鞘归人

第八十七章 知不可为

字体:16+-

“此乃先君履。”一个怅然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喻红林回身一看,一个青衣人不疾不徐地从门口踏进。

他的脚步声很轻,身上除了配了一只竹青玉佩,其他再无任何修饰。

青衣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下巴浑圆,颧骨突出的粗脸,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脸眉心劈过。

这刀疤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显然是新添的创伤。

这人的双手粗糙而有力,指节之间生着厚厚的老茧,但非常清楚,这老茧又与那干重活所形成的不同。

“破官儿,别来无恙啊?”青衣人不无揶揄地道。

“你是杜浪!”

喻红林大吃一惊,这青衣人赫然便是失踪已久的血手。

他这时才发现,原来杜浪腰间那枚青玉亦是草编。

时间巧夺天工。

“你竟然能找到这里来,冥冥中定是有神灵指引。”杜浪叹服道。

“这些日子你就一个人躲在这里?”

“这里不好吗?十天半月也没一个人打扰。”

“你在这儿,那白大哥去哪儿了?!”

“白衣归客,谁能囚得住他。破官儿你也太操心了,别忘了,他可是拔出过石中剑的人!”

“回答我!”

“自从大雪湖见过一面,再没消息了。”

杜浪幽幽说完,目光投向祭坛中心的那只尊贵白靴,神情复杂,似有所思。

喻红林忍不住问道:“此履气魄不凡,究竟是何人之物?”

“你大费周折地寻到此间,难道不是为了这先君履?”杜浪轻咦了一声。

“此履有什么名堂,我倒想听听,它值不值得。”

“穿此履,踏十方山河,践四海之滨,北至寒榆,南临巨洋,西穷绝壁,东过沧山。云神在上,凡有教化之地,绝无一人胆敢阻拦。”杜浪慷慨激昂,一握话锋,“破官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可曾听过一把竹刀,一个故事?”

“可是关于林羡鱼?”

“不错,竟被你猜对了。”杜浪眼底划过一抹惊异,似乎仍是难以相信,“此履正是当年聊帝在洛阳堤送别林观,所赠之物。”

“既然如此,这靴子又怎会流落到此地?另一只在哪儿?”

“这林观虽不好身外之物,却也盛情难却,只得收下。为表心意,他当即将其中一只扔进江河之中。渡江之后,他又将另外一只宝靴随手赠给了一沿江乞讨的独腿乞儿。林观宅心仁厚,悲悯世人,见这乞儿可怜,就传了他三式剑法,一人行走江湖以做自保。”

“帝子之靴穿于乞儿之身,林羡鱼的作风。”喻红林啧啧称奇,“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那乞儿感念林观赠靴授予之恩,也靠着这三招剑法创出了些名头,就创下一个无名门派,以林观为祖师,每代仅收一名弟子。眨眼过去,这个门派跌跌****,竟延续至今日,才要消亡。而这个门派,就是以一把把竹刀为象征。”

“这便是你的师承来历,你的竹刀呢?”

“怎么,破官儿,是不是和你设想的很不一样?失望了?”杜浪忽放肆地狂笑起来,“那瘸子乞丐就是我派的创派之人,而林观就是我的祖师爷。”

“你不是个乞丐。”

“他也并非是杀手。”

“眼下供奉在此地这只靴子,就是当年林观送给乞儿,送给你派祖师爷的哪只?”

“这只是被丢进水中的那只,被下游的渔夫捡起。”杜浪摇摇头,晃着脚步,“乞儿不懂珍惜,也不太明白此靴的价值。他的那只早被穿破了。”

“这可是你的刀?”喻红林取出了那把竹刀,他在烧鸡店无意找到的。

“这是我师父的师祖所留。”杜浪对这把刀,看去并没有什么眷恋,他只抬了抬眼皮,“每一代弟子都要修一把自己的刀,人死了,可刀传了下去。”

“那这些刀里哪一把才是林观的真迹?”

“每一把都是。”杜浪笑了笑,“每一把又都不是。你既然不是为了先君履而来,你又是为了什么?就为了抓一个小小的血手,也不至于让堂堂猎卫府的总使如此辛劳跋涉吧?你放心,也没什么人要杀我,我的那把钥匙早就丢了。”

“丢在哪里,落入了谁的手中?”

“怎么,这件事他没舍得告诉你?”杜浪眼中顿时出现了一种滑稽的嘲弄,“原来不止是我,破官儿,连你也是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啊。咱们,同病相怜。”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这件事,那个‘他’又是谁?”

杜浪仰头大笑道:“哈哈哈,你方才还向我问这个人的名字,怎么一转眼自己就忘了!喻红林,你好差的记性!”

喻红林惊道:“你是说白大哥,你的钥匙在他手中?这……你们是什么时候遇上的,还在我之前?”

“何止是在你之前,早在聊云之前,他便在邦山城将我的钥匙偷走了。”

“你在说谎。既然你的钥匙在江南便丢了,你何必还要回聊云来!”

“我为什么要回来……我为什么要回来!卓老大和文门主死前,曾让人给我送来一个口信,要我们大伙儿全都回来有大事商讨。我知道,他是要取出临阵破兵阵,救聊云城主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说真的,我好不甘心啊,为什么……”杜浪恨声道,“当年载盟主将那三把钥匙交给了狮心门,但狮心门里到底谁拿了钥匙连老天爷都不知道!大伙儿便鸟一样散了。”

“所以你若是接到消息,还不回来,那便是……自证钥匙真在你手中。只有回来的人才没有嫌疑……”

“不回来的人门主将放出消息,惘生图在叛徒手中,而叛徒势必将遭到全武林的追杀。”

“卓凡飞和文铁克是条好汉子。”喻红林幡然明白过来,“所以北城敬口中那叛徒就是你!”

杜浪冷笑着道。“有人自知三月内必死,叫我早做准备。他说过,那一人是来复仇的。这一劫,我们所有人都逃不过。我必死之人,还要连累旁人吗?”

喻红林追问道:“这么说,当年你得了钥匙,是一个人离开的。卓凡飞是你的上线?”

“你连这个都知道了。你已见过七弟?”

“这条草龙,你可认得?”

“……”杜浪抬起头,瞥了喻红林手心一眼再不忍看下去。

那是当日在登天台阿鸥名垂一线时留下的东西。

杜浪脸色肌肉顿时因悲痛而显得扭曲。

“我等遭奸人设计,以为是他们背叛了盟主,害了北城一族性命也铸下终身大错。七弟他当年受了北城绝临死一掌,修为大损。他那样高傲的性子,不知道这几年是如何度过的。他,已经死了吧。”

喻红林惜道:“断命琴师人琴俱亡。”

“他既然已死,只怕你们要失望了。”

“他的下线是谁?”

“你们一直都在找的人。”

“是狮子匪!”喻红林眼睛陡然放出光来。

“不错。可惜现在你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喻红林道:“谁是狮子匪?他是不是白大哥?”

杜浪脸上一冷:“谁告诉你的?简直是胡说八道。白衣归客,又怎么会和我们这种人是一路。”

“但那一日在大雪湖,雪侠的小屋,他救了你的性命又轻轻地放了你。”

喻红林猜北城敬一定非常满意现在杜浪的反应。

“白以不是狮子匪,狮子匪另有其人。”杜浪斩钉截铁。

“那狮子匪的身份究竟是谁?”

“你以为我会将他的秘密泄露给你这个外人?那个连我自己都没见过真面目的老大哥?”

喻红林厉声说道:“若你还是这样死板固执,不求变通。那就等着替你这位兄长收尸吧。不,你也许会死在他的前面。”

“破官儿你打哪儿来,就回哪儿去。”杜浪不为所动,“既是上天指引你来到这儿,那么他也会照鉴你离开的路。”

“你若还有信仰,我便带你离开这鬼地方。”喻红林认真地道。

“可惜我已没有。”杜浪冷笑道,“血手半生杀戮无数,早该下地狱受千刀万剐,也不须任何人的救赎。破官儿,你还是现实些,别再做这种让人笑掉大牙的侠客梦。”

“所谓侠,其本身就是不可实现。杜浪,我亲眼见过你编制的东西,这绝不是一个人性泯灭的恶魔所能创造得了的。就和你腰上的那青色玉佩一样,你的心里也同样还有一方明镜台。”喻红林将竹刀丢向杜浪,叫道,“这可是你的刀,现在我还给你。”

杜浪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变了,浮上一抹青光,那是他师祖用尽一生修的一把刀。

可他当掉了他,只为了一顿果腹之餐。

“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这八个字在浇烫着他的眉头。

杜浪迟迟不能去正视那把竹刀,他抛弃了刀,也抛弃了再捡起它的资格。这是死罪。

“如果你继续呆在这里,便是什么也做不了。回到聊云城,不论是对是错,事情总得有一个了解。”喻红林从他身边走过。

“破官儿,我欠你二两银子。”

杜浪低头默思了许久,终于说道。

索性,喻红林还在门口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