫩孩童从地上爬起来,心高彩烈地接过卖伞阿知递来的糖串,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口,直道数个好吃。然后就旁若无人地要走开。
卖伞阿知嘿笑地抓住他的衣襟,道:“鲁连云小英雄,你还没带我去找那个人呢。”
谁知这男童就像换了个人,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谁是鲁连云?这位大叔叔,你认错人了吧。”
卖伞阿知惊笑道:“小祖宗啊,你可就别跟我开玩笑了。你不就是鲁连云嘛!你看,这一把糖串我都给你买来了。”
男童生气地道:“大叔叔你快放开我,我不是鲁连云,我是鲁含云。”
“什么,你不是鲁连云?”卖伞阿知惊得松开手,那一草把的糖串掉在地上,立时散落得满地都是。
“我……”这一连串打击,卖伞阿知几乎瘫软在地。
男童也不在意,只有滋有味地吃着手中的那串,跳跳蹦蹦地走远了。
“怎么会这样。”卖伞阿知颓然地坐在地上,脑中千百个疑惑转过。他不禁朝天大问道,“究竟谁才是鲁连云?!究竟是谁在设计自己。”
正不得其解间,绝望无比,见金水河波光粼粼,一时竟有了投水的念头。
这个念头一瞬而过。
转身之际,他忽然看到了一奇怪景象。
原来那插糖串的草把子脆弱得出奇,一摔在地上就此裂开两半,这时竟从中间滚出一个色如夕阳,状如龙眼的骊珠似的圆球来。这圆珠子大约拇指头大小,中间被穿了一个绿豆大的小孔。
“这……这难道是……龙踪宝珠?”
卖伞阿知眼冒精光,脑海中顿时涌现出一副熟悉且震撼的图景来。
有了这宝贝,就算是鞘归人,难道敢杀他?!
卖伞阿知如获至宝,毫不在乎地扯下自己胸前挂着的那枚美玉,随手扔在地上,然后恭恭敬敬地将这颗血色圆珠系上,然后塞回到内衫中去。
做完这些,他警惕地四处看去,见没人注意到他,这才安心了许多。
几日来白迟废寝忘食,几乎翻遍了典籍室里所有有关地理山志的书目。
不仅南山,北泉,东树和西泉他也仔细查找,但依旧仍是一无所获。
灰心丧气之余,白迟对喻红林坦言相告:
“若想从这些书堆里找出这些东西来,恐怕就只有到城主府的博物居中碰碰运气了。”
喻红林道:“眼下城主尚不知归期,无人有打开博物居天居六轮锁的钥匙。这一条道算是掐死了。”
两人既无头绪,自如茫茫大海中苦寻一粟,心酸更是难言。
喻红林身体养好些,便自己亲自出去考察地形,他猜想枫中所说四物,定是年代久远,很可能要追溯到三百年前,当时的地理风物,与今相比早是大相径庭。
而那些古籍大多都焚毁于数次战火之中,留存下来的不过十之一二,其中大半又散佚于天下,此刻想要找到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每日驱马出城,认得这前任猎卫总使的人只道喻红林是修身养性,为解烦忧,终日游山玩水,不亦乐乎呢。
一时之间,这也成了聊云城街头巷尾的一项热谈。
喻红林并未在意这些。他在山野之间独自穿行,溪谷之中攀岩探幽,每遇到樵夫或者山民,都要上前虚心请教。
他想要寻访还未破败光的古迹,做为线索,终给他找到了几处旧时大人物的碑文。
其中有城中六司的前任司长,云护府的各卫总使,还有遭嫉被陷害郁郁而终的大将军。
沧海山田,物换星移,这些人物在生前皆是聊云声名赫赫了不得之辈,以喻红林曾经的官职连给他们提鞋怕都不够。
可他们眼下都是一状的冷冷清清,与凄风苦雨为伴,与野火孤坟为友。
喻红林心中叹惋,便请了几个樵夫简单打扫了下墓旁的杂草,修葺了下断口。
喻红林取出十两银子,让他们每年清明时节都来给这些亡魂毅魄上一炷香。各人都欣然领命去了。
这一日,直到夕阳落山,城门离关闭还剩不到半炷香,喻红林才拖着疲惫的马儿回到城中。
他回过身去,坚韧的绳索徐徐放下,慢慢闭拢的城门中那惊慌失措四散逃逸的夕阳光芒,如同宝石一样耀眼,像极了远方的山脉,终不可把握。
护城河的水如染残霞,粼粼的波光之中有着无数云与星的幻影。
头顶上有人在呼喊着指令,城门重重地关闭,发出沉重的声音,也标志着一天工作的结束。相约明日再见,看护城门的军士们谈笑着离去。
一人道:“明日你从哪条路上来?我骑马去接你。”
另一人应道:“我家南边的那条,你在那路口等我便是。”
这两人似乎是相约明日同来,本是极为寻常的对话。
喻红林听了,有心无意,他忽而想到:“眼下的聊云城经过三次扩建,无论从格局还是构造都与建城之初大不一样。当时的南门由于临水的缘故,与现在的朝南门在方位上也有了相当的差别。”
一抓住这一点,他的思考也继续深入下去。
这南山会不会并不是一座山名,而是南面之山?
聊云城建城之初,是以那朵九色云气为指引,这南面或者说南门外的山,眼下是什么名字!
喻红林心中积攒着一口气,这个灵感,他飞快地回到路次别院,白迟不在。
他记得书房里留有几本地理志,正要去翻看,眉间忽生出一股怪异。今日的别院之中隐约中透出一丝古怪来。
冷寂,凄清,花落无声,风过无痕。
“什么人?”他放慢了脚步,手下意识地按在了剑柄之上。
喻红林一路走过,都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正自奇怪,已到了书房前。
里面隐隐传来一阵悉率声响。
是谁在里面?
喻红林轻步屏气,用剑背叩击房门,一道清影渐渐在缝隙中展开。
待看清书桌旁站的那人,喻红林不由得大舒了一口气。
收剑归鞘,大方地走了进去。
公冶婉神色安宁,正在随手翻看桌上的书册,她看得太过入迷,连喻红林来了都未察觉。这时听见脚步声,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喜道:“喻大哥,你回来了啊。”
边说连忙将那些散乱的书册整理好,不一留神,将几卷摔在了地上。
喻红林见她神色慌张,如同迷路乱撞的小鹿,不由得好笑,上前也和她一块收拾。
“其实也不必整理,就算现在理好了,再过一个时辰它又得恢复原状。”
“现在是现在,日后是日后。我既然撞见了,就得管一管。”公冶婉却是一脸认真。
喻红林知说不过她,苦笑道:“好在这些书尚未得道,否则还不得都弃我而去,另觅良主咯。”
“喻大哥,你最近都在看这些……这些书吗?”公冶婉改变了话题,有些诧异地指了指那几本厚厚的山川志。
喻红林点头道:“闲来无事,随手翻翻,打发时间罢了。”
“怎么突然对这些老古董的东西感了兴趣?”
“这些古籍尽是聊云的瑰宝,更是不可缺的根基。远比一二俗子的性命来得重要。”喻红林摇头道,“只是太少人明白它的价值了。”
“喻总使弃剑从文,攻读古书,可是要一夺明年聊云文比的头筹?”公冶婉鼓掌道,“如此一来,可真是文武全才,三百年聊云还未同时有一人既是文比状元,又为武比榜首呢。”
“婉儿何必又拿喻红林取笑?”喻红林无奈一笑道,“我几日前遇见一落魄书生,他博古通今,对天下典故如数家珍,确是有真才实学。如此人才,却是屡试不中,由此观之,这文比终是美中不足,放过了许多人物。聊云三百年,沿袭古制,时过境迁,或许真到了该变一变的时候了。”
“哪个书生?能入得了喻大哥的法眼,婉儿也真想见一见他。”
“你若早几日,或许还能在街头碰见此人。可眼下,他已随林间鸿鹄,振翅高飞,离开聊云了。”喻红林颇有把握地道,“他家若得再见,此人定已是另一番气象。”
“看来婉儿是无缘一见这位贤士了。”公冶婉不由得失望,但她性子甚是乐观,很快就转忧为喜,“喻大哥,你看这是什么。”
喻红林看去,公冶婉手中不知从哪里变出个金丝荷包来,上面的绣工极为精美,有两只玄鸟一高一下,相与鸣和。有一股清馨淡雅的草木之气萦绕在鼻间。
“这里面是千叶白蔷薇的种子。”
“很少见的花草。”喻红林对花草园艺可谓是一窍不通,凑上去嗅了嗅,“很好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