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迟从未见过这种怪花,惊喜之余,不由得大为恐惧,那金灿灿的花蕊立时像极了血盆大口,要向他袭来。
白迟连忙躲到喻红林身后,颤声道:“喻哥,这怕就是食人花啊。咱们快回去吧。”
“哪里有这样温柔的食人花?”喻红林失笑道,“东树,大约便是这向日花。此花有忠贞之意,素为爱花人喜爱。”
见白迟发愣,喻红林奇道:“这种花的故乡出自极南之地,不知是何人竟将它们移植到了这山谷之中,竟然还开得如此茂盛。山下春雪初融,此间已是花香半月了。”
“怪花,怪人。”白迟小声嘀咕着。
两人从山崖上翻下,沿着水岸行去,河谷之中水势愈见湍急。
水面平阔,暗流波动,上游常有碎石被冲下。眼见并无船只,如何渡河又成了眼前的一大难题。眼见天色渐暗,行将入夜,两人无法,只得寻了一处缓坡,生起火堆,取出干粮凑合吃了,打算明天再来想想办法。
夜半凉水,中月微露,突然播撒冷意。
喻红林好容易才入睡,睡梦之中忽听得一阵异动,却不是白迟的呼噜声,像是冰块碎裂的声音。他心中好奇,起身走到岸边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白日如野兽呼啸奔腾的河水此刻成了受伤昏迷的鸡犬。河水表面分外安宁,那股喧嚣被另一种安静取而代之。水面开始凝结,霜气漫上,不到片刻,就形成一片片小块冰层。起先还只是一小块,这无数的一小块开始向外蔓延,似群星辉映,渐渐相互融合。
等到喻红林意识过来,整个河面上已经结了一层寸厚的薄冰。这薄冰还有增厚之势。
喻红林连忙推醒白迟,白迟咬着手指头,不知梦见了什么,迟迟不肯张开眼睛。喻红林无法,心知这冰层随时都有可能融化,便回到岸边取了一壶冰水,浇在白迟头上。
白迟被这一激,什么酱鸭子,烧卤肉,统统都消散无形,整个人都蹦了起来。
他打了个喷嚏,发现喻红林微笑着看着他:“梦醒了,该上路了。”
喻红林在前,白迟在后,此时星月遁去,只靠着喻红林手中的小小红光,分辨行动的路。这是那日在清流下的无名地宫中矿石迷洞所得。
喻红林见猎心喜,就把这红石给掰了下来,当作护身符系在胸前。越到河中心,冰层越薄且越分散,喻红林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他只要踏错一步,两人就得葬身这金水河谷之中。
待喻红林就要到达对岸,他方舒了一口气,回头瞥了一眼,突然发现白迟的身影不见了。喻红林大惊失色,就要回去寻找。
回踩一步,忽明显感觉所踩的冰层轻了许多。他马上意识到,这短暂形成的冰层又以可见的速度消散。
就在这时,眼前的黑暗中一个惊慌的声音叫道:“喻哥,救我!”
慌乱之中又喝了几口水,这声音顿时模糊了许多,正是白迟。
喻红林不敢多想,眼前冰层已无,他索性就跳入冰冷刺骨的水中,朝着那声音来处游去。
水底下一片幽深的黑暗,喻红林胸前一点红光被水流冲得乱颤。
喻红林稳定心神,他急得想大叫,却不能开口。喻红林向前游出数丈,终于看见,隐约有一个黑影正向水底沉去。
那人无疑就是白迟,喻红林顾不得欣喜,想游过去,可水底有一股激流正好将他二人分隔。喻红林不得已,只得先浮出水面换了口气,又从侧面潜了下去。
他用三爪飞索缠住白迟的腰,然后奋力向着岸边游去。可这时,寒冷已经夺去了他大半的体力,喻红林手脚开始发麻,眼睛也有些发昏,他游动的速度明显弱了下去。
万幸这时有一块巨大的石块漂来,喻红林眼疾手快,伸手抱住。他先将白迟拉了上来,将他推到冰块上,自己才也爬上上去。
用力将白迟肚子里的水给逼了出来,将一股温和的内力护住他的心脉。白迟渐渐得又有了呼吸。
喻红林叫声侥幸,做完这一切他再没有力气,整个人一歪,就倒在石块上昏死过去。
待到他醒来,发现自己正处身在一处浅滩之上,却是随着那块巨石被冲到了这里。
喻红林起身一看,白迟也刚刚醒来,两人看见对方的狼狈情形,皆是忍不住大笑。白迟他已完全记不得昨日的情形,只道是自己忽然踩裂了冰层,整个人也掉了进去。
喻红林笑道:“这次回去,你可真该少吃些了。”
白迟窘道:“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喻红林走到水边,这时候他才发现两人所处之地是一片水中沙洲,不远处有一个渔翁正在孤舟垂钓。看见两人,也不禁微露诧异。白迟连忙摆手招呼道:“老伯,这儿!”
渔翁划舟靠近,舟中还有半尾江鱼,与喻白二人煮了吃了。
半碗鱼汤入肚,两人精神大振,体力恢复了许多。
渔翁告诉喻红林,此地名叫林堤,就在金水河谷谷口上方不远,原址百年前重修洛阳堤时拆除了,如今只剩下当年所立的石碑。
渔翁姓林,在此间隐居已经多年,极少出谷,喻白二人也皆将自己的姓名说了。
饭后,渔翁带二人去见了那石碑,因年代久远,石碑上文字大多湮没,只有那林堤两二字,仍是清楚。
喻红林听这渔翁也是林姓,心中暗想他与林观的关系,但见这渔翁谈笑风生,并不涉及此事,就也不再多问。
渔翁听说二人要重回上游,便给二人指了一条近路,又划舟相送了数里方回。
白迟看着那渐渐散去的水波,不由道:“山野之间,也有这样高人贤士。”
喻红林道:“可惜这谪仙一样的人物,太过珍惜自己的羽翼。”
七日前,聊云西城。
一条幽静无人的街巷,偶有几声犬吠。
归人不归,只一个拖得很长的影子在马背上稳稳立着。
身后不远处跟着三个金袍人。
风华正茂的年纪,一身金袍盔甲神武非凡。
此时脸上的表情却透露出他似乎是有些心有不甘。
无论举止,神情,哪怕骑马手也永远不离开刀把,一言一行仿佛是第二个前猎卫总使。
猎卫一队副使陈冲抬起头看了眼,今夜的聊云睡得昏昏沉沉,千门万户楼台玉。
自打叶白水新官上任,对其他两个副使都是百般笼络,但唯独对他是不冷不热。明眼人都能瞧出其中的缘由。
最后倒是陈冲自请了个巡夜的闲职,成了一个与长夜相伴的孤独骑士。
骑士虽然孤寂,夜声里马儿迟迟,铜铃音绝,却仍不敢稍有懈怠。他的双眼并不因疲倦而失色,他很警醒,唯恐对不起背后所绣的那只猎鹰。
这一天也是平静的一天。
巡夜即将结束,三更也已逼近。
马辔头下系着的那个铜铃微微摇晃着,发出类似更声般悠远的声响,长风里树叶在婆娑摆动。
在古街口汇合后,巡夜的猎卫相互致意,确认无一人缺席,性命尚在。
陈冲最后清点了遍,一切正常,随即下了归府解散的指令。
夜夜如此,今夕依然。
诸人皆是解脱般地喘了口气,有几人趁机将头盔摘下,大口大口地呼吸。
“这玩意也太重太闷了!”
“可偏偏是它才能救你性命!”有人揶揄。
众人说笑一阵,秩序井然地往云护府行去。也唯有在此时,这帮铁骨汉子才能稍稍放松片刻。
陈冲的马还在最后。他方才清点完人数,想要跟上去时却发觉自己的香囊不见了。他四下找了找,仍是不见踪影,不由得眉头轻皱。这香囊对他意义非常,不与他物相同。
“冲哥,走咯?”众人见陈冲还未跟上,皆是停住。
“你们先回去,我立马赶上。”陈冲冲着前方叫道,“今日的夜宵不必为我留了。大伙儿都回去休息吧。”
众人听了,虽是奇怪,也不敢多问,只道陈冲另有打算,便都安然离去了。
陈冲孤身一人又折了回去。他下了马举起烛灯,仔仔细细地寻觅过去。
几条街过去,却仍是不见踪影。
明明就只来了这几处呀。
陈冲记得自己方才换岗的时候,这香囊明明还在,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没了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将坐骑系在街口的树旁,打算自己再去找一遍。若还是找不见,也只好作罢了,不得强求。
如是想着,陈冲低头慢步而去,生怕错过了一点儿细节。
很快便又要到长街的尽头,陈冲心中暗叹道:“看来今日是寻不到了。”不由得一阵失望。
眼见天边涌出一片鸭蛋青,蒙蒙亮,似乎快要放亮了。
陈冲记起猎卫换日谱还未填好,也许那掌谱的人还在等自己,这才记起匆匆地要回去。
走到街口的时候,忽听得几人说话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一睹灰墙之后,里面隐约是一间矮小阴暗的瓦房。
就算平时路过了,也绝不会有兴趣多看两眼的那种。
“醒醒,到点儿了。”
“我的哥儿,什么时辰了?”一个睡不醒的声音。
“天快亮啦!放心,云护府的那班蠢货,这时候早就打道回府,睡大觉去啦。再没有比现在更安全的时候了。”语气中透露出一股亢奋。
“咱们现在去哪儿?”
“你睡糊涂了不成,自然是去交易!”一个粗厚的声音。
陈冲听得好笑,这两人不过是个初出江湖的小毛贼,连万人敌都不是的菜鸟。
若放到平日,他连抓都懒得抓的那种。
陈冲也不放在心上,但不知他们要去交易何物,陈冲暗暗生了好奇之心。
又听屋内那两个声音七嘴八舌:
“对对对。事不宜迟,我的哥儿,咱们快带上那件宝贝出发吧!”
“小点声!蠢货是想让别人听见吗!”
似乎是被打疼了,那人委屈地道:“明明你说话声音比我还响……”
“废话,我是你大哥,你还要讨打?”
“别别别,我的哥,都是你对!”
“你这不又是废话!”
这对贼兄弟又在屋子里取了些东西,这才鬼鬼祟祟地从屋子里溜了出来。
陈冲躲在门后面,冷眼看着这两人拐进了一条小巷。
他翻墙走进屋子,略扫了一眼,发现竟是间女子的闺房,心笑道:
“原来连这屋子也是这二人偷住的!色胆包天的小贼!”
陈冲有心看这两个笨拙的小贼究竟要到哪儿去,便悄悄地跟在后头,将呼吸声和脚步都收敛许多。这两个小贼被跟了大半路,仍是信心十足,以为没任何一人发现。
两人最后到了一座石桥之下,清晨的晓雾被风吹来,将两人的身影也遮住大半。
陈冲站得略远,看不仔细,两人在交谈着什么,也不知是关于如何分赃还是事后如何潇洒。
过了不久,白波之上忽有一只小舟从薄雾中驶出。舟头上挂着一面白旗,上绣一个“布”字。
光划桨的便有四人,小舟行进的速度非常快,眨眼吞波吐浪。
陈冲眼尖,看见那小舟的船身如剑鱼,极为平滑,不像聊云城中的船只,更是暗暗生奇。
这么早的时辰,水运司水关竟开了吗?
他趁着两个小贼注意力都放在舟上,悄悄地从侧面绕了过去,藏在那石桥靠左的一个桥墩之后。
不多时小舟到了桥下抵住浮板,从上面走出一个粗衣干袍,面容干瘪的老人。年约七旬,神情僵硬。手中一根圆树杈笃笃作响,脚下一双草鞋乌黑发亮。
脖子前大约是挂着一张人皮面具之类的玩意。陈冲并不陌生,这种人皮面具在黑市中价格极为昂贵,能够买的起的人绝非寻常人物。这样的值钱东西与这老人的衣着未免太过突兀。
老人的声音居高临下:
“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粗声音男人赔笑道,“麻老,我怎么敢骗您呢!您就放一万个心吧。”
老人轻轻咳嗽,浑浊的嗓音低声赞许,道:“那就拿出来吧。,上去瞧瞧。”
“这……”
粗声音男人面露为难,倒是那个细脖子喊道:“你们说拿就拿,我们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哼。钱,我们能少得了你吗!”叫做布三的男人脸上闪过一丝薄怒。
他还未说话,身后两个鲨鱼刀把,黑服劲装的大汉就从小舟船舱上搬出了一口铜皮大箱子来。看上去分量颇沉,两人的额头上都布满了汗水。
“哪能啊,哪能啊!”粗声音男人顿时笑上眉梢,“傻儿,快把宝贝拿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