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牧和小慎两个人抵达辽阔而可爱的地面。
“真讨厌悬空的感觉。”小慎说。
看见小慎跟在后面,摇摇晃晃,似乎有点晕机,龙牧只好一把抱起这个家伙,“天天飞来飞去的人居然给我晕机。”
小慎得寸进尺,干脆树袋熊一样抱紧趴在龙牧身上。
“喂,上了车就给我下来。你当你是少爷我是保姆啊!”
“请爱护小朋友,谢谢!”小慎有气无力地说。
这个小鬼有一种越来越娇弱的趋势。龙牧只好背着小慎,就像爸爸照顾儿子一样。他哀叹:“唉,我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儿子呢?”
能回来其实也很辗转。他们花钱弄到出入境旅客护照身份,这是与某个男人的交易。
以一个既痛苦又带来财富的真相交换。至于那个男人会如何接受——
暂时顾不上那么多。
出了机场,龙牧经过免税区的报刊亭,腾出一只手,“老板,给我那本杂志,对,漫画的。”
一路找到出口,下飞机的大队乘客在排队等的士。龙牧拍拍背上的小慎,没有反应。睡着了?龙牧拿这个撒娇的小鬼没办法,干脆靠在栏杆上,抖开杂志,让等待的时间好过一点。
队伍不断向前挪移。龙牧忽然感觉震动了一下。他看看四周,又没有什么异样。轮到他们上车,龙牧归心似箭,带着小慎上车。
再度感觉异样,是在将小慎抱下车,站在自家小区门口的时候。
这是夏日即将过完的午后,四周没有旁人,听得见微风之声,以及蝉的细鸣。龙牧觉得肩膀和双臂越发的——轻。
龙牧放下小慎,靠在社区健身椅上。
“你怎么了,小鬼?别睡了……”
仿佛昏睡不够的小鬼,身体若隐若现。龙牧不是不知道小慎有隐身的异能,但眼前的情况看起来似乎不大对劲。
该不会是要死掉了吧?龙牧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到了。他不断地摇晃小慎,小鬼终于睁开眼睛。
小慎刚才梦见了很多……梦中在思考着问题……
为什么他能够穿过过往的时间荒野,在其他人被局限和困住的时候?
为什么他最终仍然进入荒野之城?
为什么他在此刻有一种接近至高幸福的感觉?
这些都不要提,也不用告诉谁。
小慎整个人瞬间沉重,落到地面,猛然朝龙牧做了个鬼脸。
龙牧抓住他,揪了揪他面团一般的脸孔,以示惩罚。
“现在我们去哪里?”小慎躲避开手指,跳远几步。
“我要回家啊!好好躺在我家的地板上,那可是高级地毯啊,比床还舒服。”龙牧向前走,小慎跟在后面。
“叶幸姐姐呢?你不担心吗?”
“不担心,我有直觉,她不会有事的!”
“什么是直觉?”小慎很认真地问。
这个,龙牧专注地思考了一下,“一种看起来没有根据但有时候挺准确的感觉。”
“不,所谓直觉,就是我们的潜意识,在默默的分析运行中做出的判断。”小慎解释,“因为最大概率用到了我们的逻辑思维,超越了知识偏见和假象,因此,正确率非常高。”
原来小慎不是求解,而是反问。龙牧不得不承认,小鬼说的可能是对的。
“你怎么忽然这么有学问了?”
“因为我本来就很有学问,天生的。”小慎笑了。
龙牧和小慎在交谈中不知不觉已经走上楼。
龙牧的父母不在家,出门度长假去了。门的背面贴有纸条,是父母对龙牧的叮嘱:“出去玩也不要太野。”
龙牧想,原来他们还以为自己是玩得忘记了回家。真是乐观的父母。
龙牧翻冰箱,找出可乐,大口喝,还递给小慎一听。
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两个人愉快地打嗝。
小慎突然问:“你喜欢他们吗?”
“谁?”
小慎指向墙壁上的相框,那是一张家庭合影。
“哦!讨厌的罗唆的但是多数时候很可爱的老妈!”
“那老爸呢!”
“有跟年纪不怎么符合的幼稚,因此,也不大严格要求我,有时候还会称兄道弟。最近貌似也对电脑联网游戏感兴趣了。都抗拒了好几年。”龙牧畅快地叹气和评价。
自然,龙牧有个和谐的家庭,也是个与周围氛围协调的孩子。
龙牧舒舒服服地躺下来,“所以,我常常换兴趣爱好啊!他们统统都支持!把考试成绩看得很轻!”
“听起来好像不是所谓的负责任的父母!”小慎说。
“对啊!不过,我喜欢这样的父母。”龙牧很随便地说。
延续,但又截然独立的生命体。
父母对孩子放松要求,孩子反而特别有责任心。龙牧就是个例子。
“你呢?”龙牧问小慎。
高夏保持着最有规律的作息。睡觉,起床,吃饭,交谈,和“父母”说话时候,一如既往地带着一点孩子气。在父母面前,小孩子不就是永远的小孩子吗?
伪装的本事很不错啊,高夏。在卧室里,看着玻璃背面出现的映像,高夏这样想。
然后,在父亲去工作的时间段,高夏去见安田教授。
离开了S城,暂时落脚于本市一家五星级宾馆的安田教授,想见一见叶幸。但是,原本计划好安排他们见面……
洞悉高夏经历的叶幸,是不是觉得没有必要再见安田教授了?
“无法联系叶幸了?”安田教授问。
高夏与安田教授并列坐在城市广场中间的长条椅上。大群的白色鸽子笨重地起飞降落。
“可能叶幸临时有自己的事吧。”高夏只能这样说了。
“没有关系,我们可以等!不过,我很担心。”安田教授思索时的样子令高夏有一种特殊的直觉——仿佛,他曾经见识过这种科学家充满控制感、信心感的时刻。
担心,是与叶幸有关吗?高夏急切地看向安田教授。
“拥有的各种生命体的过去越多,将会抵达万物,不,应该说,是抵达我们这个世界的命运。”
那么,为什么要担心?高夏努力回想查阅的资料。
“那意味着,一个个体要去承载对世界最后的命运的认知。她,如你所说,只是一个少女!”安田教授在此刻似乎还想起了挚爱,“探究真相的她,承载了过分沉重的责任。还有我们的孩子……”
这是高夏第一次听说他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在开始的时候却结束了。”那是庞大密布的悲伤阴影,令人如同身在牢狱,无法解脱。
安田教授在问自己:“他出世即夭折了。是偶然,还是必然,没有人能够确定。”
“所以我们最后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希望他可以重生!”安田教授的神色特别严肃可怕。外面的天空是一片和平的湛蓝色,白色的鸽子憨态可掬地飞来飞去。
人和景色,格格不入。
高夏忽然打了个冷战。
“难道你们克隆——”
安田教授点头,“任何一个动物的体细胞的细胞核都含有完全相同的遗传物质。因此,只要取出一个体细胞,放到一个没有受过精的去掉细胞核的卵子中……”安田教授仿佛是在背诵着科学论文,“我们一直保留着细胞——但没有决定是否要实行。当我的太太在空难中消失,我决定启动这个计划。但是,这项技术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才逐渐成熟。等到我开始使用,又过去了一些年头。”
“后来,通过匿名提供的机构,我找到配对,完成了那个科研行为!但已经是在世纪之交。然后,我得到了他,亲手抱住自己孩子的感觉……多么不可思议的感觉。让人想要流泪。”
安田教授一反常态,显得激动又稚气。
高夏已经被这个突然揭晓的秘密震惊。他为什么告诉自己,不会与自己的身份有关吧?
不对,从时间上来计算,那个孩子与自己不契合!
虽然他无限关注自己生命的来源,但是也不想打破常态。他现在这样生活也很好啊。
“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命运如此巧合!”安田教授接着说。
高夏预感到有其他因素打破了安田教授的预料。
“那个孩子……消失了!凭空的!”安田教授无比沮丧,这大概是他最为脆弱的一刻,并不次于他得知M夫人离开这个世界的空间。
安田教授双手抚额,陷入极度的悲哀。
那么,那个孩子究竟算是子系还是孙系的血缘亲人?高夏隐约觉得这样的命运太过难堪,带着先天的沉重与混乱。
关于那些主题。
叶幸记得老人所陈述的主题以及与主题有关的叙述。
生命之始,是喜悦还是悲伤?
生必然伴随着死,有始,然后势必有终。这样想,生命之初难道不是应该为之悲伤?
那么,宇宙也不例外,有其生命的序曲、前奏,以及休止符。
那么——X也不会例外。
生命的进程被定义为时间。但实则时间只是进程的刻度,而不等同于进程本身。
因此,时间并非刚性的尺度,就像爱因斯坦提出了相对论,时空是可以相互转换的。
最坚硬的,是进程本身。真正艰难的,是改变事物本身的进程。
X制造时间荒野,那只是以时间之名所制造的封闭空间。
荒野之城,也不过是个体记忆的回溯技术。
准确说,荒野之城类似于最高明的催眠师,在密室当中给一个人强力催眠,让人带着意识回到过去的记忆。
如果现实太过悲苦,忍不住沉湎记忆的人,就永远不愿意走出来。那个自我的意识,重新寄驻进幻象里的自己的身体里,去生活、说话、拥抱,与所爱的人……
在虚假幻境里活着的人,不愿意回到现实。但所有的生命,微小的甜美、幸福、安定、快乐,终归还是转为永远的离散和悲怆。
死亡是恒久的哀伤和恐惧。
即便明白了这一点,叶幸还是露出微笑,那是天真如孩童,单纯而稚气的,也是快乐的。
只要不去觉醒,沉迷于幻梦,就遗忘了恐惧。
母亲做了自己喜欢吃的汽水蛋,父亲做了另外一道菜……
父亲的肩膀,真实得几乎就是真实本身。她靠在上面,仿佛天塌下来,她也不必理会。
母亲的笑容那么快活,没有一点点悲苦。夏日午后,秋日雨天,还有冬日的校门口,以及春日的田野路边……这一切都很好,这一切都很美,但是叶幸的内心仍然听见最深重的叹息。
还是返回吧,来这个实在的苦痛的强大的坚硬世界来,也许只因为,她仍然还有现世的真切的挂念。
荒野之城,鲜花盛开,美丽幸福形同极乐世界,但这一切的本质为虚无,荒芜不堪。一切美好皆是过去的残像,被过滤苦痛,被剪辑,成为虚假幻象。
每一个人拥有的可以无限延长、无限缩小的一座城——那就是胸口内活跃着的心的疆界。那是我们自己的城池,是护卫住,还是失守,是毁灭,还是重建,都取决于我们自己。
叶幸的呼吸不断加重,她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触摸到X的本源的边界。
万物皆有规律。因为万物就是如此诞生,如此发展,如此消亡。
掌握一切过去,不仅仅可以计算未来——更可以倒推成因。
为什么制造时间荒野?因为清除异能者。
为什么要清除?因为他们破坏秩序。
为什么要维持秩序,是要实现什么目的?
时间荒野只是隔离,但并未残忍地直接消灭……
未来,未来究竟会怎样?
黎蔷,你是否能够看见,看到足够遥远并且属于我们全体的未来?
一直思索着问题的叶幸,没有提防到面前出现了一个陌生人。
这是一个双眼通红的男人,穿着工程师的制服。
他开口就直截了当,“你是异能者?好极了。”
这个人几乎得意地笑出来。
“你想做什么?”
这个陌生人摊开双手,又合拢,“当然是驱赶送走你这种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异能者?”
“有人告诉我,你就是。你果然是的。”陌生人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