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珍藏版

第167章 第一夜·月如面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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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刚过,苍穹中就响起阵阵闷雷,狂风乍起,吹得草木飘摇,风里仿佛藏着一只无形的手,肆虐到哪里,哪里就花残柳败。

热闹喜庆的夏家庭院,登时变得肃杀冷清,待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时,院子里已是空无一人。

雨势越来越大,宛如层层叠叠的帘幕,笼罩了整个世界,天地之间唯有水色氤氲,变成了一片雾蒙蒙的黑。

王子进被安排在客房中小憩,可他根本无心休息,握着绯绡给他的锦囊,看窗外风雨飘摇,雨势如倾。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竟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好似战前的鼓点。王子进被吓了一跳,半分不敢耽搁,忙跑去打开了房门。

只见门外正站着一位着水蓝色衣裙的少女,一把紫竹伞遮住了她半边脸,但从身形声音辨认,正是夏芸云的婢女小薇。

“先生,姑娘闹着要见你,我实在拗不过她,只能来求您见她一面……”小薇话未说完,声音已有些哽咽,只能将脸藏在了伞下。

王子进这才发现,她脸上印着几道红色指痕,一双清澈美丽的眼睛中蕴着几分水色,显然是刚刚哭过。

“姑娘莫急,我这就过去。”他一向心软,最见不得美人落泪,即便心中惴惴不安,也硬着头皮走出了房门。

雨落如注,两人挤在一把小小的紫竹伞中。王子进不敢挨近小薇,半边身子被淋得净湿,走路也把好走的路让给她,自己则满腿泥泞。

“先生,你真是个好人呢……”小薇突然含笑看了他一眼,轻轻地说。

她如桃心般的面庞,在冷雨中如浸了水的羊脂玉般温润洁白,唇色鲜艳如蔷薇初绽,一双黑眸好似寒星,眼角眉梢尽是风情。

她不再是个清丽朴素的小丫头,浑身散发着妖异致命的美。

王子进被她看得心头一惊,忙别过了头默默赶路。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只见滂沱雨雾中出现了一个深沉浓重的影子,却是夏芸云居住的木屋到了。

跟之前不同,木屋大门微敞,留下了一条半尺宽的缝隙,似乎主人在殷切期盼着雨中来客。

“先生,我不能陪您了。”小薇怯生生地捂着自己的脸庞,眼中泪光闪烁,“我怕姑娘看到我又会发脾气……”

“只……只有我一人?”王子进没想到她会临阵脱逃,吓得舌头打结。

“我在门口守着,先生有什么事就叫我,而且你会念诗哄她,姑娘不会伤害你的。”小薇紧紧握着伞柄,指节都因用力过度而变得青白,看样子是真的吓坏了。

事已至此,再无退路,王子进只能硬着头皮推开了木屋的门。

门因沾染了潮湿雨气,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刺耳而悠长,像是殷勤的、来自地狱的邀约。

暗淡的光透窗而过,令室内的景致一览无余,却又不甚清晰,宛如一场沉淀在旧时光中的梦,蒙上了岁月的尘埃,飘摇而模糊。

一个锦衣美人,正坐在妆台前对镜簪花。她腰肢纤细,背影曼妙优雅,好似一只美人瓶。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她边梳妆边轻吟着诗句,“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声音婉转动听,字字都透着哀怨,正是绯绡最喜欢的《春江花月夜》。

“姑娘……”王子进不忍惊扰这美好静谧的一幕,过了片刻才出言发声。

“是浅墨吗?你果然又来看我了。”美人又惊又喜地回头看他,只见朦胧的光线中,她脸上毛发稍减,现出了玲珑娟秀的五官。

“正是小生……”王子进忙以袖遮面,躲进了阴影中。

“浅墨信守约定,今日来得果然早了。”夏芸云婀娜多姿地站起身,向王子进走来,“陪我说一会儿话吧,就像过去那样。”

王子进见她缓缓靠近,生怕被她发现自己是冒牌货,吓得不断后退,可木屋狭窄逼仄,很快他就退到了墙角。

墙角处放着个酸枝木的花架,架子上一盆紫色兰花正优雅盛放,花瓣如蝶翼般在潮湿的空气中轻颤。

王子进一见到这盆兰花,立刻双眼放光,飞快地从花盆中抓了把泥土抹到了脸上。

“浅墨,你在躲我吗……”夏芸云利爪森然的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膀,温热的呼吸吐到他的脖颈,如羽毛搔痒,令人浑身发麻。

“怎么会……”王子进哆哆嗦嗦地转过身,强笑着答,“只是外面下雨,我不小心跌了一跤,弄污了脸,怕被你嫌弃而已。”

夏芸云碧绿的眼珠转了转,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圈,温婉地笑了:“浅墨,我怎么会嫌你呢?”

她羞涩地抬起手,轻轻地拂了一下王子进的脸庞,利爪滑过肌肤,冰冷锋利,宛如刀刃。

窗外雷声滚滚,雨势滂沱,而木屋之中,则是一片温馨喜乐。王子进小心翼翼地哄着夏芸云,不是跟她对诗,就是说情话,生怕她一生气就把自己的脖子扭断。

“浅墨,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夏芸云脸颊绯红地坐在镜前,含羞问他。

“记……记得啊……”王子进登时被她问得直冒冷汗,不知该如何应对。

“那天的赏花游园会上,我跟金奴儿在院子里扑蝶游玩,蝴蝶落到了花枝上,我用扇子去扑,却惊醒了在花丛中小憩的你……”夏芸云满怀幸福地回忆,“从那以后,我经常能见到你。去裁缝铺子时,去寺庙上香时,出门游玩时……”

王子进听她浓情蜜意地叙述,不知她口中所说的“金奴儿”到底是何人,还有她那优秀的未婚夫苏浅墨,在夏芸云的描述中似是个情深意重之人,可她病了这么久,这人却从未来探望。

他心下好奇,开始巧妙地从夏芸云口中套话。

“昔日我送你的定情信物,你还留着吗?”以他的经验,情投意合的男女,往往都会互赠信物。

“你没有送过我信物啊。”夏芸云突然慌了,她走到床边,翻起了木箱。

此举正合王子进心意,只见她拿出了成堆的绫罗衣物,终于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只半尺见方的木匣。

“你送我的,只有这一首首情诗……”她将木盒捧到了王子进面前,含羞带怯地问,“你忘了吗?”

“怎……怎么会忘呢?”王子进接过木匣,小心翼翼地放好。

木匣是上好的梨花木雕成,四角包着金边。他按下盒盖上的机括,盖子自动弹开,露出了一沓香气扑鼻的花笺。

每张纸上都用文雅的字体写着情诗,不是“一日不思量,攒眉千度”,就是“恨别添憔悴,罗带日渐宽”。

王子进越看越奇怪,他倒是常在歌伎花娘手中看到类似的花笺,这些露骨的情诗怎能赠予闺阁少女。

信的底部还压着一张折叠的宣纸,纸上勾勒着寥寥几笔墨痕,似乎是一张画。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展开了宣纸。

“不要看!”夏芸云伸手来夺他手中的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纸在微风中完全展开,在昏暗的光线中,可见画上正有一个身穿长袍、头戴金冠的俊美青年,他翩然站在万花丛中,背后有一轮皎洁明月。

王子进看到这画中人登时一愣,那笔挺的鼻梁,浓黑的双眉,他竟然觉得有几分眼熟。

“这是我昔日偷偷画的,你知道了之后就让我烧掉……”夏芸云紧张地看着他,小声道,“可是我舍不得才藏了起来,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你莫要害怕……”王子进疑惑地问,“你画的该不会就是那苏家……不,就是我吧?”

“当然,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你的影子……除了你,我还能画谁呢?”夏芸云羞涩地垂下头,将画小心翼翼地叠好,收回了木匣之中。

王子进盯着被夏芸云视若珍宝的木匣,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锦囊,不知道这画算不算绯绡所说的“不协调的物事”?

恰在此时,天空响起了滚滚雷鸣,仿佛层层积云中藏着一个恐怖的神魔,要用电光将天幕撕得粉碎。

夏芸云吓得尖叫一声,钻进了王子进的怀中。可王子进比她还害怕,生怕自己被拆穿是个冒牌货,性命不保。

“云儿,不要怕,我这就去叫人来陪你。”他只想尽快脱身,忙从锦囊中掏出了一枚丹药,递到了夏芸云嘴边,“这是我特意为你拿的果子,你吃下它,我明日会更早些来瞧你。”

夏芸云含羞点头,跟昨日一样微微张开了檀口,王子进拈着药丸,就要送入她的口中。

又一声炸雷响彻天空,夏芸云突然瞪圆了双眼,碧绿瞳仁中迸射出兴奋而狂乱的光,激动地看向王子进身后。

王子进被她的表情吓得浑身一僵,又惊又怕地回过了头。只见凄风冷雨中,木窗被吹开了巴掌宽的缝隙,缝隙中正有一张脸,偷偷地窥视着屋内的境况。

那张脸光洁如玉,鼻梁笔挺,一双浓眉像是两个触目惊心的钩子,微微上挑着,竟跟画中的美男子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