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不再见
云闲阁主说完随即怔住,这种以身相许的桥段,本该出现在说书先生口中,此时却是出自他自己之口。
“咳咳咳。”假意咳嗽几声,想要掩盖这莫名的氛围,却有些欲盖弥彰。谁知女子的一席话,却让他真的咳出了眼泪。
“好,那便以身相许吧。”依旧甜糯的声音,却语出惊人。
云闲有片刻怔愣,才道:“这,那个,姑娘误会了,在下绝非此意。姑娘先休息,记得按时吃药,在下先行告辞。”说完亦不等女子反应,匆匆奔出了门口,甚至撞到了前来送药的店小二。
云闲阁主一口气奔出数十里,快要奔出城门口,忽闻见水晶豆腐特有的味道。这样的火候,世间也便两人能做到,除了有武当食神之称的格一外,便是云游四海的渡离大师,难道他在此处?
思绪还在飘飞,人却已经窜到了客栈的后厨。除了一盘正在冒着热气的刚出炉的水晶豆腐外,后厨已没了做菜之人的影子。他把客栈里里外外找了个遍,甚至方圆几里都已搜遍,却仍没未觅到渡离大师的半点影子,只得狼狈的回到了客栈里。
店小二已经又添了几个小菜,温了一壶酒,和那盘不再冒着水晶豆腐摆在桌上,丰盛的一餐,好像就等着他落座品尝。
云闲阁主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无论如何也说不明白。今天的倒霉事已然够多,他已然不想再管,便就痛痛快快的吃了起来。
吃饱喝足之际,店小二又一次来了。这一次,带着一张纸条出现,云闲阁主拿过纸条,便没再看店小二一眼,也没看纸条一眼,兀自走出了客栈。
此时又是黄昏,他什么事情都不想理会,唯一想做的只有睡觉。一觉醒来,一切如梦一场。
云闲阁主再次睡醒,已是三天之后。他才悠悠拿出那张被他捏得褶皱的纸条,上面的字却更显莫名其妙:缘字诀,昆仑虚。
他完全不知道渡离大师是真有事情让他去做,还是只是拿他寻开心,他决定,最后再信一次那个古怪的老头儿。
昆仑之巅,极寒之境,莫说大雪封州,便是仲夏前往,也是冰天雪地。
他突然想要放弃,放弃这唯一洞悉身世的机会。因为如果想要知道身世已是这般困难重重,那么知道以后的生活,岂非更是苦不堪言。
此时的他不过只是胡乱猜测,可是在多年之后却验印了他所有的猜测。
云闲阁主不想去昆仑虚,却已走在去往昆仑虚的路上。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自己做出奇怪的决定,更别说将要走向何处,去往何方。
冥冥之中,好似上天注定。
顾轻尘和唐三娘,经过百草门医仙颜素心的妙手,已然痊愈。下了大半年之久的大雪也终于停息,顾轻尘和唐氏姐弟也即将启程离开百草门。
在百草门,三人最得绿竹照拂,连下山事宜也是小丫头一手操办,顾轻尘对于在自己身前献殷勤的小丫头倒是格外有好感,甚至还教了她不少剑招。
颜素心现在还见的人,只有顾轻尘一人尔。没人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顾轻尘走的那天,她也未曾露面。
送行的队伍浩浩****,甚至可算是大规模的出山,也许大伙儿都只是假借送行的名义,进行大雪之后的狂欢。但是队伍却足够庞大,整个百草门门人几乎都假加入了送行的队伍。
顾轻尘一样的寡言少语。
没有人看见,在浩浩****的队伍后面,有一白衣之人,长身而立,迎着朝霞,远目眺望。她的眸中似乎闪着光,好像什么也没看到,又似乎看到了一切。
现在已经是在云梦泽小镇逗留的最后一天,明日之后,三人将兵分两路,唐亦轩带着唐三娘回唐门,顾轻尘则孤身离开,没人知道他要去往何方。
是夜,唐三娘敲开顾轻尘的房门,可惜人已不在屋中,屋子里只留下一封未封的书信,信封之处写着:三娘亲启。
娟秀的字迹,却有苍劲的笔力,诚然是出自顾轻尘之手。
唐三娘微颤着双手,轻启这封毫无重量却重若泰山的信封,信笺之上用同样的字迹,写了寥寥数语:浩大江湖,来日方长。
果然惜字如金!
唐三娘心下思忖:什么来日方长?不过是今生不见,来世不遇的苍凉。
这浩大江湖,你我再无相见之日!
想到我曾爱过你,我还爱着你。你的不告而别,就成了对我最大的惩罚。
有没有来世,她不知道。不过今生,她却再也没有活着见到他了。
“顾兄,顾兄。”唐亦轩的喊声响起,却在进门之际,看到跌坐在地上的唐三娘,吓了一跳。
“三姐?你怎的坐在地上?快起来。”说着去扶地上的唐三娘,却没有扶起来,反而看到了她手中被汗水打湿的信笺。
“顾兄人呢?”唐亦轩想问,却已无需再问,答案昭然若揭。
他似乎不明白顾轻尘的每一次不告而别。又看看三姐,似乎又能理解顾轻尘的选择。如果换做是他,也许也是这样的抉择,或者更简单。
他已不能改变什么,只有点了三姐的睡穴,让她好好睡一觉,不继续困在自己编织的泥沼中。
他则静静地守在三姐的床边,:三姐,天一亮,我们就回家。
是的,回家,回唐家堡,回那个已快一年未归的家。
三姐已然在外流浪太久,是到了要回家的时候了。回了家,一切便都好了。
他甚至等不及天亮,就带着昏睡中的唐三娘,赶着马车连夜离开了小镇。
可是又有谁能想到,家,有时候不仅是避风的港港,同时也会成为炼狱修罗场。
云闲阁主,一路向西,却错过了去往昆仑的路,直接一路直奔到荒漠。看着正在融雪的荒漠,他又一次残酷的发现,自己走错了。
当他从荒漠中九死一生逃脱之后,告诉自己:这一次回去之后就安稳度日吧。就算无知无觉也好过痛知痛觉。
只是命运又向他开了一个玩笑,也正因为这一次,他被真正卷入了权利的游戏。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夕阳西下几时回……”
是谁吟咏这无尽的夕阳?原来是那酒楼之上的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穿着一身洗得近乎发白的蓝布褂子,手中的醒木却是玉石质地,且是纯净的黄龙玉。只是常年握在手中,且被上面特意描绘的纹路误导,大多只认为梨花木。云闲阁主却一眼看穿了,原因无他,只因自己手中也有一枚类似的惊堂木。
残阳西斜,说书先生,已经开始说起了这场下了半年之久的雪灾。
说到动情之处,云闲犹觉,自己的人生也似这场大雪般,一如是场人人避之不及的灾难。
落日余晖中,一个的身影倏然出现在酒楼前。逆光中,犹如从天而降的神祗。夕阳下,长长的剪影似君临天下。
彼时还嘈杂一片的酒楼,而今却寂静无声。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进来的少年身上。少年却似看不到一般,径直走到窗边,坐到云闲对面。
众人的视线还在少年身上,少年却不屑一顾。
“顾兄?”云闲过了好一阵才喊出他的名字。
“嗯?你认识我。”少年似意外道。
“云闲,我是云闲啊。”好不容易在这荒漠的客栈遇到一个熟人,犹如沙漠中的绿洲,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存在。
而熟人却没认出你,饶是云闲,也终究带了几分焦急。其实现在的他,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那份闲适与泰然。无常的岁月让他尝尽生之艰辛。
“哦。”谁知顾轻尘仍只是淡淡应和一声。后又招来小二,点了酒菜。
“顾兄,敬你一杯,小弟先干为敬!”说完杯中酒已然见底。
顾轻尘却看着面前的酒杯不予理会,当云闲饮到第三杯之时,他才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两人又喝了许多杯,直至夜幕降临,繁星闪烁,也意犹未尽。
“换个地方继续吧。”云闲提议。
“好。”顾轻尘答。
然后,二人就在苍茫的荒漠中,在客栈的屋脊上喝了一夜的酒。
晨光曦微,一缕橘红的光跃出地平线。云闲微眯着睡眼,看着金光中侧坐的少年。
“你醒了,那我走了。”顾轻尘却先开了口。
第一次先开口,却是辞行。
云闲登时清醒过来,忙道:“顾兄,你要去哪里?”
“与你无关。”一如冷淡的声音。
云闲继续道:“或许,或许小弟和顾兄同路呢。”
“没人会去那个鬼地方的。”不变的语调。
云闲疑惑:“鬼地方?那个鬼地方是哪个鬼地方?顾兄不是去了么,难道顾兄不是人?”
云闲自知失言,遂小心翼翼的看向顾轻尘。谁知顾轻尘却不甚在意,继续凉凉道:“昆仑。”
昆仑曾是剑之圣地,亦是剑圣故居,昆仑派更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可是百年前,一夕之间,全族殁。自此昆仑便成了噩梦的代名词。
“昆仑?”
一石激起千层浪。“昆仑”二字字,无疑是云闲此时心中的巨石,激起的是滔天巨浪。
呵,真巧!云闲心想:若不是遇见你,我本已放弃去昆仑那个鬼地方了。不过,现下既然有人同路,那就不妨走上一遭。
云闲叹息道:“嗯,那可真是个鬼地方!我完全同意!”顾轻尘似乎很满意此时他的表现,亦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可是云闲拦住了去路,接话道:“顾兄且慢,就算昆仑那鬼地方是刀山火海,我也愿陪你走上一遭。”
顾轻尘似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许久缓缓道:“你不后悔?”
云闲道:“绝不后悔!”
两人就这样,迎着晨光,踏上了前往昆仑之路。走到小径的分岔路口,顾轻尘又一次问道:“你确定要随我上昆仑?”
“确定,肯定,以及一定!”云闲坚定道。
顾轻尘只是报以一笑,不置一词。两人就继续向着苍茫的雪山、未知的远方挺近。
期间大多是云闲问,顾轻尘答,倒也算不上多无聊。唯一的一点就是越来越冷,尽管经历了半年之久的中州雪患,这样的温度对于云闲来说还是太冷了。
“你,不冷?”云闲瑟瑟发抖,看向面不改色的顾轻尘问道。
“冷。不过雪山之巅更冷。”顾轻尘斜睨着,言外之意似在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云闲阁主只当看不见,大踏步走过,喘息道:“走吧!”
“不用这般着急,路漫漫其修远兮。”
云闲阁主说不清他们到底走了多久,总之在最后终于走到了所谓的雪山之巅,只是后面的记忆戛然而止。
“呜!”云闲阁主迷瞪着双眼悠悠转醒。
“施主,你可总算醒了。”一道苍劲的声音响起,云闲打了一个激灵,待看清来人才发现远是渡离大师。那个他跟在后面追了大半年却一直未曾追上的人。
“你,渡离大师!”云闲似不可置信般。
“是我。施主不必如此惊讶!”渡离大师一如既往的泰然自若。
“我,为何会在这里?”云闲喃喃道。
“这就得问施主你自己了。”渡离大师接道。
“顾兄呢?”
“什么顾兄?”
“顾轻尘。”
渡离大师似恍然大悟道:“哦,贫僧不曾见得顾施主。不过顾施主现下应在唐家堡。”
“唐家堡?顾兄去唐家堡作甚。”
“自是喜事。也难怪你不知,顾施主不日并将与唐三小姐成亲。”
“成亲?”
等云闲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漠北的客栈,在最初和顾轻尘遇见的客栈里。身边没了一路相伴的顾轻尘,却多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渡离大师。
当他看到客栈里客人的请柬,他才发现,时间赫然已经是一年之后了,按他与顾轻尘到雪山之巅的日子算来,整整一年。而此时的他正如失忆一般,完全忆不起,这一年的所有点滴。
他是怎么回来的?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顾轻尘为何不告而别?顾轻尘现在为何又要与唐三娘成婚……他所有的记忆,定格在看见雪山之巅的冰湖。可是渡离大师却说,雪山之巅怎会有冰湖,定是他的臆想。
凡此种种,犹如团团迷雾,又似交织的藤蔓,将他困在里面,找不到出口。
现在要做的是什么?
顾轻尘既然要和唐希芸成亲,那么不论如何,这喜酒他是定要吃上一杯的,也正好问问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
打定主意的他,甚至忘了当初为何要上昆仑,径直向着八台山唐门方向走去。
只是之后发生的种种,却让他和顾轻尘陷入了双双对决的局面。
唐门。唐老爷子的书房里,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油将尽,就像唐老爷子余下岁月,所能够燃烧的生命已然不久。
“顾公子,老夫有个不情之请。”这位不可一世的唐门门主,也终有低声下气求人的一天。
“我已答应和三娘成亲,唐门主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没有,没有。念在芸儿的一片痴心之上,老夫已感激不见。只是……”
“余下的话,唐门主不必再说。恕顾某恕难从命。”顾轻尘说完,拂袖而去。
一弯新月,斜挂枝头,为世间的黑暗带来了一丝光明,却照不亮有些人的心扉。
顾轻尘看着月光下,闪烁着红光的大红灯笼,大红双囍,大红绸子……
这一刻,他有些厌恶这大红色,就像不喜欢那个一袭红衣的热烈女子一般。
红色,就像烈火燃烧的温度,燃烧自己的同时也在燃烧着别人,让人望而却步,无法靠近。
明日,便是他和那个热烈燃烧过的女子的大喜之日,他的心里却冰入谷底,这感觉甚至比在昆仑之巅的冰湖里的感觉更甚。
想要逃离却无处可逃的窒息之感,将他团团困住。这一切,原本都不应该这么发展的。他本不应遇见她,他本不应出手救她。却救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让她不可自拔。
可是,这一切都已回不去了。回不过的昨天,到不了的远方,这便是他们现下的局,逃不脱的劫。
他终于缓缓走向灯火辉煌的大厅,那里将是他们名明日拜堂之地。
“姑爷,你来了。”
“都退下吧,今夜我一个人陪她。”
挥退了所有人,他推开那两扇紧闭的朱红大门,缓缓步入大厅,大门在他身后赫然闭关,也关闭了一室烛光。
次日,唢呐之声响彻唐家堡内外,武林世家、朝野内外,都纷纷携礼相贺。
鱼时七找到大厅之时,新人已经开始拜堂了。可是和顾轻尘对拜的不是新娘,是一口棺材,一口披着红绸的棺材。
她看不见棺材之中的人儿,却已然想到那是谁。如果是站着,或许就会显出不可一世的傲慢神气。可现下即便是躺着,她也赢过她了。
一拜天地之灵气,三生石上有姻缘;一鞠躬!
二拜日月之精华,万物生长全靠她;二鞠躬!
再拜春夏和秋冬,风调雨顺五谷丰;三鞠躬!
三生石,来生缘。那声声誓言,曾以为是天籁,此刻听来,却只剩下讽刺。
所有的人都怔怔的看着这一幕,却无人阻止这荒唐的一幕。
“为什么?”像是在问自己,像是在问顾轻尘,又像是在质问苍天。
原来最讽刺的不是得不到,而是她堂堂的逍遥宫宫主,却败给了一个躺在棺材里的人。这让她如何甘心?
她不曾想到,她又晚了。在顾轻尘的生命中,她总是迟到的那一个,从相遇到相知,从相识到相恋,直至后来的命悬一线,到现在的喜结连理,她都晚了,她看着他导演的这场戏,却始终只是一个局外人。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她忽然不知是梦是真,亦梦亦幻,似梦似真。
“为什么?”鱼时七又一次问出声。
这一次,似乎有人回答了她的问题,她却忘却了答案,只知道,天上地下,她和他终究再无可能。
这浩大江湖,你我再无相见之日。
这滚滚红尘,你我再无相恋之时。
是谁说,相见不如想念,相恋不如相忘。相忘于江湖,自此只身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