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新停,杭州的渡口行客稀少。
杜轩心挂两年之约,助师父秦升诛杀了叛徒封无痕后,便连连叩头,出师谢别。秦升只道自己功力势难恢复,便开始周游名山大川,做做惬意的闲云野鹤。
在回杭州的途中,特别是在茶肆客栈里,杜轩也是听得了一些糟糕透顶的坏消息。
“金军攻破了汴京,掳走了圣上,汴京已是人间惨境!”
到达杭州时,已是靖康二年。
又听得:“康王已在应天登基,改元‘建炎’!”
这时,离杜轩前往湘地拜师时,已过了两年有余。
杭州渡口。
杜轩踏马江边,有些疲惫。
“终于到了杭州啊……”杜轩的笑容中带着些许倦意,“还是晚了一些……”
“二位客官,杭州到了,请下船罢!”
“谢谢船家!这是一点路费。”一位清脆悦耳的女声从船上传来。
“就这么点,哪里够!”忽然听得船家的低吼。
“船家……”那女子带着哭腔,“通融通融罢!”
杜轩顺着声音的源头望去,只见一名身穿破旧丝绸衣裳、腰佩长剑的女子正在恳求船家,她的脚下还躺着一名昏睡的男子,也是身穿丝绸衣裳,但破破烂烂。
看样子,像是落魄的大户子弟。
那船家又要拿桨,欲将船划至江心,不让他们走,“你长得倒是真好看,正好你这情人昏过去了,嘿嘿……”
桨划着江水,船缓缓启动。
杜轩看不过眼,跳下马,扔了一锭银子进船,这是从封无痕那搜出来的钱财。
“喂,船家,这银子帮他们付了,够不够?”
那尖嘴方脸的撑船人仔细看着杜轩扔进船的东西,发现竟是一大锭银子,登时眼睛发青,死死地握紧那银,“够了够了!谢谢大爷!你们两个,赶紧下船!”
那女子将昏过去的男子拉起,负到背上,艰难地走上岸,上岸走了没几步,便一把摔在了地上,男子的身躯重重地压着她。
只见这女子吃力地爬起,再度背起那男子,走了几步,又是一跤。
杜轩叹了口气,看着两人的背影,竟是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女子终是走到杜轩身前,放下背上的那名男子,“谢谢你。”
杜轩仔细地看着那女子的脸,那女子的眼神却在不断躲闪。
“杜少爷,请不要这样看。”那女子清了清嗓子。
杜轩有些惊讶,眼前这名容貌清秀的女子,竟然知晓自己的身份?
仔细回忆,这女子,好像是在……是在南宫贤的寿宴上见过。
杜轩皱着眉头。
南宫诺琳!
杜轩终于想起来,又忙去看看地上的那名昏迷过去的男子,竟然是南宫礼!
杜轩像是被电击般怔了许久,旋即抽剑出鞘,“南宫家的人,这样送上门来!”
“杜少爷,请不要这样。”南宫诺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其实杜轩心里也很是纳闷,自己还未去寻仇,南宫家的少爷小姐,怎的就会弄到今日这个地步?武功超群的南宫礼,重伤昏迷,而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南宫小姐,如今竟会在自己的脚下不停地磕头。
想到这里,杜轩便要问个明白。
“你们为何会来杭州?”杜轩淡淡问道。
“杜少爷,我们被追杀至此……”南宫诺琳哭道。
杜轩又要开口问,岸边突然又传来一阵粗犷无比的声音。
“嘿嘿老大,他们在这儿呢……”
杜轩循声望去,岸边,有两人正虎视眈眈地看向这边。
一名佩剑的青衣男子负手而立,旁边站着一名手握大石锤的虬髯大汉。
杜轩皱皱眉头,这两人,又不知在哪里见过。
似乎是在,应天城里。
那时叔父江顺的噩耗刚刚传到应天不久,满城挂白,而在一条窄小的老巷里,杜轩便要遭面前这两人的毒手,幸而师父秦升出手,才不至于身死应天。
如今,竟然会在杭州见到此两人,看样子,他们似乎还在追杀南宫礼和南宫诺琳。
青衣男子面带病容,对杜轩笑笑道:“江少爷,竟然会在杭州这里遇见你,还跟南宫家这两个家伙在一起……怎么,你跟他们不是死敌吗?”
南宫诺琳站起身,指着那两人哭道:“就是他们,追杀我们到此。”
“你们是谁?”
在应天江家被围剿时,熊家熊飞正曾拼死相助,不像是要害江家,但这两人,竟然蓄谋要杀死杜轩,也就是那时的江轩,这使杜轩不得不怀疑,江顺的死与他们有着莫大关系。
那时的他们,自称熊家人。
青衣男子微微一笑,“江少爷不记得了么,我便是熊家的啊。”
杜轩瞧了瞧那青衣男子腰上的剑,昔日那口黄金大剑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剑身细之又细的长剑。
南宫诺琳生气道:“胡说,你们分明不是!”
那青衣男子嘿嘿一笑,“江少爷,江家已不复存在,我们也没必要隐瞒。”
“在下大名齐家,齐安。这位是在下的侍卫。”
“大名齐家,齐安?”杜轩皱皱眉,大名齐家的确有这么一号人,齐家的大少齐瑞,二少便是齐安。
听说这齐家二少齐安,也喜欢通习天下剑法,所以没少做挑拨离间之事。
“当年我们在南宫家偷了一枚熊家腰牌,没想到之后的事如此精彩。我们齐家,静静地看着你们三家互相倾轧,真是比猴戏还好看……”齐安乐滋滋地道。
杜轩一怔,原来江家和熊家的矛盾,以及江顺的死,果真都是齐家在背后捣的鬼。
“那宇文宗信呢?”
齐安皱眉道,“怎么突然搬出这人来说?这人曾经打败了我祖父,祖父便用大价钱雇人杀了。”
杜轩气得咬牙切齿。
“好吧,江少爷,让开罢!”齐安扬起头笑了一声,“等我收拾了他们,再来与你叙旧。”说罢,拔出剑,与身边的侍卫一起缓缓走上前。
杜轩没有动,他还有很多话要问这两个落魄的公子小姐,岂能眼睁睁地看着齐安上来将他们杀掉?
“这么说的话。”齐安冷笑,“我当江少爷是执意要保他们了。”
“所以,你也跟他们一同去死吧——碍眼的家伙!”
齐安飞身上前,要刺向杜轩的胸膛,杜轩将南宫诺琳和南宫礼护于身后,转眼间便与齐安斗了十余回合。
然而这十余回合,齐安却全然落于下风。
很明显,这齐安的实力远远不及封无痕。
齐安也是不曾料到,杜轩如今竟然变得如此厉害,再也不是当年那只庇护在家族下的小小羔羊。
“齐安少爷,你不够格,让你爹齐衡来试试!”
齐安一听杜轩说话如此不客气,已是极为生气,当下剑招微微加快。
大名齐家剑法,“拣尽寒枝”!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只见齐安的身法突然诡异起来,围着杜轩团团转,东刺一剑西刺一剑,犹如“拣尽寒枝”之态。
齐家剑法,似鬼如魅。
杜轩已然看不清那齐安的身影,只见两块宽大的青色袖袍飘忽不定。
齐安只觉自己此招一出,难以捉摸,便要挽救败势。当然,这并不能给杜轩太大的压力,杜轩的手法自是极快,应付得游刃有余。
那虬髯大汉本要看自己老大一鼓作气击杀三人,结果突然这跳出来的杜轩是如此厉害。他也是看出了齐安的劣势,抓紧手中的大石锤便要冲上前,与齐安一同联手解决杜轩。
只见这大汉如蛮牛般不要命地冲撞上来,要将杜轩撞飞。
杜轩微微一笑,举剑只指向那大汉的左眼,那大汉见杜轩剑指自己的眼睛,心生怯意,连忙刹住脚步,再这么撞上去,非但不能将其撞到,反倒会被长剑穿头,把命白白送掉。
“孙镜古,别乱来,与他好生缠斗罢!”齐安急道。
孙镜古,也就是那大汉,应了一声,便跳了回去。
齐安与孙镜古熟练地相互配合,进退有序,攻防自如,显然联手过无数次。
孙镜古大喝一声,便举起石锤向杜轩头顶抡去。与此同时,齐安挺剑向杜轩大腿刺去。
上下同攻,要教杜轩顾此失彼,措手不及!
杜轩却认为这是个机会,这下子,势必可以先伤一个!倘若先刺孙镜古,只怕他受伤手一松,那石锤便要砸爆自己脑袋。
所以,可先击齐安。
只见杜轩身形一侧,先将自己的脑袋挪开,脚步一移,反而向齐安欺身上前,拨开其剑,飞起一脚,正中齐安的胸膛。齐安身子本就由于纵欲过度而虚弱,又没修习内功,如今经受的这一脚,可是灌注了杜轩的强大内力,只听见“啪”的一下,齐安身子登时倒飞出去,肋骨已断,起不得身。
孙镜古大惊,又惊又气之下,便要与杜轩拼命。
杜轩就是要孙镜古急起来,这样笨拙的人,急起来更是破绽百出。
杜轩嘿嘿一笑,举着擦拭得锃亮的剑身,对着孙镜古,剑身如镜子般映照着他的模样。
“让你好生看看自己。”
孙镜古定了一下神,却不知杜轩要搞什么花样。
杜轩却是剑锋一转,一剑横劈,斩断了孙镜古的咽喉。
菩提众生剑,“众生相”!
人一旦看到自己的模样,会不由自主地多看两眼,甚至会不自觉地审视。
杜轩看着倒地的齐安,淡淡道:“接下来该你了,留下命来陪三叔罢!”
齐安已经嘴角流血,疼得说不出话来。
杜轩上前一剑,便结果了齐安。
渡口的人们一见死了两人,纷纷尖叫,四散奔逃。
南宫诺琳见识了杜轩的实力,不禁打了个冷颤,头皮发麻,当下是一动也不敢动。
杜轩收剑入鞘,向南宫诺琳走来,指了指渡口路边的一片树林道:“先进去罢,这里死了人,官府会来人的。”说罢,极不情愿地抓起南宫礼,朝树林里面走去。
南宫礼如今在杜轩手上,南宫诺琳自然是不跟也得跟。
“你们现在是我的俘虏,便要好生听话,不然就死!”杜轩回头道。
夜幕降临,杜轩在树林里生起火来。
杜轩与南宫诺琳两人抱膝坐在火堆前,南宫礼则躺在一旁。
“南宫家现在怎么回事?”
“金兵入侵,北方大乱。这齐家便是勾结金人,助纣为虐,多次引金兵进攻。汴京城破后,齐家带着金兵又要与我南宫家为难,我南宫家虽做了一些对不住人的事,但在民族大义面前还是明白的,誓死不降,便遭到血洗。”南宫诺琳流下泪来,清脆的声音有些发抖,“哥哥南宫让后来拼死护我们南逃,希望以此保存南宫家血脉,便被齐安追杀至此。”
杜轩叹了口气,任凭一个人如何享尽荣华富贵、登上武学巅峰,在滚滚向前的天下大势面前,却是犹如蝼蚁一般无力。
“这齐安比南宫礼逊色太多,怎地他会伤得如此重?”杜轩又问道。
南宫诺琳轻哼一声,“哥哥是一早就伤了,倘若不伤,早就将齐安他们大卸八块了,这齐安哪能是对手。”
“你叫我杜少爷。”杜轩沉思道,“那你应该也是知晓了当年的事。”
“这是我不小心听到爹娘的对话,因而得知。”南宫诺琳道,“爹临终前,取出族谱,以证此事,让哥哥认祖归宗,免遭天谴。爹还说……当年灭族的事做尽,如今又降临到自己头上,是……是一场梦,早知道就先干掉齐家。杜少爷……我代南宫家上下向你说声对不住,对不起杜家,对不起江家。”
“杜辕……”杜轩口中只是缓缓吐出两个字。
南宫诺琳“唔”的一声点点头,“哥哥他起初不相信,但后来看到族谱确无南宫礼之名,这才低头不语。”
“虽然他是杜辕,可是我还是喜欢叫他哥哥。他是你的弟弟,不是吗?”
杜轩看着地上的杜辕,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很想杀他。”
“求你不要!”南宫诺琳急道,“我南宫家的确是对不起你,可是……可是他是你弟弟啊。”
“我真的喜欢他,好喜欢他。”南宫诺琳看着身前那堆火焰,神色和缓下来,抱着膝轻轻道,“我一早便知道了这秘密。”脸微垂下,露出甜蜜的微笑。
杜轩眼神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向地上的杜辕扫了一眼,却惊奇地发现他竟然不在那里。
杜辕不知道何时走到了南宫诺琳的身后,轻轻跪下,从身后将南宫诺琳环抱,惹得南宫诺琳小声惊呼。
“诺琳,谢谢你。”火光映衬下,杜辕往日脸上的冷酷被一副柔和所取代。
南宫诺琳也抓着杜辕的手,温婉地笑笑。
杜辕看了看一旁的杜轩,抽出了南宫诺琳腰间的长剑,站起身,剑指杜轩,“你左右腰各佩有一把剑,你打算用哪一把杀我。”
杜轩也站起身,“你……你死不悔改。”
南宫诺琳也惊道,“哥,你干什么?”
杜辕没有答话,一声不吭便要向杜轩刺去。
杜轩无奈,只好引剑去战。然而杜辕重伤在身,手法极是凌乱。
“你伤得太重,不可能胜我。”杜轩摇摇头,“你倘若身上无伤,我或许还忌惮你的‘剑化星河’。”
“你忘了。”杜辕咧嘴一笑,“不破不立,才是真正的‘剑化星河’。”
杜辕虽全然处于下风,但突然间剑光闪烁,剑尖嗡鸣颤动,直直向杜轩喉间刺来。
南宫剑法,“剑化星河”!
杜轩的内力比杜辕更强,当下引剑,也是直直一刺,两剑剑尖相撞,竟没有撞开,而是相互挤压,剑身已弯曲变形。
秦家剑法,“烟锁秦楼晓月云”!
“砰”的一下,秋霜剑剑身伸直。
最终还是杜轩更胜一筹。
杜辕手中长剑被弹开,杜轩的剑已然要到身前,他本可再引剑去拨。然而,他却右手一松,长剑落到地上。秋霜剑送至其咽喉前,兀地停住。
杜轩很吃惊,这杜辕无异于是主动寻死。
纵然有仇,然而,杜轩就是下不了手。
他想到了上官奕,上官奕便是这样而遭到了暗算。
但是,杜轩这一剑就是刺不下去。
那是杜辕,他的亲弟弟,同出一脉,有着亲密血缘。
他自小便被南宫家掳走,造就了现在的他。
杜辕脸色苍白,适才一番交手,对于已经重伤的他消耗极大,南宫诺琳在一旁扶着他,他才摇摇晃晃而不至于倒下。他惨然一笑:“还想让你这一剑捅穿我来着,我失算了……”
“嗯?”
“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明白人,没有事情能困扰我。”杜辕苦笑,“如今我却是糊涂了,我不知道,我究竟算是南宫家的人,还是杜家的人,南宫家抚养我成人,教我一身本领,但却屠杀我亲生杜家满门……我之前杀人不眨眼,是因为我是南宫家的人,我告诉自己,我要为南宫家的壮大不懈努力,但你们最后却告诉我,我认贼作父,并不是南宫家的人,我是被利用的,我必须要认祖归宗……”
“我如今一无所有,不再是南宫少爷,我只有诺琳了,是不是很可笑,我矛盾到爱上了仇家的女儿。你让我,到底是死,还是不死?”
“不过,我已是你砧上待宰的鱼羊,随你的便罢。”
杜轩的手腕在颤抖,随时可能不受控制,一剑刺前,亦或是手一抖而长剑落地。
然而还是后者发生了,长剑一下掉落地上。
“我不知道……”杜轩叹道,“你不必死,我只希望从此以后不再见到你。”
杜辕笑笑,挣脱南宫诺琳的手,弯身拾起地上的秋霜剑,“既然如此,用这把剑,正合适。”
只见杜辕左手执剑,手起剑落,右腕被锋利的剑刃一削而去,顿时鲜血喷涌,溅到杜轩和南宫诺琳的衣服上。
“啊!”南宫诺琳惊呼,赶忙用自己的袖子包住杜辕的断肢,然而血液从袖子里不断滴出。
杜辕脸色更加苍白,他吃力地踩着地上的断掌,“罪还是要赎的……这只拿剑的手,早已恶贯满盈。”
南宫诺琳泣不成声。
杜轩已是不曾料到杜辕竟有此举,他忙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这也是他从封无痕处搜出来的,经过秦升的鉴定,是西域的止血圣药。
杜轩抓起杜辕的右臂,向切口处撒下药粉,用杜辕的右袖小心包裹好,又喂了其一颗疗伤药丸。
“今后有什么打算?”杜轩问道。
“或是佃几亩田,又或是捕鱼罢……”杜辕眼神充满向往,“诺琳喜欢在水边,吹着湿润的风。”
杜轩解下右腰佩着的那把“紫极玄雷”剑,交与南宫诺琳,“这把剑,拿去典当,能有好价钱。”
南宫诺琳擦了擦眼泪,挤出几点笑容,摆手道:“我们这一走,只想带走一片月光。”
杜轩苦笑道:“看来你们是打算什么都不要了啊……”
“趁着夜色,我们要走了。”杜辕抬头看了看树缝中的月亮,“你放心,我练过内功,这点小事儿死不了。”
杜轩引着他们走出树林,渡口的路上已是没有行人,齐安和孙镜古的尸身已被人抬走,只留下地上的斑斑血迹。
“走吧。”杜轩道,“祝你们幸福。”
杜辕和南宫诺琳朝杜轩点点头,便转身离去,月色下,他们的背影拖得很长。
杜轩只是呆呆地站着,看着。
走了不远,杜辕却笑着回头,“哥,请你记住,我是杜辕,谢谢你。”说罢,便头也不回,缓缓走远。
杜轩没有答话,只是笑笑。
看着月光,他已迷茫,仇家南宫家已灭,他再无北上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