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呆住了

沉默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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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雨的时候,一个小孩一直在看我们,他穿得像一个志愿者,对着我们笑了一下。海风吹过来,他露出了巨大的铁牙套。

你好。

你从哪来?

那是一个好地方。

是啊……(赞许)(大拇指)

语言不通,所以我们只能聊一些最简单的事。只有只言片语,表达整块整块的事实,一些to be or not to be,你很好,我认同你,海在东边,轮船好大,等等。然后就不说话了。

风从海峡上吹过来,雨后的黄昏是粉红色的,这让我想起了八九月份时候,经常有一种粉红的黄昏,每当天空出现这种颜色,第二天就会是酷热的晴天。中午常有自杀的蚂蟥爬上马路牙子,像一道发黏的伤口,几分钟后就凝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细小话题,说上几分钟也没有什么意义,为什么提到了蚂蟥,为什么是夏天,为什么蚂蟥会死。

就在我想走开去买票的时候,小孩指了指清真寺旁边的小路,示意我和大吴楠跟他过去。在一个僻静的路边,有一道小门,他用力拔开生锈的门栓,回头冲我伸出两根手指,然后推开了小门。

里面是一个潮湿的后院,两个穿黑衣服的人坐在台阶上,他们在齐刷刷地吃黄桃,看到我在探头并不吃惊。院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有两份,两棵几乎一样的树,两个陶罐,两个扫把,两丛月季,一对小蝙蝠并排着飞来飞去。

我们稍微有点慌,小孩笑了一下,又露出巨大的铁牙套,意思是说,嗯。这是旅途当中第一件奇怪的事情,没有原因,没有结果,难以描述。

后来,我们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在一个非常小的港口下船,点了一份烤鸡。头顶上偶尔有训练中的战斗机飞过,轰鸣声让海面的颜色越来越深,防波堤上有一个老头,他独自在烈日下擦着一杆枪,没有一点要停下的样子。喇叭里的祈祷声反复响起,集市上熙熙攘攘,摊主忙着分拣货物,水果被放进生铁做的榨汁机,橙子是橙子,海面是海面,猫从街上穿过,烤鸡在滴油,生活在流淌,没人说话,这个叫班德尔玛的小城一片沉默。

从这里再上火车。窗外是巨大的缓坡,种满了油葵和玉米,每一道坡都横跨几代人的故乡。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往往只经过两到三个起伏。车上有一个带着旧皮箱的老人,他将在半个小时后错过下车的机会。所有的老人,都是一部封面油腻的口述史,他不一定会说,别人也不一定会听,他们平静地陆续消失。

目的地是塞尔丘克。这里有一个黄油漆的旧站台,站牌上只画着几个小人,和一些石柱子。还有一个咧嘴的emoji表情。塞尔丘克的本地人很少,到处都是干旱的月季和晒得通红的游客,神庙的废墟在山坡上静默着,两千年还是三千年。阳光很强,我在下车的时候忽然意识到,在马尔马拉海的沿岸,语言和文字是一种即将被废弃的工具。

下了火车,我们沿着满是马粪的古路步行去参观以弗所遗址。

路边是大片的农田和桃园,一个骑摩托的年轻人在路边招手,他浑身是机油,并不说话。伸手指着远处,从南指到北,给我们看从罗马时期就悬浮在那里的12块巨石,嗡嗡作响的蜜蜂,掉漆的拖拉机,还有芦苇丛中的甲鱼。我猜到了这些风景是一些无需印刷的明信片,上面有使徒约翰曾经走过的田野,有他的村子和果园。他顺手给了我几张,而我必定是收到了。

以弗所并不大,但是很深,古城的大理石上还有当年油灯烧过的痕迹,大剧院里有一个游客在残存的舞台中央闭着眼睛肃立,他在想象罗马人的喧闹声。神庙的雕像和柱子以倒下的样子表示倒下了,以弗所以一种崩塌的状态诉说着崩塌。

离开以弗所,沿着海岸线越往南,人们就越不说话。语言这种东西因为不准确而被放弃,人们只靠生活本身来交流。

有人从一头黑布做的假驴旁边经过,他捡起一块石子,边走边摩挲。有人在墓园旁边的瓜田里发现一只旱龟,他用烟斗轻轻敲打着龟壳。有人看到一匹马在空旷的坡上一动不动。这些琐事都是人类的卷宗,是无限绵密的修辞。它们同时出现,没有时序,逻辑和条理不重要。

8月初,回家的路上,习惯的生活在体内渐渐苏醒,我们抱着行李去喝咖啡,所有的美式都有那种大雨浇在炭火上的味,带着嘶的一声。一个大杯,杯里什么都没有,就是25块钱的熄灭之味。

我们无所事事,花了一下午说这种味儿,一直说到中学操场上露出地面的指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