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呆住了

病死记事(二)

字体:16+-

如果那天有人恰好飞过那片空地,就会看到我的记忆之一:天黑下来,是那种快要下雪的样子,李树增在一大片空地上遇到我,递给我一小块冻羊肉。

这是一小段很早很早但是无关紧要的记忆,是我在记忆中打下的木桩之一,像雪地中的木桩,让一些漂浮的时间和地方不至于丢失。它在我睡觉之后和醒来之前反复播放,每次都不一样,风从东吹向西,天要下雪,或者风从北吹向南,天只是黑下来了,有一棵杨树,没有一棵杨树,李树增弯下腰,李树增站着,有时候会有口琴声响起,但多数时候没有。

我提到李树增是因为李树增死了,我从小就知道他必然会死,并且随时会死。因为他太瘦了,他被孙子用砖头赶走、讪讪转身的样子,他坐在树下任凭槐花落满头顶的样子,本身就是在描述死,或者只能用死来描述。

直到那天,时候到了,人们说他靠在椅子上就没了动静,几乎就是熄灭了,面前还摆着凉下来的饭。

在去世之前,李树增因为过度衰弱去看过病。那段时间他偶尔会衰弱到不可见,在和邻居说话的时候,会突然闪烁,变成一阵灰色的嗡嗡声。

一个下午,他换上新衣服,慢慢地上了车,去了大医院,就像去走完某种例行程序。医院是世上最色彩斑斓的地方,有新鲜饱满的护士,有热乎乎的细菌,红色的绿色的,有一个医院有灰色的墙,他们给出的诊断是心脏病,开了蓝色的药,而另一个医院有黄色的墙,他们给出的诊断是神经衰弱,开了白色的药,还有一个医院有石头色的墙,他们在单子上写下一个结果,就像一种判决。

“少于一。”

那个年轻的大夫说,李树增长期少于一,他和旁边任何一个人算在一起,都不够两个人。这是一种无法补救的贫瘠。这种贫瘠在他的家里到处都是,屋子时常一片漆黑,钟表有时在那挂着有时不在,连他最喜欢的旧圈椅,都不足以成为那个旧圈椅本身。

李树增知道自己的命运,他很平静,像已经死了一样沉默,他在卫生所卖了二十多年的药,差不多熟悉所有的病。去医院不过是一种仪式,最后一趟出门,看着窗外的树,好让子女们完成人生。

在北方,很多老人都习惯说“喝方便面”,他们临终前尤其喜欢吃重口味的饭,在一些可以开窗的天气,等房间里的尿味散去一些,在坟墓一样的被子底下跟凑过来的儿子说“我喝方便面”。从医院回来后,李树增也开始喜欢喝方便面。他买了一箱放在桌子下面,汤非常咸,每次喝都是一次简陋的纵欲,他喝了好多回。

不久之后,他就坐在圈椅上死了。

人在病死的时候各有各的仪式感,有的铺张有的简单。我见过许多快要去世的人,有人会说出一个答案,留在世上等待问题的到来。有人会趁世上某地响起喜欢的歌声抓紧死去。有人在死前把弃用的内脏整理得横平竖直,在体内排得整整齐齐再去火化。有人把自己除以五,成为五具稀薄的尸体,需要搬五次才能入殓。

李树增的死是最简单的一个,他直接消失了,关于他的记忆逐渐只剩下那片空地。但我后来在别处偶尔也会想起他。说到这里,有两件小事都可以作为结尾,两个结尾都是真实的。

一个是大柳树路的葬礼。这一带经常能看到老式的出殡,人们点着了纸马,把磷洒在火里助燃,磷是有机磷,火是大火,里面有个纸马只有一只眼,它用这只眼怨恨地看着人们,慢慢地烧塌了。

还有,几年前我带大吴楠去我十岁那年去过的动物园,看到一只年老的鸸鹋,非常迟缓地走进一个黑屋子,它的神情让我想起了李树增,我觉得这只鸸鹋是他,但也很有可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