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岸撬开墙上的三块石砖,伸手在里面鼓捣了半天,终于给他掏出一个黑布包来。
待看清那布包里的东西,陈冲不由得惊呼出声:
“这是阴雕红玉髓。这宝贝,你们是从哪里偷来的?
这块美玉呈鹅蛋型,有着半透明的桔红色泽,质地坚固细腻,晶莹剔透。轻轻敲击其声清脆悠扬,如鸣山音海涛。
光是美感,这玉已是价值非凡,阿岸必然也是看中了这点,所以才待价而沽,想要寻个高价。
但他还不知道,这阴雕红玉髓还代表了一种更重要,也更隐晦的一层身份。这是狮心门中第四把交椅,豹石女的身份凭证。而这一信息的公开,也无形之中传达了豹石女的死讯。
这一信息,在追查清流盟旧案长达三年的云护府中,早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阿岸放下红玉髓,道:“原本我们是想盗城外黑山头的一间老坟,没成想临时改变了计划,把事情弄成现在这副局面。”
陈冲道:“你们遭遇了什么变故?”
阿岸回忆道:“事情还得踩点前一天说起,那时我俩在酒肆里喝酒,突然听喝醉的一个刀疤脸说起,有大户人家的女儿,死了都快三年。不知为何,却还没发丧。云护府也没人来看,那家人就这么草草地在房间里造了个水晶冰室,保存尸身。那墓室里藏了不少宝贝,防备也不太森严。这不是现成的买卖吗?我和阿光就动了心思。”
连死人的东西都碰,这两个贼真是无可救药。
陈冲暗叹一声,原本的一丝同情也瞬间消散。
他又问道:“那户人家家主叫什么名儿?”
“听说是姓白。”阿岸抓了后脑勺,半天才道,“还是姓贺、姓黄,姓洪?哎呀,我也记不清了。”
陈冲气道:“怎么全是颜色……你小子是不是在唬我?”
不待阿岸开口,二人身后空气中忽然异变,一阵利箭划破之音连连暴动。
陈冲尚未思考,那股冲击力让他整个人一震,与阿岸撞了个正着。两人一人倒在墙壁,一人滚入桌底。
还未来得及叫痛,纸窗上一个马蜂窝,无数“马蜂”呼啸着刺穿小屋内的一切。
挂在墙壁中央的画卷顿时变成一团泡沫。
这一阵箭雨未止,下一阵又来了。
陈冲脸皮贴着墙根下意识地往角落滚去。
他在倒身的一瞬间,一脚扫中阿岸的小腿。
幸亏这一脚,阿岸得以活过了这一阵乱雨般的快箭,还能活蹦乱跳。
而他身后原本压着的那几个陶器也被射的粉碎。
阿岸慌忙大叫道:“是那帮人来了!”
陈冲冷笑道:“来得可真够快的!可惜聊云城还容不得他们撒野!”
“你要出去和他们决斗!”阿岸惊道。
“可惜若是这样,就没人再保护你啦。”陈冲一脚踢断挡在二人之间的羽箭,滚到他身旁叫道,“小子要命的,外面哨声一停,箭雨止住,我便带你冲出去!”
“我……我还是呆在这里好了……”
阿岸害怕地嘟囔着,还好陈冲没有听见。
此时此刻,他一分一毫的斗志与注意全都集中在了屋外那悉率的换弦微响之中。
但听急剧一声哨响,乱下的箭雨纷纷止住,取而代之的数道金戈出鞘的交击声音。单从这整齐的拔刀声听去,便知这围住小屋的敌人就不下二十,且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万人难敌,果然都是好刀啊!”陈冲嘿笑了一声,对阿岸喝道,“小子,做好死的觉悟了吗?”
“我们会死在这里吗……”阿岸呆道。
“废物,方才在桥边不是得瑟得很吗?怎么热血一退,就全是恐惧了呢!”陈冲锤了他肩膀一下,叫道,“不要哭,为了救你,我可是已经准备交代后事了!小子,走吧!”
“咣”的一声,伴随着一声撕裂的刀声,屋子的木门轰然便被斩成碎末。
带头冲进来的是一只三人小队。
陈冲听着脚步声,趁对方还未发现自己的位置,一脚踢出将那领头之人绊倒在地。陈冲不给他反应的时间,整个人扑过去一个肘击狠狠打在他的后颈上。身后两道虎虎刀风刮过,陈冲低头避开,回身踢中两人胸口。
在这狭窄的空间内,长刀施展不开,无形之中也帮了陈冲的大忙。
窗外那声急切的哨声再度响起,弓箭上弦,又是一阵疾羽欲来。
陈冲心中暗骂一声:“这般大的动静,这附近巡逻的云龙卫怎么还不来?”
阿岸正要站起,看看情形,又被陈冲整个人按倒在地。
“这是前头兵,来瞧瞧咱们身上穿了几个窟窿。”陈冲哈笑道,“可惜,并未如他们的愿。”
说话间,又冲进了三五个刀客,手上皆是带血,刀光闪闪,像是擎着道闪电。陈冲活动活动筋骨,从地上拿起把刀。双方在屋中较量了一番,打翻打破东西无数。陈冲身上添了几道伤,那几个刀客则全倒了下去。
阿岸从床下爬出来急道:“陈大哥,不如咱们把那破玉给他吧!这报仇的事,以后再说。”
“蠢货。你把这宝贝拱手送给他,他们就更没有心慈手软的理由了!”陈冲将墙角的木柜推到门口死死抵住,大声叫道,“你给我记着了,猎卫可不做这样赔本的买卖!”
“那怎么办?阿光已经死了,可陈大哥你和我们不一样,你不能再为这块破玉送死了!”
“小子,你本性不坏,怎么干起了盗墓贼的营生?”
陈冲探出头立时几箭射来。
他飞快躲开,回头叫道:“听你的口音,不像是聊云城人氏。”
“我从慕城来,那是个小地方。小小年纪净想着出人头地,一时脑热就跳上了南往的盐车,谁能想到现在会变成这样。”
“慕城,那是墨城的地盘儿。今天若能活下来,你到猎卫府来,通过了武考,我便收下你。”
“那文考呢?”
“瞧你这憨样,怕是大字都不认得几个吧!”
“太看不起人了,别的不提,我认得那个‘大’字。”
“好,你说说,‘大’字怎么写?”
“为人在世,肩头挑得住端得平,那便可称得上大了!”
“看你小子生得贼眉鼠眼,獐头鼠目,肩膀倒是齐整,是个好农夫。”
“我爷是,我爹也是,可我不当农夫,我要把蒙在我眼睛前的那条布摘掉,我要做一个‘大’人。”
“胆子不大,贼心不小!”
值此关头,两人说说逗逗,反是大笑起来,那股子担忧恐惧也去了几分。
屋外一个低沉厚重的声音打断道:“住手,屋内的可是鹰扬门人,猎卫一队的陈副使?”
听见外头弓弦声渐渐放了下来,阿岸说道:“陈大哥,他好像在叫你。”
“小声。”陈冲细声说完,冲着窗外大声叫道,“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我不认得你们,你们倒认得我?”
“认得认得,还请陈副使出来一叙。我家主人爱惜人才,早让我备上一份厚礼送给陈副使,也送给喻总使。”
阿岸听出声音,低声道:“是那个拄原树枝的老头!”
到这时陈冲也终于分辨了出来,确信不误。
这声音就是方才在桥洞下,那道貌岸然的粗衣陋服的清癯老者。
他果然是追来了。
陈冲听他提起喻红林,更是古怪,叫道:“别装神弄鬼的,你家主人现在在哪儿?要送个礼,自己怎么不出来走走!”
麻老莞尔道:“天色尚早,怕还是在云江边上泛舟观山景。”
屋内死尸遍地,空气中还弥漫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两相比较,陈冲听了,更是嗤之以鼻:“真是好悠闲的兴致!这地上的人却是再享受不到了。”
麻老淡淡道:“若是能请到陈副使,猎卫的诸位,死这么几个废物,又算得了什么?”
陈冲昂声道:“你们认错人了,眼下屋子里的只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哪有什么陈冲,新冲!”
阿岸附和道:“你们最好别放箭,否则我们就真会冲出去!一阴一阳,冲死你们!”
麻老身后那个叫做布三的武士喝道:“陈冲,你今日已是死到临头。还在这口说大话,猎卫府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此事本与你无关,可你既然死不听劝,那也怪不得旁人!”
“谁大难临头,还犹未可知吧!”
“你!”
出乎在场众人意料,陈冲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自信和沉稳。
他听见一种熟悉的军号之声,那是云护府诸卫在集结队伍。
此地的动静,就算是瞎子也该注意到了。不论来的是云护府三卫中的哪一卫,都足以将这战局扭转,届时要倒大霉的可怜哭都没地方去哭。
陈冲故意激道:“阁下若是不想做阶下之囚,现在便是你最后的逃亡时间!”
“是吗?”麻老出乎意料地一笑,他的语气仍是丝毫不乱,一副胸有成足的样子。
陈冲心中不知为何,突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这种预感让他的心跳陡然加快起来,麻老的那声笑还萦绕在他耳边不散。
“快点来吧。”陈冲暗暗祈祝,“这里可是聊云城心腹之地,云护府的眼皮子底下!云护府!”
但事实几乎撕裂了他的脸孔,戳穿了他的耳膜。
那军号声不仅没有接近,反而是渐渐远去,最后再也听不到了,竟像是从未注意到这里一般。
是谁给他们打了招呼,装聋作哑,见死不救?
陈冲如遭雷击。
他大惊失色,不断地自问道:“怎么可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刻,他几乎被自己的信仰击溃。
麻老低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布三冷笑起来:“看来,陈副使这次是失算了!”
“是你,你们做了什么手脚!”陈冲立刻意识过来。
布三反问道:“我们做手脚?你们云护府的事,我能做什么手脚?你们猎卫难道没手没脚,要别的人来做?”
说得身后一片笑声不绝,麻老道了声,布三方才将玩笑打住。
阿岸惶然道:“陈大哥,没人来救我们了吗?云护府的人呢……你的兄弟们了……”
陈冲神色也暗了下去:“一定会有人来……只是也许已经来不及了。喻总使,你现在在哪儿呢……”
布三道:“喻红林,他如今自身难保,能否活着走出聊云城都未可知,你还指望着他?”
麻老咳嗽了声:“陈副使,你若是还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这壳里,人死了一地,我可不介意再点一把火。”
陈冲怒声道:“你们有种就放火,我看着大火起来,你们哪一个跑得掉!我被烧成黑灰,也爬出来将你们带走!”
布三丝毫不让,笑道:“正好毁尸灭迹,干干净净,陈总使,你说对吗?”
“我们要死了……”阿岸抱着膝盖开始啜泣,“阿光,我的傻大哥,我快要来陪你啦!”
陈冲听得心烦意乱,他想要伸头再看看外面情形,下一刻便有无数飞箭来欢迎他。
不要说带着阿岸了,就算是一个人想要冲出去,也是难于登天。自己可是正好对着对方的箭口上!陈冲脑中转过数个法子,但要想两人全身而退,莫过于痴人说梦。
“放火!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想要的答案迟迟不来,布三终于气急败坏地叫道,“火烧大些,烧得让全城都能给我瞧见!”
陈冲听了,却忍不住大笑起来,方才的种种不快尽似烟消。
阿岸抬起头,困惑地道:“陈大哥,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陈冲道:“云护之龙,本就是要浴火百炼,方能遨游四海,纵横两极!”
阿岸眼泪掉了下来,他才不想当什么烧烤孜然龙,他宁愿当一条小小的土泥鳅在粪坑里游来游去一天又一天。
小屋旁边本就有一个稻草垛,是上一年秋冬相交打下来的,没想到今日就成了他们两人的陪葬品。
阿岸还在哭,鼻子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是门外燃起了大火。
火蛇瞬间攀上门窗,不久又蹿上木梁。原本破旧的小屋,此时尤显得摇摇欲坠。那股呛人的气味越发肆虐起来,若在此地呆着,就算不被火烧死,也要被这火气给活活呛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