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珍藏版

第184章 第四夜·美人恩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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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窗外秋雨淋漓,曚昽的阳光透过层层乌云,宛如云雾般飘浮在庭院中,照亮了荷花池,以及近在咫尺的琉璃楼。王子进抬头看到烟雨中的小楼,心不由得一沉。

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细雨纷飞中,湖颖与婢女为二人送来餐食,伺候雪奴梳洗打扮。

经过昨晚,王子进心中恐惧更盛,食不知味。雪奴依旧清冷疏离,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她脸色比昨日好些,穿上婢女准备的白色绣金菊长裙,显得越发剔透美丽。

一行人走在雨中,沉默无言,凄冷的雨滴,仿佛都落在了王子进心里,让他沉郁寡言。

琉璃楼下,细雨之中,他突然想到了昨晚看到的画,看向湖颖:“有件事小生一直困惑不解,不知当不当问?”

“公子请说。”湖颖仍笑眯眯的,稚嫩的脸庞在冷雨中冻得青白。

“入了画的女子们,是如何离开这里的?”

“当然是由小的们亲自送出去的,可惜她们声名大噪后,从来没有回来感谢过我们,真是凉薄。”湖颖提及此事,连连摇头。

王子进想起了昨晚看到的《孔雀美人图》,心中越发困惑:“那如意呢?她为何留在楼中,她不是……”

“王公子居然还惦记小女,小女真是感激万分!”他话未说完,身后就传来个娇俏的声音。

只见如意手持着盏荷花灯笼,秀发高绾,身穿红色襦裙,好似一朵雨中盛放的虞美人,高傲地站在门边。她一出现,王子进一肚子的话只能生生憋了回去,总不好当着人家的面打探隐私。

而一干书童婢女,见如意现身接应,也很快离开小楼,身影消失在蒙蒙雨幕中。

楼中光线昏暗,如意却并不掌灯,只提着灯笼婀娜行走,高大的梁柱,幽森的冷风,将她的身影衬托得既诡异又**。

一进门,王子进就心虚地看着墙上的画,只见十几幅画都挂得俨然有序,仿佛昨晚的一场恶战根本都没发生过。

他还想问如意为何要向自己求救,却始终也找不到机会开口。倒是雪奴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唇边带笑,似在让他放心。

跟昨日一样,三人来到了位于二楼的胭脂斋的画室。王子进这才发现,画室的对面就是藏画的房间,他想到了画上一个个形态各异的白骨,越发害怕,连看都不敢看藏画室一眼。

由于天气阴沉,光线昏暗,画室中也点了两盏小灯。烛火在轻纱中摇曳,照亮了坐在重重纱幔中的胭脂斋的身影,令这个传奇的画师显得更加神秘。

随即胭脂斋指挥如意拿来了十几根白烛,在雪奴周围点燃,烛光明亮,照亮了她洁白无瑕的面孔,清冷动人。

“先生要作画了,请公子回避。”纱幔落下,遮蔽了雪奴的身影,王子进探头探脑地还想再看,就被如意请了出去。

他假意去书房中休息,可是只待了片刻,他就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

走廊中空无一人,只有冷风穿堂而过,带来透体阴寒。他悄悄地走到了一层,想去看看挂在门前的画。

毕竟绯绡特意绕过去看,其中定然藏着玄机。

十一

跟楼上不同,门厅里更加凄冷,雨声淅淅沥沥,像是在这肃杀的秋日中,奏响了一曲悲歌。

他站在门廊前,端详着墙上的挂画。画一共有十几幅,每幅内容不同,又相互连贯,似在讲述一个故事。

第一幅画上画着一位骑着骏马的将军,身后跟着兵马无数,正在远征途中;第二幅画中,将军的身边多了一位娇弱的美人,两人相拥着赏月,但帐篷外却多了一张偷窥的脸;第三幅画中,美人被妖怪掳走,终日以泪洗面。

王子进平素爱看些怪谈传奇,只看了一半,就看出这是唐代的传奇故事《白猿传》,讲的是将军欧阳纥偕妻出征,而妻子却被怪物白猿所劫的故事。在故事的结尾,欧阳纥力排万难,斩杀白猿,救回了娇妻。

这十几幅画运笔粗糙,用色艳俗,看着就像在东京夜市上半贯钱就能买十张的货色。他不看还好,越看越是迷惑,实在想不通胭脂斋这样的画中大手,为何会将这种粗俗的画挂在门厅中?

他依序看下去,才发现《白猿传》的故事只画到了白猿化身为美男,被众多美人簇拥的情节就戛然而止了,后面的画则是另外一个故事。

画中出现了一个身穿儒生衣衫的青年,他身后跟着个书童,正在为一位端坐在凉亭中的贵妇作画。

三人的衣饰打扮都跟本朝十分相似,面容栩栩如生,贵妇悠闲,画师专注,递笔研磨的书童有些沮丧,似乎刚刚挨了训。

“这幅画还不错,起码颜色没那么刺眼。”王子进边看边评头论足,被画中情节吸引,连害怕都忘了。

第二幅画则出现了一位身穿锦衣的青年,跟画中的书生一起在月下鉴赏着美人图册,两人坐在荒野中,投入地翻看一个个美人,浑然忘我。

他看到了这两个青年,心中登时一紧,这画中内容,竟跟他梦中所见一样。

他慌忙往下看,果然,画中接下来全是这两位青年结伴而行的身影,他们赏剑舞,看歌姬弹琴,过得逍遥快活,跟绯绡和自己倒有些相似。

但唯一不同的,是青衣书生的眼中始终有抑郁之色,似乎颇不得志。

不过十几张画,他很快就看完了,可是他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想要从头再看一遍。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毫无准备,登时被吓得“哇”地大叫出声,可那只手又捂住了他的嘴,冰冷滑腻,宛如游蛇。

王子进只觉鼻翼间皆是甜腻的桂花香,再一回头,才看清站在他身后的竟是如意。

窗外阴云密布,晦涩的阳光透过花窗,游魂般飘进了楼内,缥缈而稀薄。

如意并未提着她那盏美丽的荷花灯,也不再骄傲冷艳,她面色苍白,唇色如血,眼底满是惶恐,似十分恐惧。

“如意姑娘……”

“嘘!我们去那边说。”

如意蹑手蹑脚地将他带到了厅堂的一处暗角,角落不见阳光,在雨天里简直跟夜晚无异。

“王公子,求你一定要帮帮我。”如意恳切地看着他,紧张地搓手,声音微颤,“接下来我说的话会很离奇,但是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在胡言乱语。”

“姑娘可是有什么难处?”王子进低声安抚她,“不要紧,慢慢讲,只要小生能帮得上忙,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说来你可能不信……”如意捋了捋鬓边散落的秀发,苦笑着说,“我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这栋小楼了,我记得自己刚来时,是荷花盛开的时节,如今荷塘枯萎,我却仍徘徊在楼中,找不到出路。”

“那……那足有一个月了!”

王子进又惊又骇,而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天边传来滚滚雷声,仿佛有千军万马咆哮着从天宫中奔跃而出。雨势骤急,狂风吹开了花窗,吹得墙上的画翻飞不止,画上的人物像是活了一般,在肆虐的风中跳着狂乱的舞。

风雨交加,豆大的雨点砸到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令王子进本就慌张的心更添烦躁,宛如乱麻般毫无头绪。

“我是为了段郎才来的,他是个卖字画的画师,虽然科举落榜,却很有才气,我想多赚点钱,好资助他继续科考,才找到这里的……”如意眨了眨美丽的大眼睛,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下脸颊,“不知道我这么久没回去,段郎会不会担心?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品香楼中卖酒度日。”

“姑娘莫怕,我有个朋友极有手段,定能助你脱困。”王子进忙以衣袖为她拭泪,“可是你说从未出去过,为何我晚上来过两次,却未曾见过你?”

“我也不清楚,胭脂斋用了三天画我,第一天画‘骨’,第二天画‘肉’,第三天画‘皮’。可是到了第三日,我就浑浑噩噩,什么都不知道了……”如意红着眼眶,细细描述,“再醒来时,就只有我一人在楼中,即便门开着,我也无法出去。而且我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在这里除了胭脂斋,就从未见过别人,他会跟我说话,说只要我听话就会放我出去。可是这么久了,我也没有踏出过这琉璃楼……”

王子进听到此处,心中登时一惊:“糟糕,我妹子怎么办?胭脂斋正在为她画像。”

“所以千万不能让他画完。”如意擦干眼泪,捋了捋秀发,勉强让自己变成平日里高贵冷艳的样子,“王公子,你跟雪姑娘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外人,即便你无法救我出去,也希望你们能够平安……”

她说到一半,突然失声痛哭,泪水再次流下:“如果我真出不去,请你给在东京安康坊卖画的段郎捎个信,说……说如意对不起他,只能来生再跟他做夫妻了……”

她的哭声在风雨中飘散,令人闻之心酸。

“如意姑娘,你先别哭了,告诉我胭脂斋是个怎样的人?”王子进忙打断了她,问起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啊,从来的第一天,他就躲在纱幔后,不肯见人。”如意边说边擦眼泪。

“怎么会这样……”王子进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想到了厅堂中的画,想到了自己在这里做的古怪的梦,梦中那如好友般的白衣人和青衣人,心中已经有了定夺。胭脂斋,必然是两人中的一个。而他们之间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才无法以真面目示人?

十二

风疾雨大,他心中的困惑却比天边的乌云还要浓重几分。他还想多问如意几句,却听楼上传来当的一声轻响。如意像是受惊的兔子,提着裙子慌慌张张地跑上了楼。王子进心中一颤,也跟在她身后,向楼上冲去。

三楼仍然空无一人,只有冷风在空****的走廊上游走。王子进和如意相继跑进了画室,只见雪奴双眸紧闭,晕倒在地。

她的脸不再莹亮洁白,像是蒙尘的瓷器,变成了灰蒙蒙的青,漂亮的双眼紧合,琥珀色的长发散落在肩头,憔悴无依,躺在棕黑色的地板上,好似个破碎的人偶娃娃。

王子进见状立刻怒从心来,虽然雪奴并非人类,但从进入这庄园以来,处处守护着他,如今看她晕倒,他怎能坐视不理?

“浑蛋,一切都是你躲在背后搞的鬼!今天我一定要把你揪出来!”他气急败坏,一头就冲进了纱帐中。

“王公子,危险!”如意忙伸手阻拦,可她力气微弱,根本就拦不住王子进。

纱幔遮蔽了他的视线,但一盏朦胧烛火,照亮了胭脂斋的身影,让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的位置。他恨得牙痒痒,一头就撞到了神秘的名画师身上。

可奇怪的是,他的肩膀空****的毫无着力之处,仿佛撞进了一片虚空之中。

只听哐当一声脆响,胭脂斋所坐的椅子被他掀翻,木桌也被撞歪,笔墨纸砚撒落一地,蜡烛同时熄灭。

柔软的纱缠住了王子进的手,待他好不容易爬起来,才发现木椅摔得四分五裂,而椅子上根本没有人,只有一件灰色的锦袍。锦缎布料微微有些发黄,领口绲着兽毛边,刺绣精致,一看就是曾被人长久地穿着。

“怎……怎么没人?胭脂斋呢?”他惶恐地拿着衣袍,左右打量。

室内光线晦暗,纱帐随风轻舞,仿佛一个个飘摇的鬼魂。而重重纱影下,似藏着无数秘密。他连连后退,想起了昨日第一次见胭脂斋,那沙哑苍老的声音,还有今天听他吩咐如意掌灯照明,虽然从不露面,但怎么看也是个如假包换的活人。

可为何一转眼间,这人就不见了,端坐在纱幔后的,竟然是一袭旧衣?

他越想越心惊,飞快地丢下了手中的衣袍,仿佛怕灼伤了自己的手,但他的视线很快就落在了散落在地的画上。朦胧的光线下,只见画上沾满了墨迹,可上面根本没有什么美人,而是一具扭捏作态的骷髅。

白骨身披轻纱,黑洞洞的眼眶直直地望着他,狰狞可怖。

“啊!”王子进登时双腿发软,吓得高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出了纱幔。

雪奴已经醒来,见他受惊,忙来扶他。

“没……没人……”他吓得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说,“画……画上的,只有白骨。”

“王公子,莫要慌张,这里有古怪,我们得快点离开,有话出去再说……”雪奴一把将他扶起来,向画室外走去。

而在他们身后,如意也不甘心地跑进了纱幔中,探看里面的情况,随即她尖锐的叫声便在房中响起,惊恐中还夹杂着几分凄厉。

王子进靠在雪奴身上,她的肩膀虽然消瘦,却充满了力量,让他惊惶不安的心也平静了下来。