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姐说,要是我遇上了我的意中人,就把这些种子播下去。”公冶婉挤出一丝笑来,“眼下我已经找到了呀。喻大哥,下个月便是我的婚期。你说的对,现在我真得该补一补课,学一学怎么做一个好女儿,好妻子了。”
“婉儿小姐,你……”
“喻大哥,你不替我开心吗?”
“容若是个谦谦君子,他一定会待你很好的。”喻红林犹豫了会,“这种子……”
“千叶白是种野草,白家是大户人家,喻大哥你知道的吧。他们家里的人都不喜欢这种草,就喜欢那种艳俗的红呀紫的。喻大哥,你替我将这些种子种下去,好么?算婉儿求你了。”
“好。”喻红林点头道,“我会为它们找一片好的归宿。”
“一言为定。”
“绝不忘记。”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又忘啦,生则……”
“生同生,死同死。”
公冶婉一拍手,惊喜地道:“不错,就是这句。喻大哥,你这回可不能再骗我啦。”
“当时也不得已,盼你不要见怪。”喻红林想起当日险境,也不禁莞尔。
“喻大哥,你知道吗。我十六岁成年那年,父亲问我要什么礼物,我没回答他。他看见我房中挂着一行字:有十间花屋,枝叶交映,芬芳袭人。”公冶婉好笑道,“结果他真得给我造了十件屋子,里面放的不是花,是一箱箱珠宝,衣服,古玩,珍器。”
“令尊一定非常爱你。”
“对,他确实很爱我。”公冶婉道,“喻大哥,我回去啦。今天好不容易才溜出来,可不能再给发现了。”
“我送你。”
“不用啦,马车就在门口呢。现在他们一定都等急了吧。”
公冶婉提了提裙裾,跨出门去。喻红林看着她姣好的背影倏忽不见,心中暗叹道:她生在巨贾之家,父亲富可敌国,虽是衣食富贵,却也少了许多的自由和普通人才能享受到的欢乐。
喻红林慎重地将这千叶白的种子收好,准备待到哪天风晴日丽,让它们重新苏醒。
喻红林随便吃了些糕点,便全身心地投入了这数些书册之中。
和前一次不同,这一次他带着更强烈的目的性,并非寻找某几个特定的字词,而是大段大段地翻阅过去,每遇到关于城墙建筑图画必要仔细比对一番。
直熬到曙光微露,晨鸟初鸣,喻红林终于在一本题名《聊云桑田考》的泛黄古籍中找到了关于古城墙的构造图。
那是一块仅占了纸页的一个小角,因为褪色许多地方已是模糊不清,万幸的是那南门的一圈还是完好无损。
“这是金水河。”
喻红林很快就下了判断,三百年前的聊云古城南门正是倚靠金水,抵御强敌。这一点并不难想到,真正关键的是这是金水河的哪一处河段。
“在这儿。”
喻红林眼前一亮,连忙用毛笔在纸上记下。
墨迹未干,这时外头一人边跑进来便道:“喻哥,我知道了!那南山在哪儿!”
喻红林将那张纸举起,笑道:“不知你我可想到一块去否?”
白迟看时,那纸上笔力遒劲,正洋洋洒洒写着乌有之山四字,不由得惊喜道:“喻哥,天教你比我总快上一步。”
喻红林道:“聊云古城南面本是一片水泊,百年前这积水才渐渐退去,休要说山峦,也半个小土坡也没有。这南山本就是子虚乌有,就是前人所说,夜半涛声,声如山岳。这南山指的即是金水河上游的河谷。”
白迟道:“这河谷一到春季,水量激增,山石不稳。这些日子猎卫府正忙着疏散附近的住民呢。”
喻红林将一袋干粮烧饼扔给白迟:“带上你的午餐,今天要跑的路可不短!”
两人出了别院,门口停着两匹白马,喻红林问道:“我兄弟呢?”
白迟愣了愣道:“那匹红马?还在猎卫府里呢。”
他不敢说出实情,那匹马已被叶白水给强要了过去。
喻红林不疑有他:“明日你替我牵了来。”
“嗯。这个……”白迟方应了声,突然说不下去。
“怎么了,瞧把你紧张的。”喻红林观察得很仔细,“有什么难处吗?我兄弟,是不是出事了。”喻红林立刻严肃起来。
“怎么可能!”白迟急忙辩驳道,“喻哥你不在的这段时间,猎卫府的弟兄们都把它当祖宗一样供着呢。它的腿伤好了,比以前还精神了不少呢,院子里的那些母马可来劲了。”
“是吗?”喻红林笑道,“我好想见它,白吃儿,咱们先去趟猎卫府如何?”
“不可不可!”白迟急得如釜中之豆,大汗淋漓就要说破口。
不料就在此时,喻红林脸上大喜,就向前走去。
此事毫无征兆,白迟正茫然间,抬头一看,只听一声响亮的马嘶之声,一匹浑身赤色,野森夜火般的骏马如离弦之箭,已迫到眼前。
白迟心中惊道:“难不成这马真有灵性不成?”
喻红林伸手抓住马背,翻身上马,笑道:“好马儿,让你做喻某的兄弟,实在太委屈你了。以后你我便师徒相称。不知道你以前是否有过名字?”
红马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扑嗤地大吐了口气,似乎是表示赞成。
白迟道:“这红马来自山都,那地方尽是蛮夷之地,不通文字,对这些马儿都是以叫声区分。”
喻红林点头道:“你终归不是聊云的马儿,久闻狐死必首丘,你也早晚要回到故里。你是山都的马儿,我叫你高声声,你痛快吗?”
红马听了,目露迷茫,似乎是不能理解,白迟笑道:“它到底还是个畜生,叫什么都答应。”
话音未落,他险些被一阵疾风掀翻在地,好在他身子沉稳,只摔了个趔趄。原是红马忽地纵身而起,向前猛地一跃,直跳过中间的三间房舍。
白迟稳定身形后,喻红林和高声已在数丈之外。
喻红林隔着老远冲他大喊道:“祸从口出,可得小心。跟上来了!”
“高声,高声。”白迟急忙上马,“等等我!等我!”
可惜白马似乎也是大不满意,慢慢悠悠地向前,不管白迟再怎么催促,一点儿也不肯卖力气。白迟怒极,重重得挥动马鞭,白马竟有察觉,一个急停。
白迟挥鞭而去,重心不稳,立时被摔在地上,头如葱般栽进土中,好不狼狈。
起身时,那白马唯恐主人发怒报复,早逃得远了。
出城沿着一条小路,沿途风景岑寂,春东交际,草木未生,路人亦是零星。
早晨刚下过一阵细雪,将方抽穗的新芽薄薄地盖住一小层,候鸟还不到时候,只有几个无名黑点唱着早歌,亦有别样美景。
地势渐渐走高,已不便行马,喻红林便牵着高声慢走。
不多时登上一处山坡,极目望去,遥遥可见平畴千里,沃土三千,在那金光水影之处,一条如丝带一般的细流,缓缓地注入另一条更为宽阔,更为平坦的河渠,河水**漾如心脏在搏动。
喻红林等了许久,回头还不见白迟跟上,不禁有些担忧。
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喻红林决定下去悄悄,刚到坡口,只见一个体态肥胖的身影正拖着一个麻布口袋,艰难地向上行进。
白迟总算爬了上来,他将那个口袋重重地仍在一旁,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气。
“这里面是什么?”喻红林凑近闻了闻,“怎么……一股土味儿。”
“哦,这是方才路上我遇见一个进城卖番薯的老婆婆。老人家年纪大了不容易,脚步不利索。我就全买下来啦。”
“你倒是好心。”喻红林点头道,“这里到聊云城骑马也要近半个时辰,那老婆婆光凭一双脚,还带着这么大袋东西,老人家确实太辛劳了。”
“谁说不是呢。”
“可你买了这一袋番薯,该如何解决?”
“这天气不是还没转暖吗,府里的弟兄们可馋这口了。这番薯保存的都很好,我带回去让厨子烤了吃了。”
“也好。”喻红林道,“接下来路途不短,到那河谷大约还有三里。这里也极少人来,那边有个亭子,就先放在里面,咱们回来再取。”
白迟点头赞成,藏完番薯回来后,边走边问道:“喻哥,这南山我们可算是找着了。可那后面什么东树,北泉,西岩你可有什么头绪了?”
喻红林摇头道:“不知道。”
“那可怎么办?”白迟啊得一声叫了出来,用吃惊地目光看着喻红林。
喻红林道:“前几日让你翻阅古籍的时候,我让人以你的名义抄了一张纸送给教头,让他出出主意。看看这八个字有何解,不想这似乎也难倒了教头,几日也没回音。方才你迟迟不上来,我顺道去了一趟教头新的落脚处,他人不在,但仿佛料到我会来一般,桌上留了四个锦囊。”
“锦囊里面写了什么?”
“我本想等你来一起拆开看,但你动作实在太慢,就先打开了一个。你猜写着什么?”
“难不成就是这八个字的答案?”
“南方为绝地,极言其难也。这是第一个锦囊所写。”
说话间两人眼前一暗,有一面光滑如镜的巨大山壁拦住了去路。
这山壁大约九丈之高,表面平整,凹凸的痕迹绝无,就像是有一个巨人拿着天斧所劈。
“这……不是真的吧……”白迟咽了咽口水。
“爬上去。”
喻红林淡淡地道,两旁皆是绝路断崖,若要通过的方法,反而简单明易了。
“不,我拒绝。”白迟身子发抖地道,“为什么要难为一个胖子?”
“拒绝也没用。”
喻红林掏出三爪飞索,瞅准崖顶的一颗巨大岩石,但听噔得一声,飞索已经稳稳地卡进了石缝之中。喻红林用力拉了拉,确认无差后,非常礼貌地向白迟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胖子优先?”
“优先去送死吗!”白迟哭丧着脸。
“我也上去。”喻红林暗自好笑,也不多为难白迟,“待会我拉你上去。”
登崖的过程有惊无险,只有一只老鹰虎视眈眈地在天空盘旋,似乎随时打算俯冲下来。
喻红林躲到树后,用弹石将它赶跑了。
好在喻红林选的这飞索十分坚固,白迟几乎是闭着眼睛被拉上去的。他惊魂未定地说道,请喻红林以后再有这种事,早点告诉他。他一定有更好的选择。
喻红林如若没听到一般,往前方走去,然后停下身子指着脚下道:“听见水浪声了么,这是千载未息的聊云之怒!”
他又郑重地回身道:“亦是聊云子弟埋骨之处。”
白迟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低头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他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处百尺悬壁之上,峥嵘树木好似一排排士卒,脚下尽是滚滚的水浪之声,喑哑如猛兽的低吼,直逼近梦境的魂灵。
那河谷之中的岩石坚韧不拔地正遭受冲击和洗礼。
流水汇聚成一股猛力,向着尽头流去,在那非人力所能及的尽头处化作九仞的激流,从断层往下倾斜而去。声震洪雷,音彻云霄,此间再无任何鹰犬敢妄语。
“这便是金水河的源头?”白迟呆立了许久。
“聊云便源自此地。”喻红林如是道。
两人又站在崖上瞧了许久,方才收兴,沿着山石往山下而去。
白迟道:“喻哥,快打开第二个锦囊,看看里面写着什么。”
喻红林点点头,取出那个黑丝金线的锦囊,打开一看,里面也是同样的字条,写着:“东君,日也。聊云恐非其乡。”
“这便是东树的意义?”白迟困惑道,“这位老先生,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迟儿,你看,那是什么。”喻红林指着不远处的河岸道。
白迟不觉眼前一亮,视线瞬时被一片起伏的金色波浪淹没。在和煦的阳光中,那一片金色的花圃更显得明亮清晰。簇簇的金黄花朵有着盘子似的花冠,叶子呈碧绿色,状如蒲扇,高低不一。清风一送,隔岸也可闻那股清香。
最令人瞩目的是,所有的金花皆是向同一个方向倾倒,仿佛是受到了指令的士卒一般,一丝不苟之余又是如此婀娜多姿。这支金色部队占据了整个河岸,贪婪地还在向外围扩张,放眼过去,花圃不能穷尽,金光仍是遥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