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似纤弱,手劲却很大。王子进猝不及防,被她推得一个趔趄跌进了层层帷幔中。
他只觉身下一软,似乎落入了少女馨香的怀抱中,随即就摸到了一手毛茸茸的毛发。
“浅墨,你真是负心人啊……”他刚想张嘴呼救,耳边便传来了野兽的低吼。
王子进心知不妙,忙起身欲逃。可就在这时,一双利爪疾向他的脖颈刺来。所幸他多年游历,见过了诸多怪事,比常人反应迅捷,一把举起手中折扇,挡住了攻击。
折扇被兽爪抓得粉碎,帷幔中露出了一张长满了金色毛发的少女的脸。朦胧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可见五官精致秀美,依稀还能看出些美人的痕迹。
而且她依旧做富家女子打扮,头上簪着花,身穿朱色绫罗,看起来既可怖又可怜。
半人半兽的夏芸云举起双手,就要再抓向王子进的面门。
“芸云,我何时负过心?”王子进灵机一动,忙柔声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挟着森森死气的利爪在他面前寸许处停了下来,夏芸云罗刹般的面容上,浮现出小女儿的娇羞神态。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低声应对,似陷入了甜蜜的回忆中。
“先生!”小薇忙要过来。
王子进伸手阻住她,刻意将自己身形面容藏在暗处,温柔地拉起夏芸云长满了毛发的手,又吟诵起情诗。
还好他平时为讨美人欢心,没少背绵软情话。夏芸云在他的安抚下越发温顺,似认定眼前人就是自己的情郎。
“云儿,这是从泉州运来的荔枝,是我特地为你买的,要不要尝尝?”他见自己的计谋得逞,夏芸云变得乖巧可人,忙掏出了绯绡给他的丹药,凑到了她的唇边。
“浅墨,你对我真好。”少女信以为真,轻轻张开了檀口。
王子进以指拈药,小心翼翼地避过獠牙,将药送入她的口中。想来绯绡随手准备的丹药味道也不怎么样,但她只皱了皱眉头,一声不吭,就囫囵吞了下去。
“天就要亮了,我不能再留……”王子进看着窗外西斜的明月,“云儿,我明日再来瞧你。”
“你能早些来吗?”夏芸云近乎哀求地问。
“当然。”王子进忙别过头,不敢看她满含期盼的绿眸,逃也般地走出了木屋。
小薇以衣袖遮住灯光,也跟在王子进身后退了出来。
而直至他们走出很远,半人半兽的夏芸云,仍倚门而立,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肯回去。
他望着头顶的一轮皎月,不由得为夏芸云伤怀。那昔日对她甜言蜜语的情郎,不知如今心中记挂的又是谁。
深情易变,山盟已逝,只有这月光一如往昔,陪伴在这孤独而可怜的少女身边。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六
小薇带着王子进平安归来,惊得夏老爷和夫人瞠目结舌。
之前去探望夏芸云的郎中,不是被吓跑就是被打伤,没一个全身而退,他们都付了不菲的封口费才将事情压下来。
当他们见王子进面带悲天悯人的表情回来,简直像是看到死人从墓地里爬出来一般惊异。
“我已喂姑娘服下丹药,若是药物生效,即可来客栈找我。”王子进仍沉浸在对感情的伤怀中,淡淡丢下一句话,便拂袖而去。
他这云淡风轻的态度更是令夏家夫妇赞叹连连,但他们有所不知的是,王子进跟着绯绡云游,一路上见过无数死人妖怪。夏芸云虽然面容可怕,但比起要置人于死地的冤魂,却算是良善之辈。
夏家派出轿辇,连夜送他离开。王子进满心都是夏芸云可怜而可悲的模样,根本没有发现,一张脸正躲在高墙之后,偷偷地窥视着他。
那人面白如玉,鼻梁挺直,一双细长的眼满含脉脉深情,是每个怀春少女都会钟情的美貌男子。
如皎月般俊美,也如月光般冰冷。
王子进一回到客栈就匆匆向绯绡的房间跑去,想将今晚的奇遇告诉他。哪知一贯喜欢躲在**喝酒吃鸡的绯绡竟然外出了。
房中空空落落,只有月光如水,挥洒而下。
他心中失望,回到自己的房间和衣而睡。可是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一双碧绿的、满含哀怨的眼,在眼前晃来晃去。
“你能早些来吗?”少女近乎哀求的话语,也总是萦绕在耳边。
这一晚几乎一夜未眠,到了黎明时分,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床前。那人身穿一袭欺霜胜雪的白衣,像是一束明亮的月光,照亮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
王子进揉了揉眼睛,认出这人正是绯绡,忙从**爬起来:“你昨晚去哪儿了?居然让我一人涉险?”
他如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说完了自己昨夜在夏家的经历,还不忘在危机之处添油加醋,炫耀自己的机智。
“你去对付妖怪,我当然去查人了啊。”绯绡仍笑眯眯的,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要夜行千里,挨户探访,你以为很容易吗?”
“查什么人?作祟的妖怪不就在夏家吗?”王子进不断挠头。
“过两日你自会得知。”绯绡又得意地卖起了关子。
王子进还想再问,就见他故技重施,变成一只雪白的狐狸,懒洋洋地躺在**,时而还摇两下尾巴。
王子进长叹一声,知道什么也问不出,只能认命地拿起折扇,为狐狸扇风纳凉。
这日刚过午时,王子进坐在窗前读书,客栈的门就被敲响了。来通报的是客栈的小厮,说夏家派人来请他,肩舆在楼下等了有一会儿了。
“看来你的药管用了!”王子进一把丢下书本,朝赖在**的白狐跑去,“我该怎么办?这天色尚早,夏芸云万一看清我的脸,会不会将我吃了?”
狐狸眯着漆黑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轻轻摇了摇头:“你看起来不怎么可口,她应该不会喜欢,但是今晚你就未必能回来了。”
“啊?为什么?”
“你到了夏家便知。”白狐懒洋洋地伏在松软的床榻上,慢条斯理地说,“对了,留意夏芸云的闺房,可能会有收获。”
王子进飞快地换好衣服,套上布靴就要出门,根本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别忘了我给你的狐毛!”当他拉开房门时,身后响起了绯绡的叮嘱声。
他朝白狐挥了挥手,提着袍角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了楼梯。跟昨日的晴空万里不同,今日光线阴霾晦暗,天边层云如海,夏风吹得酒旗如风帆般上下飞舞,似乎一场暴雨将至。
当他来到夏家,却见家丁婢女们奔走忙碌,将彩绸和花灯挂在门楣上,似要操办喜事。
夏老爷更是亲自来到大门前迎接他,热情地带他径直穿过了庭院,来到了主人房,而并非昨日的偏僻的花厅。
夏夫人则换上了一袭淡紫色新衣,发髻高绾,正站在门口迎接。她见王子进走来,躬身朝他行了个大礼。
“夫人,这可使不得!”王子进忙将她扶住。
“先生真是我们夏家的大恩人……”夏夫人一说起话,竟涕泪齐流,“就在今晨,小女服了先生的药一晚后,竟……竟然……”
“竟然怎样?”王子进的心登时一紧,生怕绯绡来路不明的药惹出事端。
“她身上的毛发脱落了一半,双瞳中异色变浅,还能认得出我跟老爷了……”
“是啊,一帖已经如此有效,看来真如先生所说,服药三日后即可痊愈。”夏老爷笑得合不拢嘴,忙将王子进请进内室。
室内已经准备了上好的酒菜,但只有小薇一人手捧酒壶站在桌旁,显然此事仍瞒着其他下人。
绯绡的药药效如神,大出王子进预料。而且他平日总跟绯绡同进同出,风头尽数被他抢走,自己很少受重视。
如今夏家主人将他奉为上宾,他喝了几杯酒也不由得飘飘然起来。
“所以老爷夫人修葺宅院,是为了庆祝娘子康复吗?”他指着院外奔走忙碌的下人问道。
提及此事,夏老爷更是满面红光:“不瞒先生,我们早在半年前就为小女觅得一门良缘,对方才貌家业俱佳,但因小女久病不愈,这门亲事也耽搁了。”
“幸而苏公子是有情有义之人,居然知道云儿生病也不嫌弃,坚持要等她病好。”夏夫人忙接过话茬,“如今云儿的病已有起色,当然要让她尽快成亲。”
“如此要恭喜二位了!”王子进闻听喜事,也十分开心,“不知婚期定在哪日?”
“就在下个月十五。”
“这么快?”他有些诧异,毕竟是两户富贾之家结亲,未免太过匆忙。
“越快越好,此事不宜再拖。”夫妻俩却异口同声地答道。
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啪的一声轻响,搅乱了喜气融融的气氛。只见小薇正站在阶前,惶恐地看着脚下破碎的酒壶,连连道歉。
所幸夏老爷和夫人喜上眉梢,没责骂这粗心的婢女,只让她再去烫一壶酒。
王子进盯着四溢的酒水,四分五裂的瓷瓶,心头渐渐笼罩上一层阴霾。潜伏在夏家作祟的妖怪是谁?当夏芸云服完了丹药,它真的会如绯绡所说,如期现身吗?
正如谁也无法得知,隐藏在天边层峦叠嶂般的黑云之后的,是怎样一场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