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破地方尽是些大石头,不好挖。这倒罢了,偶尔还冒出几截死人骨头和烂了的铜铁。陈大哥,你说这晦气不?”阿岸一边匍匐前进,一边抱怨道。
陈冲想了想道:“若我没记错,聊云风华录上有载,此地处于聊云古城之西,平野无垠,乃是旧时荒凉古战场。著名的西野一战就发生在这里。”
阿岸惊叫道:“啊!古战场,那不是说这里曾经死了好多人。”
“小声,你在这样大叫聋子也要发现我们啦!”陈冲又纠正道,“不是好多人,是四千二百三十一人,其中有一千三十一人身上流的是聊云的血脉。”
“那剩下的两千……三千人呢?他们又是哪城人。”
“那都是江南来的,有凡城,愁城,孤城,月华城,涯尽城,还有几个小城的人,大半又都是凡城。”
阿岸急切地问道:“有没有慕城人?”
陈冲苦笑道:“慕城名字虽然也有个城,却只是个小部落。当时应该没有余力参与此事才对。”
“是吗,那就好。”阿岸顿时放心了许多。
两人又爬了一会儿,阿岸熄灭了火把,地道里一下子灰暗无光。
阿岸用手肘顶了顶头顶洞壁,发出一阵吱嘎的绵长声响,地砖被他轻轻移开,一线光亮从那缝隙中投了进来。
“到了。”阿岸先探出半个脑袋,发现并无异常后,才将那块地砖推开,率先爬了出来。
一阵发冷,阿岸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陈冲紧随其后,不由吃了一惊,恐他还要再犯,连忙将他嘴巴死死捂住。
两人低身藏好,发现外头并无动静,这才舒了口气。阿岸满眼水汪汪,歉然十分。
陈冲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发现这与他所预想的大相径庭。
房间正中摆着阿岸所说的那抬玉棺,那股寒气就是从其上散发出来。整个房间陈设一应俱全,多偏红紫这类欢喜之色,并无那种诡异的森林气息,倒像是一个女子的闺房。
书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四卷书,墨已研开。笔搁上墨迹未干,主人似乎是忽有急事出去了。一旁是两个大木柜,放的也尽是一些书卷字画和趁手的古玩珍器。
陈冲拿起那副未完成的画纸一看,发现上面绘的乃是日落将晚,水天一色,群雁归去,一轮月白忽焉而出的浩远图景。
彼时,江山烟气弥漫,舟与人尽化成一个小点,与青山相映,渐远渐无穷。
那远山还只匆匆勾勒了一个雏形,恰因如此,反生出一种虚实相错的美感来。
陈冲往下看去,发现并无什么题字或盖章,心道:
“这主人该是个风雅之人,不知这画中寄托着什么?”
阿岸一上来就围在那玉棺旁,这时像是找到了什么宝贝,兴奋地叫道:
“陈大哥,你快来看。”
陈冲放下那画纸,走到阿岸身边:“有什么发现?”
“这玉棺可有门道呢,我找了半天,总算给我破解了。”阿岸得意地一笑,他伸手在那棺槽边缘上轻轻叩了一下,那晶莹如雪的玉棺忽然产生了惊人的变化!
从那棺盖下这时也不断渗出雾状的寒气来。陈冲以为这雾气或许有毒,下意识地后退三步,用袖子将鼻口掩上。
阿岸并未想到这一层,他仍是满眼放光地盯着那玉棺,整个人如同是痴了一般。
陈冲叫他名字,他亦是没有反应。
等到雾气散去大半,那玉棺又清晰起来。陈冲上前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这时的棺盖上竟然出现了一个女子横卧的图像。陈冲本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他很快明白这就是事实。
是这棺盖变成了透明!
棺中所躺是个姿容绝美的女子,肌肤白皙,光滑如玉,像是多日未见阳光。
三千青丝直垂到腰畔,犹如水畔拾起一瓣落花。女子双眸紧闭,修长的睫毛微微向上卷起,那淡淡的哀怨如泣如诉,苍白的双唇,丛生的憔悴,与她身上那件朱红色的长裙碰撞,剧烈到撕裂。
那张完美的面孔带着抹浅笑,似触手可及,使人情不自禁地想去替她将鬓前的秀发理好。手指一碰到那如千年寒冰的棺盖,心也瞬间寒彻至骨中。
阿岸失魂落魄地道:“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
饶是陈冲,也是唇边轻轻发颤。
他呆住半晌方道:“阿岸,这棺中的姑娘就是你说的那死了三年的……”
棺中这女子面色如玉,有些病态,除此尽与常人无异,就像是随时都有可能醒来。
这般的绝代风华,怎么可能是个死人?
“陈大哥,我也不敢相信。但这长安符总不会骗人吧。”阿岸指了指棺中人叠放在胸前的素手,十指之间放着一个一小片。也就是聊云人口中的长安符。
聊云城信奉云神,家家户户每逢有新儿出生,就会去云阁之中为孩子求得一枚长安符,将生辰刻在正面。
这长安符用的是聊云独有的一种长竹,到季便从破土而出,扶摇直上。
这长安符制作也许并不珍贵,但对拥有者来说,其意义并不亚于其他一切。
孩子像聊云长竹一样长大,娶亲,生子,像他们父辈一样老去。
等到一切结束,长安符的主人便如渡过一个轮回,由其他亲人代为交回云阁,将冥期刻在反面,与棺椁一同埋入地下。
云卷云舒,不管符主人是功德圆满,还是罪恶滔天,人间世人间消,长眠后尽是长竹地下的一抔黄土。自此完结。
看到那封棺时刻下的冥期,陈冲心中惊骇不已,仿佛有山海吟啸。
棺中长安符所刻,前两字被指窝挡在,但其后那九年二字却是万般清楚。
二十年来,聊云城只推行过永佑和丰宁两个年号。
当今城主于十二年前即位,改永佑为丰宁。
如今是丰宁十二年,如此说来,那被挡住的二字定是丰宁。
这绝色女子果真是在三年前就已去世!
可她若是假死,云阁向来苛责,又怎会如此粗心大意?
那一抹恐惧在某一刻冲破了他,陈冲猛地回头,死死地盯着那女子。
你究竟是人是鬼!
你是真的死了,还是像死了一般地活着!
“你们是什么人?”
就当两人面面相觑,谁都说不出话,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身后毫无征兆地响起。
墙角立着一扇一人高的铜镜,镜中有一个清瘦的身影。
一个素妆清颜,不施脂粉的俏丽女子掀开珠帘,走了出来。
她一身白衣,外罩着一件简单的水色布裙,显得憔悴哀伤,又是那般楚楚动人。
……
……
“你既然如此不情愿到云护府去,暂且就在这路次小院住下,这里少有人来。我在这儿一日,便护你一日周全。”喻红林说着,推开身前的那扇镂花木门,道,“这屋子不宽敞,但一人暂且住算是够了。”
杜浪没有说话,他走近房中,四下随意看了一眼,将身后的那个装竹刀的木盒放在桌上。
这大概就是他的答案了。
“我的房间就在对面,若有意外,高呼一声我便知道了。”
喻红林又添了一句,发现杜浪没有回应的意思,只好掩门出去。
他发现自己真是是越来越罗嗦。
白迟果然昏睡到午夜才醒。喻红林煮了些粥让他吃了,白迟精神稍复,又吃又睡了半个时辰。便问喻红林发生了何事。他只知道看见喻红林留下的指示,就壮着胆子跟了上去,在那条路上不知走了多久,好像是进了一个谷口。
但后面发生了什么,他怎么一睁眼就回到聊云城了呢?难不成是鬼撞墙了吗!
喻红林见他疑神疑鬼,也打算把杜浪的事告诉他。
可方一开口,门外就有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响起,简直比骤雨还急促。
这么迟的夜,究竟是哪位老朋友还记挂着自己呢?
喻红林想不出,白迟更显得茫然。
但两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念头,这么晚才来的绝不会是个好消息,这么迟才出现的也绝不是该交的朋友。
他们真想假装没听见这敲门声,然后继续他们的谈话。
但偏偏那不速之客是个急性子,见迟迟没人来应门,敲门声也越发急促起来。
窗外的屋檐下有一盏昏黄的灯正在摇曳,陪伴它的唯有这夜与这夜的风。
它看起来也烦忧极了。
喻红林终于起身去开门。这灯似乎也已等了许久。
灯下是否站着一人?
灯下方才站着一只鬼。
门大开了,可那敲门的人却不见行踪。
难道他已等得不耐烦,愤怒地离开了?
喻红林想不出,他正要关上门,忽见地上多了一物。
他捡起来一看,那是一封类似请帖一样的玩意,抬头写着“喻总使亲启”五个烫金大字。
喻红林将这奇怪的请帖递给白迟,白迟一边看一边读了出来——“风云将至,望君珍重。”
白迟又翻到背面,发现上面画了一副斗兽图。
占据左部山岩的是一只双耳朝天,四肢修长的尖嘴兽。
与其相对的是一只狗头异兽,毛发浓密,身躯粗壮。在这狗头异兽身前,这尖嘴怪顿时就显得软弱和渺小。
但即便如此,这狗头异兽仍是不敢轻敌,进退之间,充满了戒备。
而在这尖嘴兽与狗头之上乃是一片滚滚雷云。
神龙见首不见尾,仿佛有一股伟岸的力量正在吞云吐雾,翻滚天地。
与这股云层中隐藏的雄伟力量相比,其他的一切,无论这尖嘴兽还是狗头都太过渺小。
白迟好奇道:“这怪画又画的是什么怪物?咦,怎么越看越眼熟呢。”
喻红林听说背面还有图画,一把将那请帖从白迟手中夺了回来。仔细看着那副图,深深思索起来。
半晌之后,喻红林忽然揭开灯罩,毫不犹豫地就将那请帖送入了火焰之中。
请帖一遇火,那火苗饥渴地窜了上去,一下子就将它整个吞没。
“喻哥,好端端地你怎么将它烧了?”白迟惊道。
“小孩子的恶作剧,还留着过年?”
喻红林没有再多废话,他出奇得安静。一声不吭地离开了白迟的房间,只听见一声重重地关门声。
白迟指了指自己,小眼睛眨眨像是就快消失了一般。
……
……
这少女从天而降一般地出现,小屋中的氛围顿时凝重了起来。非凡之静默。
两人大惊失色,阿岸犹为骇然,皆是没料到这墓室之中竟然还住着一个活人。
而且偏偏这活人和这死人除了冒气,都太像太像!
此刻只要这少女大叫一声,屋外的守卫会马上发现有人潜入。
而他们无疑也就成了活生生的瓮中之鳖。
陈冲竭力安抚道:“小姑娘,我们不是坏人,你大可以放心。”
他估计了一下两人的距离,若是不走极端,他阻止不了对方。
但他的荣誉感不会允许他伤害这样一个亭亭的小姑娘。
“对,我们……我们只是路过,路过……”阿岸越抹越黑,“上来瞧瞧,瞧完就走。陈大哥,时间不早了咱们是不是该撤了,别打扰了人家休息。”
陈冲瞪了阿岸一眼,阿岸委屈地叫道:“上次来可没见到。”
陈冲急得眼冒金星,少女越是不说话,他心里越是惴惴不安。
谁知这时少女忽噗嗤一声,看着灰头土脸的两人,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记得你们,你是云护府的人。你穿着真好看,你是猎卫?”
阿岸大喜道:“陈大哥,你听,她说他认识你。”
“人家是认得我这身金袍。”陈冲狠狠地打了阿岸一下,警告他闭上嘴巴,不要废话。
少女道:“不碍事,人和袍子一个样。”
陈冲道:“小姑娘,我叫陈冲,如你所说,一个猎卫卫。”
“你们云护府好端端的,不去抓那些大坏蛋大恶人,怎么光天化日挖了条地道,潜进我家小姐的闺阁之中呢?”这少女像是太久没与人交谈,一开口就连珠炮弹似的直往外蹦,眨了眨眼睛,“难不成是挖偏了?可这附近,也没其他什么人家呀。”
“不瞒姑娘,此番以此种方法,我二人唐突前来,只为了将一物奉还。”陈冲踢了一脚阿岸,阿岸极不情愿地将那锦盒从怀里掏了出来,闭着眼睛扔到了桌上。
阿岸甩头努力不看:“喏,在这了,谁爱拿谁拿去!”
“便是此物。”陈冲打开锦盒,指着那枚阴雕红玉髓道。
他暗想这东西如此贵重,主人带入墓葬,生前必定也十分喜爱。
这少女若是玉髓主人的贴身侍女,自当对这玉髓非常熟悉。
不料少女接过那枚玉髓,却是一脸疑惑:“呀,这是什么东西?”
“你再仔细瞧瞧。”
她肯定地道:“这不是我家小姐的东西。”
阿岸气冲冲地道:“怎么可能,我明明就是从这儿拿走的!如假包换!”
“你说你是从哪儿拿走的?”少女终于想通,讶然道,“原来你是个贼,你们是来第二回!”
“什么贼贼贼!这个字可不能乱叫。偷东西被抓住了才是贼,偷得神不知鬼不觉,这能叫贼吗?这叫本事!”阿岸挺直了脊梁。
“不论成败,贼就是贼。”陈冲踢了阿岸一脚,“还不快向这位姑娘道歉!鹰扬门可收不下一个自吹自擂的下流坯子!”
阿岸叫声吃痛,当即半跪在地。要他向一个女子认错,他本是极不情愿,但听到陈冲要代鹰扬门主收下他,顿时喜出望外,咚咚咚对着那玉棺和少女磕了三个响头,神态极真诚地求饶。
“也罢,我家小姐也饶过你啦。”少女无奈地叹了声。
“姑娘……”
少女笑道:“叫我阿玉就好啦。”
陈冲道:“阿玉,姑娘,这玉髓你当真确定?”
“我服侍小姐三年,从未见过她有这样一件东西。也许是我记错了,也许是小姐收着没让我瞧见。”这少女接连说了好几个也许,陈冲仍是半信半疑。
“这棺中人,当真就是你家小姐?”陈冲深吸一口气,“请你务必告诉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